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透風之牆
?靈芝來到松雪堂時,院門口已站滿了丫鬟婆子。
靈芝不顧一切往裡撲去,卻被兩個婆子架住:「三姑娘,裡頭不是你呆的地方,先回去歇著吧。」
靈芝身小力微,被兩個婆子輕輕一抬,就抬出院門去。
她拚命扭動身子,對著兩個婆子又抓又撓,放聲尖叫大喊:「祖母!娘!爹!放我進去,我要進去!」
應氏也是剛剛趕到松雪堂,正吩咐人收殮了王氏的屍身,在正房嚴氏榻前,聽劉嬤嬤說事情經過。
「……她哭了幾聲,老夫人也答應她了,說回頭叫人把晚庭收拾收拾,再搬點擺設過去。她便沒再說什麼,又說借著老夫人的佛堂,給二姑娘上兩炷香,老夫人就讓她自己去了。誰知道,哎……聽她說的是挺可憐的,院子里連路都被雜草埋著,三姑娘屋子裡除了張床什麼都沒有。平日里的吃食,竟是連丫鬟都不如……」
這就是在說應氏的不是了。
應氏假裝咳了一聲,看了躺在床頭閉目不語的嚴氏一眼,敷衍道:「嬤嬤也知道,那院子本來沒打算住人的,誰知三弟一家過來,多出那許多事,一時來不及收拾那院子。再說,誰知道她是因為這事兒不痛快呢,還是因為對蘭芝心有愧疚呢?」
嚴氏眼皮也不抬,打斷了她的話:「慧茹,這兒也沒外人,你不必跟娘說那些場面話。如今王氏的事,也就這樣了,她自個兒想不開,也怨不得旁人。只是玷污了我那佛堂凈地。」
「明兒就叫人過來給娘把佛堂翻修一遍。」應氏知機答道。
嚴氏抬眼看了看她,微微點了點頭,接著道:「只是三姑娘,你如今得自個兒養著,還得好好兒給我養著。再過幾年,她就出閣了,能吃掉你什麼?養好了,可是能派上大用的!再說了,給毓芝準備的嫁妝,多少是那孩子給你帶來的,你心裡不也該有個數嗎?」
應氏心頭雖然不痛快,也只好勉強應著。
嚴氏繼續道:「以後她就住到你琅玉苑去,吃穿用度一律和毓芝一個數……」
堂外靈芝還在拚命喊著,可惜庭院深深,內屋根本聽不見。
靈芝喊累了,不顧廷雅小令一個勁兒地勸,只木愣愣紅著眼睛瞪著緊閉的院門。
忽一個丫環拉開門,探出頭來問道:「柳姨娘來了嗎?」
有人答:「還沒有。」
趁這當口,靈芝一個竄身,往面前婆子胳膊底下鑽了過去,一把撞在門上,將那丫環撞得哎喲一聲退開去。
靈芝趁機鑽進門縫,往院里跑去。
她記得嚴氏住的後院東廂房,不顧丫環們的呼喊,徑直往後跑。
剛到東廂房門口,便聽見應氏的聲音傳來。
「……媳婦只是不明白,這天都變了,宮裡的賀禮自打去年靈芝生日就沒送來了,非親非故來路不明的,咱們安家為何還要養著她?要養著也行,只是跟毓芝同份……」
靈芝瞬間呆立在門口。
「非親非故,來路不明,咱們安家為何還要養著她?」
一句話如晴天霹靂,在靈芝腦際炸開,將她所有的過往炸得粉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安家是安家,她是她!
前世她一直不解,就因為八字相剋,為何母親那般厭棄自己,為何像軟禁一般養著自己,又為何狠心將自己送到那遙遠的西疆蠻荒之地和親去?
原來如此!非親非故啊!
接連之間,姨娘走了,父母不是父母,家不成家!
原來這天地熙熙攘攘間,竟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而已!
她想哭,又想笑,嘴角抖了又抖,腳底下竟動不了一步。
屋裡應氏正跟嚴氏掰持,除了不知道靈芝是香家之女,不知道養靈芝是為了換來《天香譜》,為了讓她接受靈芝,嚴氏將其他事情修飾過後都告訴過她。
現在安家如此顯赫,大老爺位極人臣,家底又豐厚顯貴,宮裡也再沒人關照這個孤女,為何還要將她真當成嫡出姑娘養?
再加上那件事,她對靈芝一直有種懼意,讓靈芝住她院里,她想想都不自在。
正說著,聽見門外一陣喧嚷,有人喊著:「三姑娘!」
兩人忙停了對話,悚然轉頭看著門口。
靈芝被丫環一推,方清醒過來。
只覺如墮深淵之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只呼呼隨風而墜,無境無底,心寒至極,腦子卻比什麼時候都清明。
驚急反靜,定定神,甩開丫環來拉她的手,用自己都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字一句冷笑道:「我是安家嫡出的姑娘,就你們幾個賤婢,憑什麼攔我!」
那丫環被她突如其來的氣勢驚到,愣愣呆站原地。
「吱呀」一聲,屋門忽然開了,劉嬤嬤道:「三姑娘請進來。」
靈芝挺了挺胸,邁開腿,跟著劉嬤嬤進屋去。
她看也不看應氏一眼,朝著嚴氏直挺挺跪下去,僵硬著道:「祖母,我要去看看姨娘。」
嚴氏微微點了點頭:「等收拾好了再去吧,畢竟養了你一場,你去送送,是應該的。」
靈芝朝嚴氏磕了一個頭:「孫女想現在就去,姨娘,她不是自殺的。」
嚴氏稍稍抬起身子,驚愕地看了靈芝一眼,道:「她自個兒去了佛堂,又自個兒在佛堂里上吊,還有誰逼著她不成?」
應氏在旁邊一臉嫌惡道:「娘你聽聽她這話,真是。」
靈芝抬頭掃了應氏一眼,應氏只覺那眼神蔓到自己身上,似被毒蛇爬過一遍,又想起那夜那一眼,渾身直哆嗦,活生生將要說出口的那句「妖氣」給吞回肚子里。
靈芝僵著脖子道:「祖母讓孫女去看看,必定能看出些端倪,反正,姨娘不會自殺。」
嚴氏又躺了回去,一個王氏的死,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對劉嬤嬤道:「帶三姑娘去吧。」
靈芝又磕了一個頭,站起身,跟隨劉嬤嬤而去。
王氏靜靜躺在一張門板上,劉嬤嬤屏退了其他人,佛堂靜悄悄地,松香混著西廂飄過來的葯香,在堂內交織瀰漫。
靈芝跪在王氏身前,王氏臉容依舊,可她鼻尖卻再聞不到那熟悉的母親的氣息。
撐在胸腑間的最後一口氣散去,她此時才覺一路急墜,終摔落著地,血肉骨皮盡裂,三魂六魄皆飛,碎成一片片,一縷縷,再拼不成自己。
胸腔中的酸楚灼心燒肺,澎湃而出,漫過嗓子,嗓子發澀,衝上鼻尖,鼻樑發酸,最後所有悲痛與哀戚,化作兩行清淚,如決了堤的江,無止境一般連綿流出。
這世間唯一一個疼她的人也沒了。
就算上天憐她讓她重活一世,終究還是只留孤零零的自己。
「娘!」她喊了一聲,再抑制不住,伏在王氏胸口,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