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清冷卓然
看著凌央走出甬道,消失在幽光之中,竇扣這才悵然轉過身看向桌前那個一臉看好戲的喝酒之人。見嗜鬯不語,她徑直走到他對面坐下,把身後的背簍卸下放腳邊。
「他可有話交你轉述於我?」嗜鬯把玩著手裡的瓷杯。
「我來找你是為了兩件事,一是戚怪要我把玉珏帶給你,二是想讓你幫我解她所中的鸑鷟血之毒。」竇扣把背簍里的青耕抱出來,放在桌上,再打開層層裹住的衣物,稍稍推至嗜鬯面前。
「他如今可好?」嗜鬯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青耕。
「下半身肢體怪異扭曲,靠枴行走,已然是個殘廢之軀了。」
「都是因為我啊……」嗜鬯似乎陷入了陳年往事的憂傷記憶中,眼神空洞,滿臉悲戚地連飲三杯。
「你能幫我救救她嗎?」竇扣不好打聽別人私事,心裡只擔心啞娘的狀況。
被她喚回神,嗜鬯又瞟了一眼桌上的青耕,卻起身走回石床背對她躺下,懶散道:「我不會救魔界之人,你還是安安分分在這裡做我的家奴吧。」
長生草對他來說無關緊要,只不過覺得它長得奇特便移栽來此罷了。陰山仙草多如牛毛,這一株也算不上什麼奇珍異寶,能用來換一個小丫頭伺候自己倒也樂得有個新鮮事。
「她已叛離魔界隱世十幾年,現在這樣就是被魔人所害,也算是棄惡從善了。」竇扣急道。
「小丫頭,你可知天界多少人死在她手裡?要我救一個魔女,我豈不是罪人?」
「我不知道她以前如何,但至少她沒有傷害過我。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爺爺也說過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如果沒有她和季大哥,我只怕早已是一縷孤魂了。」
「我還沒問你怎會和魔人扯上關係,又怎麼遇上戚……怪,還能以一介凡軀入陰山。」
正當竇扣想要開口,但見嗜鬯瞬移至她身側,身形十分魁偉高大,遮住了一半的光線。他大掌伸出,靠近竇扣的百會穴,一縷幽光自掌心溢出,沒入她腦內。
「讓你巧舌如簧的謊話連篇還不如我自己看來的快。」
竇扣全身動彈不得,直覺腦袋熱乎乎的,意識有些模糊,聽嗜鬯這麼說應該是在窺看她的記憶,倒也無妨。她乾脆閉上眼,任他看好了,反正也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
「你到底是何來歷?」嗜鬯猛地抽回手,滿心疑惑,尤為不解。這小丫頭看似平凡無奇,卻無法進入她的神識,無法感知到她的魂魄。想他修行了一千多年,自認交過手的仙魔妖靈不在少數,這還是頭一回讓一個凡人給弄得手足無措,然而不消片刻突然轉變成一絲詭異的興奮。
如果吸食了她的精氣,必定能使自己的修為更上一層樓,三界無此類歸屬,想必吃掉她亦無人知曉。
被人盯得頭皮發麻,竇扣直覺不詳,她站起身想向後移,「你……你想幹什麼?」
此刻的竇扣在嗜鬯眼裡已經不是一個凡人了,而是一顆能提高修為的仙丹。他伸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脖子,慢慢舉高……
「你不要怪我,我修鍊千餘年依然仙資平平,想來你應該是無形體的野靈,被困於凡人驅殼不自知,這種靈既無魂魄,也無神識,不在三界管轄,吃掉你不僅有益修為,而且無人察覺。」仙者修鍊最忌諱急於求成而吸食山精生靈,此等行為同妖魔無異,一旦被天界發現,輕者革除仙職,重者永生為畜。
喉嚨被緊鎖發不出一個字,竇扣雙手慌亂地想摳掉脖子上的大掌,腳亦四處亂踢,臉被憋得通紅,表情痛苦扭曲。
誰來救救她,她不能就這麼死掉,啞娘還等她救,季大哥還等她去找,答應了凌央要去青漠庄……體內的光束為什麼還不出來救她?難道真的是在陰山就派不上用場了?
