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話 論未發生的史實
就如字面上的意思,文信侯從流放地回到了朝中。宮中的人並不感到奇怪,都認為這是遲早的事兒,文信侯有大功於國,也算是太后的半個娘家人。說是被流放,實際上是奉皇帝之命帶著手下人去開荒。條件是很艱苦,但干成了也是大功一件。等皇帝把長信侯那檔子事兒給忘了,風聲過去了,也就可以回來了。畢竟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長信侯鬧得太過,干出謀反這種事,就從私事變成了公事,這才牽連了文信侯及其門人。家庭矛盾變為刑事案件,就必須用秦律來制裁了。
在趙心兒這群後世的人的認知里,文信侯呂不韋此刻應該是個死人,還是死了很久的那種,當然始皇帝也該是個新死的死人,但現在的始皇帝不是人,和文信侯的情況不同。死去的人突然這樣活生生地蹦出來,總有些不太適應。這件事,趙心兒和包括籍在內的穿越眾人私下裡問過正神,正神是這樣說的:「那是朕的秦帝國,也可以說是給朕一個彌補遺憾的機會。」
「朕當秦始皇的時候,有三件遺憾的事情:第一件是母親日漸衰老,第二件是自己不夠長壽,第三件是文信侯畏罪自殺。」
「當時因為嫪毐謀反一案,文信侯因為是他的主人而被牽連。最多判他個治下不嚴、誤進奸佞。這流放嘛怕是免不了,但他……他也不該死呀!可他偏偏就怕了,還自殺了!」說到這裡,正神情緒激動,彷彿回到了還沒有成神的時候,他還是那個史書上有記載的秦始皇,殺了母親的兩位情人,將母親的人生斷送在冰冷的宮殿中。
「朕沒想殺他們,就連那嫪毐和他那倆崽子,朕看不慣他們,心裡頭也恨,可也沒想殺。這犯了國法,該怎麼著就怎麼著,不是存心害他。」
「文信侯於朕有恩。私心上還是偏袒他的,這謀反的還偏偏是出自他門下,又是他親自送來的,想偏袒也難。可朕也沒想他死啊!」
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負此良友!當年的秦王政雖不曾下令殺死文信侯,但文信侯卻因他而死。像文信侯這樣亦師亦友的長者,不該有此下場,這是當時的秦王政認定的事實,即使是地下相見,也會心懷愧疚。這與對秦王政來說的後世晉朝、對趙心兒的時代的古代故事「於我心有戚戚焉」。
正神是神,通曉一切,經過了千年再回到秦帝國,彌補了遺憾卻無法得到真相。現在文信侯依然活著,可這改變不了他曾經死去過的事實。文信侯於始皇帝的意義就像仲父之於齊桓公,是一位可不計較與君主的私人恩怨而任用的宰相,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是一位如父親一般是長輩。至於自殺的原因,只有文信侯本人才知道,現在他沒有像歷史記載一樣死去,就算是去問他本人也不會有結果。想知道真相的正神也只能將自己的「片面之詞」說給後人聽,讓能以旁觀者立場客觀分析的後人們替他想想這其中的緣由。
首先發表意見的是皇後趙心兒,她作為始皇帝的同父兄弟,又是秦帝國中地位最高的女性,擁有最先發表意見的特權:「或許,文信侯是想最後再幫一下阿兄。」
「這話這麼說?」
「商鞅死在自己制定的律法下,向世人證明了秦律連立法者都不能違背,是以法治國,而不是看人執法。我不知道文信侯具體做過什麼,但是,他自殺的行為也讓天下人看到了謀反帶來的可怕後果,不僅傷及自身,還會牽連旁人。無論是什麼身份,有多大的功勞,只要犯法就得伏法,就算是文信侯這樣的:身份顯赫、與皇帝有私交、並且對國家做出過重大貢獻的人都不能逃脫法律的制裁。這樣就沒有人敢謀反,也沒有人會縱容謀反的行為。對於阿兄來說,王位也就更穩固了。」
「心兒說的朕也想過。自從吾先君孝公用公孫鞅之後,那都是『壹賞壹刑』。」
「什麼叫『壹賞壹刑』?」
「『所謂壹刑者,刑無等級,自卿相、將軍以至大夫、庶人,有不從王令、犯國禁、亂上制者,罪死不赦。有功於前,有敗於后,不為損刑。有善於前,有過於后,不為虧法。忠臣孝子有過,必以其數斷。』後世叫它《商君書》的這段,自朕即位起,文信侯隔三差五地叫朕背給他聽,總說這樣才好。這到他自己了,就自裁了。」說到這裡,正神想起來一些童年的記憶。
他還是人的時候,出生在趙國。他的母親是一位很漂亮的女性,身材婀娜,擅長跳舞。由於出生在豪族,她並沒有像平民女子一樣日夜操勞,也不像那些貴族女子一樣成天只想著婚姻。明眸皓齒、紅妝翠眉,這是他懂事起對母親的第一印象,直到現在依然沒有改變。童年的時候,陪在他和母親身邊的是呂仲,也就是後來的文信侯。呂仲作為男性長輩,一直被年幼的他叫做仲父。仲父將他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教他讀書識字,又在適當的時候教他騎射駕馭、兵器兵法,還對年幼的他講了些治國之道、為君之道。
