第30章 遺言
然而這男男女女之間的事情,往往也是難以理喻,愛的時候巴不得對方吃了自己,恨的時候恨不得自己生啖對方。天下人最大的福氣莫過於兩情相悅,天下人最大的悲哀莫過於同床異夢!當年他愛你愛得要死要活,如今他恨你恨不得生啖爾肉,那都是真真切切的事情,只不過這兩種感覺一個是過去一個是當下罷了。
希臘人信奉愛情,那是樂暈了頭,還沒有到哭的時候。東方龍的子孫卻有清醒的人,「什麼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什麼「久病床前無孝子」、什麼「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如此種種棒喝,叫我們自問起來,我們這身上除了肉體,還剩下什麼呢?這世間的親情倫理,細想起來照樣的荒誕滑稽。
祖父突然叫我們都進去,他的床前,站滿了他的兒孫。我在人群中間,發覺他更加的蒼老了。他把屋內的每個人都掃視了一遍,望我的時候他停留了更多的時間,那雙渾濁的眼神很凄苦,讓我感到很酸楚、很不安。父親說到:「您老人家沒有什麼大的問題,過幾天就好了,我們準備把你接到縣裡面去好好的治療……」
「我的病,自然明白,這個並不重要……我七歲上學堂,九歲拜師學珠算,二十多歲才學醫……晃眼八十四年過去。俗話說啊,『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細細想來,雖無冥冥之志,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無赫赫之功……處微末之間,行粗雜之事,然自詡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到如今兒孫滿堂,也沒什麼遺憾的……這人生天地之間啊,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不過就這樣罷了!人食五味而生,食五味而死……天生天殺,亘古常理!莊子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誰能使它這樣呢?是天地,天地尚不能久,何況人呢……」
祖父緩緩的說來,我們大家仔細的聽,卻又有些聽不懂,特別是我那幾個叔叔和姑姑,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睛。可他們並不覺得奇怪,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老父親,打他們記憶起就知道他是個半吊子窮酸文人。我有些苦笑不得,想到他老人家可真是好笑,臨死了還要賣弄起學問來。他的呼吸,可真是氣如遊絲,每吐一個字出來,都讓他喘氣不已,嘴皮抖的厲害。我們叫他好好的休息,可他不聽,非要繼續的說下去,或許這就是遺言,大家都仔細的聆聽。
他又交代了一些話語,無非是叫大家好好的相處,又說他的後事全部由魯三安排。說完這些后我們見他上氣不接下氣的,大家都緊張起來,我淚流滿面,上前緊緊抓住他的手。祖父望著我,張大嘴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你以後……一定要聽……聽魯三叔的話!」這是祖父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發音,他用盡全力對我說完后就閉上了眼睛,可惜我並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一個勁的點頭,屋內開始嚎哭起來。
祖父的喪事按一般的規格從簡辦理,這是他自己的意思。子女們也暗自歡喜,或許甚至覺得父親敬愛起來,並不是想象中的那麼頑固。這後事完全由魯三叔主持,他的主要角色是地仙,於操辦喪事不是很在行,於是請了一位姓莫的陰陽先生過來,大家都喊他莫老師,這位姓莫的端公大約六十來歲,不喜歡和人擺談,話很少。
對於他,我父親曾說過他是『三扁擔也戳不出個屁來的角色』,長了一張馬臉,嘴角一個大黑痣上有幾根毛聳立著,個子比較高,老是弓著身子,和魯三叔正好形成了對比。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帶過來兩個徒弟打下手,一來就開始布置靈堂。
頭天晚上是開路讀祭文,子女們都得跪著聽,吹吹打打的熬了一晚上。所謂的開路,說穿了就是熱熱鬧鬧的送去世的人到另一個地方去。白去總不成,買路錢總要給的,所以得先要為他打點關係什麼的。這祭文,也不過是後人對其一身的緬懷加總評,不是馬屁話就是口水話,完全是陰陽先生千篇一律的頌詞,每個鬼都適用。