掙扎似乎沒有任何成效,喉嚨反而被人越鎖越緊。
突然一陣寒氣穿身而過,嗜鬯被強大的仙力震到壁上再重重摔下,口吐一灘鮮血。他手捂胸口,驚恐萬分地看著眼前矗立的雪白身影。
「仙尊……」嗜鬯聲線顫抖,整個身體匍匐在了地上。「仙尊……我……」
喉嚨被解放,竇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伴著強烈的咳嗽。她瞪大了眼睛,身子像失重的羽毛般癱軟在地,卻仍想要看清這突如其來之人。
過膝的黑絲和衣帶因出手迅疾依然在風中飛舞,鍾離阜就靜靜地站在門口,周身一股清冷卓然散發著不容忽視的威嚴,極美的容顏不帶任何錶情。墨發束於身後,少許流瀉肩頭,挑出兩縷從額角垂落至腰下修飾著極近完美的面部輪廓。此刻看著竇扣的眼神空洞無感,似乎沒有任何事能使那雙如銀河般的黑眸流動一下。
「嗜鬯,你好大的膽子!居然在陰山行此邪道!你眼裡有沒有仙尊?!」鍾離阜身旁站著一個小仙童,身著粉袍,頭梳雙丫髻,用羽毛束住,看上去年紀只比竇扣稍長一些,不過訓斥起話來,倒是底氣十足。
嗜鬯臉煞白,自知犯下大錯,伏在地上的身子瑟瑟發抖。仙尊雖極少過問陰山大小雜事,卻不代表他不知,這次當真是自己鬼迷心竅了。只希望仙尊能看在他修行不易的份上,念在初犯,能從輕發落。
鍾離阜指尖光綾彈出,匍匐在地上的人瞬間現為原形,被身旁的小仙童收入衣袖中。
「囚禁湚琉池底。」這是竇扣聽到他說的第一句話,嗓音如清晨林間的潺潺流水,醉人心神;如三月春風,微涼不寒。
不過……
「等一下!」竇扣脫口喊出,雖然差點死在嗜鬯手裡,可啞娘還要靠他來救。
她雙腳一跪,抬起頭對上那雙無感的深眸,繼續道:「不關嗜鬯的事,是我自願的,並非他所逼。聽聞解鸑鷟血之毒需要耗損修為,只要他能幫我救人,我一命換一命,甘願給他補身子。」
鍾離阜不語,淡然的臉染上一絲不悅。別說陰山之事,這世間種種,只要他想知道,又有什麼能逃得過他的法眼,豈會不知這女娃在說謊。若她當真要逆轉生死,輕踐己命,那自己倒成了從中作梗之人了。既然如此,由她去罷,可嗜鬯總歸是犯了錯,不罰只怕陰山以後再無規矩之說。
輕聲念咒,赤炎蛇從小仙童袖中爬出,化為人形依舊匍匐在地上,像等待發落的臣子。
「本座散去你一百年修為,僅此為戒,若再心生邪念,陰山之上,天界之內將再無你容身之處!」玉指在嗜鬯頭頂抹過,一縷金光溢出,隨後消失殆盡。
「謝仙尊開恩,嗜鬯以後再也不敢了。」這個處罰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人情這回可欠大了。想他雖已位列仙班,現下卻深感心境還不如一黃毛丫頭,著實慚愧得緊。
見嗜鬯得救,竇扣鬆了一口氣,還未來得及叩謝,又聽那小仙童肅然道:「你這凡人居然將魔物帶進陰山,既然和魔界有牽扯,自然也不是什麼正道之人,仙尊若散去你三魂七魄亦是你咎由自取!」
「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魔界,魔物的掛在嘴邊,我不懂,也不想懂。這世間有何事,何人是完全的正確,完全的正道?誰規定的對錯標準?誰立下的善惡之分?我只是在堅持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如果不和你意,你要處置便處置,反正我也無力反抗。」竇扣硬聲回道,雙眼死死地盯著鍾離阜,這人真是一點表情都沒有。
眼睫如扇的雙眸卻只是輕眨了兩下,右袖緩緩抬起,漏出一小節指尖,瞬間把她腰間的小瓷瓶子給奪了過去,在鼻尖掠過,低喃:「他為何讓你來此……」
聽得竇扣一頭霧水,他不是要處置她這個『魔人』嗎?幹嘛搶她的瓶子?還說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這瓶子是這陰山的山神爺爺給我的!你隨便搶了去,可是對他老人家的不敬!」這時候搬點靠山不知道有沒有用,竇扣虛張聲勢地坐直了腰桿。
跪在一旁的嗜鬯聽到此言滿臉驚恐地看向她……
旁邊的小仙童正欲開口,卻被鍾離阜抬手止住。
「我確是已經活了不少年歲,被人稱以爺爺也不為過,可我不記得何時給過你這樣一個小瓶子。」鍾離阜知道是何人所為,只是不知道原來這女娃不清楚那人的來歷,而且還把那人認為是他。
他說什麼?他才是陰山的山神?那廟裡的爺爺是誰?原來真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老爺爺也沒說自己是山神啊。又想到那時還因此嘲笑凌央說山神長相秀美……眼前這一位豈止秀美,簡直是俊美絕倫。竇扣小臉羞愧得紅到腳底板,喉嚨像被堵了木塞,正不知如何接話時被嗜鬯打破尷尬。
「不知者無罪,請仙尊原諒她的不敬。」說完又是一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