他一度以為仲父就是他的父親,對他那麼上心的男性長輩,除了父親還會有誰?一向脾氣溫和、言語婉轉的仲父每到這時,總會有些生氣。仲父會用盡量委婉一些的語氣告訴他:你是秦侯的孩子,是君,以臣作父有多麼多麼不對,這樣不好、必須改正之類的話語,是必然要說的。在一番長篇大論之後,就是讓他背誦《商君書》中有關「壹賞壹刑」的篇章,說一些商鞅必須死於自己制定的律法之類的話。當時的他並不是完全能理解,直到仲父自殺,他才知道了一些。成為始皇帝之後,他依然有些懷疑,懷疑自己是仲父的孩子。就算是父親,也不會做到為兒子死,那麼父親以外的人就更做不到了。這種懷疑持續了很久,一直到千年之後成為正神,通曉了一切血緣源流才打消了疑慮,雖然有些對不起親生的父親庄襄王,竟也有些遺憾。
看到正神陷入了沉思,趙心兒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暫時打斷了這個話題,也將正神拉出了回憶:「提到《商君書》,想起一個在上歷史課的時候產生的疑問,想問一問阿兄。」
「問吧,就我們秦國這些東西,朕還不至於答不上來。要是答不出來,朕給你叫個能答出來的過來。」
「這樣的話,我就問了:公孫鞅所作的書為什麼要叫《商君書》?也有說他叫衛鞅、商鞅,為什麼會有好幾個不同的姓氏?」
「這個嘛,朕也能給你說道說道:公孫是個稱號,就是公子的後代,這公子嘛,是諸侯的後代。這公孫鞅是個公孫,名鞅,他是衛國人,也就叫衛鞅了。但他又不是衛人。他祖上是商朝的貴族,被周武王打敗以後就被分給衛國了。貴族嘛,自然是君,他到秦國來了,自然是恢復商君的出身,和他衛國沒什麼關係了。商朝的貴族就叫商君,反正他也在商,就這麼叫吧。這書叫《商君書》也不錯。叫他商鞅也合理。不過寫這書的也不止他一個,算是繼承他的思想的文章合集吧。」
正神說完之後,趙政也說了後世研究者的研究結果:「關於商鞅的名字,我問過李通古教授,按他的說法,這幾個名字適用場合不同。在家,他不需要特意註明其他的信息,就叫鞅;出了家族就代表家族,他的家族是公孫,就叫公孫鞅;出了居住地,就代表居住地的人,家族在商地,就叫商鞅;出了國,就代表國家,他是衛國人,就叫衛鞅。」
大學時代的趙政曾經選修過李通古的課程,並以學生的身份與這位老師商談過一些事情,最後使他放棄了教師的工作,只作為大秦影視公司的歷史顧問,不再教書育人。雖然沒有人知道這其中的緣由,也沒有人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唯一知道的是,研究先秦史的李通古正如他的名字一樣,和他專業領域中的那位「秦國丞相李斯」一樣,得到了屬於他的君主。同樣叫作李通古的兩人,同樣認定了趙氏名政的君主,義無反顧地放棄了自我,為君主的理想而奮鬥。習慣上,學生們依然稱呼他為教授,畢竟博士之類的頭銜只會讓人想到科幻電影或者是一些理科博士,對於文科的學者來說,或許比較適合教書育人,如果不論工作單位中的職稱,「教授」一詞,當之無愧。
「在這倒也說得通,公孫鞅到秦國來了,也不能代表衛國人,就當他是商君,稱他一聲公孫也就是了。這隻能叫後人去研究一下,生活在當下都習以為常,誰沒事專門研究這個。就算有,那當代史也不是啥都能說的,總要等時代過去了,人死得差不多了,才能沒有顧忌的客觀研究。」
「是這樣啊。那麼身為衛國人的文信侯也比較看重商君的思想吧。自己看重的東西,自己一定要維護的,不可以因自己而不顧法律。等到時代過去了,後人會評價的,自己也不必在意。」
「皇后說得太過理想化了,人並不是都那麼高尚的,總有險惡的一面,尤其是生死關頭。」年僅十二歲的葛天氏,作為嬴姓的子孫,很自然地加入了談話,儘管葛天明並不在意他是否是出自嬴姓,是否可以這樣講話。
「越是像呂不韋這樣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越是在生死關頭放不下自己的身份、尊嚴、以及貴族的氣節。這種人為了名譽可以犧牲一切。心愛的女人、積累的財富、畢生的學識、自己的生命……沒有什麼是他不能放棄的,除了名譽這種沒什麼用的東西。在被謀反者牽連的情況下,他這樣自殺就可以證明自己是清白的,也會在君主心中挽回名譽。讓人們忘記他的出身,只記得他是一國的宰相,被一樁謀反案牽連而死。畢竟不管他是商人,還是贅婿,或是背井離鄉的戰敗貴族,都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出身,就像他的祖先齊太公一樣自帶傳奇色彩,也就不會有人在意微末之時了。」
就像諸葛亮一樣,做出了能成為後世典範的事迹,自然就永垂不朽了。沒有人計較他原來的出身,甚至可以不計較他的君主、他所屬的政權是否正義,是否正統。然而葛天明絕對不會承認這些。他不是諸葛亮,卻被諸葛亮的情感所影響,自己雖有察覺,出於自己的驕傲,絕對不會承認的,即使預見了後果,也絕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