第二天做了個簡單的水陸道場,扎了個富麗堂皇的靈房子和一些個小紙人,莫端公嘰里呱啦的剛誦完超度的咒語后就把它燒掉了。這樣高規格的房子可能真是皇帝和死人才敢安心的住,尋常人決計不敢消受。
第三天晚上放焰口,弄了些刀頭,福喜、燒臘招待祖父的新朋友了,初來乍到,總得招待招待別人。停屍三天後第四天清晨就下葬,我們這裡流行土葬。父親雙手端著祖父的靈位牌,八個被稱之為「八大金剛」的彪形大漢抬著祖父的棺材去下殮,白番番的紙錢撒了一路都是。家屬們在後面拉扯著嗓子哭,一個個的比著哭的凄慘。
年齡太大的老人去世,所謂的哭喪這大多不過是掙表現,做給別人看的!久病床前無孝子,這是最明白不過的道理,有的百歲老人死了,子孫還要當喜事辦,借口很好聽,說什麼百歲仙逝做神仙去了,當慶賀慶賀,實則是覺得甩脫了包袱,大快人心后的一種發泄。
這以後只需要每隔七天端公過來燒三個七就可以了,所謂燒七,就是人死後的每隔七天就要做一次法事,完整的是要接連做七次,一般的也就做個三次罷了,算是一種悼念儀式了。於是這樣的儀式后一個人就可以宣告肉體破產了,從塵土中來,仍歸於塵土!造物主的規則,我們誰都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祖父去世后的第四天半夜裡,我和堂弟睡在床上,只聽到門後面和老柜子後面劈劈啪啪的一陣亂想。擔驚受怕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說了出來,家人說沒什麼,是祖父回來在收腳印。我們家鄉有這樣的說法,說人死後的幾天里,這亡人一定會把自己生前所留下的腳印都要收回去,一同帶到陰間去,於是我和堂弟聽后更加的害怕起來,不敢到那屋子裡面睡去。
第五天里,親戚朋友都陸續的離去。這天姐姐也要回去了,我姐夫一個人在那邊打理生意,她很是不放心。離別的時候,姐姐突然問起我和婷婷之間的事情,問我們好久結婚。又說有空了就過來看我們,我沒辦法給她說實話,於是遮遮掩掩的搪塞著她。
姐姐的遠去,我和母親都有些傷感。中午的時候,我突然的聽到父親和魯三叔爭吵起來,而且越來越激烈。我聽到母親在旁邊勸解,於是走到門口想去弄個明白,也想去勸解勸解。
剛要推門進去,魯三叔猛的開了門,氣喘喘的走了出來,後面跟著那莫的端公。我喊了一聲三叔,他看我我一眼,沒有說什麼,滿面怒火的走了。母親來到門口,很為難的對他們致謝告別。
我進去看到父親坐在裡面很生氣的樣子,我問他什麼事情,他看了看我不說話,然後起身走了出去。我很納悶,估計可能是工錢上的原因鬧僵了。錢這東西,可真是個害人精!
祖父葬在墳林包,那裡是這個村莊墳塋的聚集地。石門村一共有五個這樣的大土包,包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死人墓。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土饅頭在上面擺放的很整齊,這些土堆新舊各異。有的上面石頭縫裡擠滿了茅草,殘缺的墓碑上散布著青苔。有的上面還蓋著新鮮的黃土,花圈骨架還散落在旁邊。
祖父去世后的第七天里,我們已經把後事料理得差不多了,他老人家的屋內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大家都納悶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土醫生,怎麼就沒有存下一點錢呢!
於是我的兩個嬸嬸各自拿了兩床老棉絮和一些鍋碗瓢盆去,我母親提前端了一把黃花梨木太師椅來,姑姑和姑父把一個柏木柜子抬回去了,祖父養的老黃狗送給了同房親戚幺叔守果園。
這天下午魯三叔和莫端公過來給祖父燒頭七,父親和莫端公打著招呼,卻沒有同三叔講話,他們開始做著法事,我們在墳前磕頭,燒紙錢。從墳場回來的路上,我看到我母親和魯三叔在後面低聲細語什麼,父親卻在後面冷冷的各自想著心事。我們把祖父的老房子鎖了,然後大家都回自己的家去了。
我在家裡又待了兩天後就準備回城裡上班,出門的頭天晚上,母親神神秘秘的來到我房裡,把一個黃布袋拿給我叫我揣好,又再三叮嚀每天一定要放在身上。
我問她是什麼,母親說看我身體不好,專門求了一道符來保平安的。又說一定不要讓我父親知道,他的脾氣我是知道的,最是反感這些封建迷信。
這些年我知道父親和祖父關係一直不好的一個原因,就是他指責祖父和「牛鬼蛇神」有來往,而祖父又「屢教不改」,於是父子關係一直很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