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往汴梁(2)
且說主后一行人歷經一月有餘,在正月抵達京師。
那一日入宮覲見皇上,龍椅上的皇帝龍鼻威目,不怒而威。這些年,他勵精圖治,南征北戰,身至九五之尊,而歲月卻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身上和臉上刻下了印記。
他雙鬢斑白,竟也顯現遲暮的老態。
李煜及眾官員跪拜行禮,皇帝朗然問道:「李煜,你可知罪?!」
李煜心中有怨懟之氣,生硬道:「臣不知何罪之有。」
眾臣心中都捏了一把汗,這中朝皇帝可不像他們的國主,那是一頭隨時會暴怒、隨時會吃人的猛虎。
果然,皇帝倏然起身,定定瞪視著李煜,殿中氣氛驟然陰冷凝固,誰都不知道雷霆之鈞什麼時候會爆發。
「朕曾下詔讓卿助祭柴燎之禮,卿唯唯不答;又傳旨讓卿與朕一起同閱犧牲,卿又辭而不答。既是如此,朕封卿違命侯,授右千牛衛上太尉罷。」
李煜只覺得羞辱無比,仰頭憤憤道:「臣既已被擄至此,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如此折辱,不如痛快殺了臣!」
皇帝輕輕揮手,其餘諸臣皆退了下去,殿中再無他人,皇帝才走下了龍案,對李煜溫聲道:「以你此時大不敬,朕早就將你殺了。只是你也不想一想,朕若是要殺你,早就可以將你殺了,又何須等到現在?」
李煜不解。
皇帝道:「朕是不舍。朕知你天性純孝,深受百姓愛戴,朕數年前與你的數面之緣,欣賞你脾性。況且朕也極愛你所作的詩詞,若是殺了你這個千古詞帝,朕不僅對不起自己的良心,更對不起天下人。」
李煜的唇角帶了幾分嘲諷之意:「臣倒是要感念皇上的不殺之恩了。」
皇帝知李煜的怨怒之氣仍未消霽,扶他起身,「且隨朕來。」
李煜隨皇帝在宮中漫步行走,轉過了重檐廊角,來到一處偌大的院子,工人們正在施工,此處遍植松柏蒼竹,是個極文雅清凈的去處。
李煜心中震驚,這院中的景象與宮中的德昌宮何其相似!進了內院,才見到一座座書架上,典藏綿延無盡。
皇帝道:「實不相瞞,此崇文館是為仿卿的德昌殿所建,只不過規模更甚。朕知道你好書如好德,搜羅了天下之書,置於此處,希望你能喜歡。」
李煜心中微微一動,神色微微一滯,「臣不甚明白。」
「這府庫中的書,卿盡可觀覽,卿今後,專心翰墨,為朕編纂圖冊。」
李煜至此方才明白皇帝的用心,皇帝這一番仁義厚愛,竟叫他生出了暖意。
皇帝道:「朕知道,你恨朕。可朕是天子,得樹立龍威,你三番五次違逆朕,為賭天下悠悠之口,朕不得不封你一個違命侯,這是為了天家之尊,也是做給天下人所看的。」
皇帝拍了拍李煜的肩膀,「可是私下裡,朕更願意將你當朋友,朕一生殺伐征戰,是個粗人,朕傾慕你的文才,也願意向你叨教些文人雅興,你不會拒絕朕吧。」
李煜心中如海翻覆,趙匡胤雄圖大志,聖明英哲,的確是難得的開國創業帝王。
他想恨,可恨不起來。
皇上對南唐降臣格外優待,對李煜賞賜了京都宅邸,宅邸雖遠遠不如金陵宮城的規模和奢麗,但其庭院中小橋流水、花木堆石,移步換景,倒也是怡情養性的靜謐所在。
這一日下了雪,有黃門小侍前來宅邸通傳,說是宮中皇後娘娘召見各位夫人女眷,請太尉夫人入宮覲見。
這太尉夫人自然是周嘉敏。
嘉敏入了宮,由一個小內侍領路,在宮苑中迴廊小徑上走了良久,行到一處梅花苑中,但見鵝毛飛雪洋洋洒洒,苑中梅花香寒,紅蕊點點,較之南國的臘梅,又別有一股風韻。
嘉敏心想,不知這皇后是何等鳳儀,正思慮間,但見梅林下有一座賞梅小閣,茶水汩汩地冒著水汽,裊裊散散。
而閣樓下,竟是一襲黃袍加身的皇帝!
黃門小內侍將她領至此,便悄然退下,嘉敏看得那側身而立的龍顏,心痛之餘,竟是獃獃地說不出話來。
「大膽!面見皇上還不跪下!」皇帝身側的貼身內侍呵斥道。
嘉敏瞪得紅彤彤的眼,雙腿像是灌了鉛般沉重。
眼前的男子,就是往昔數次救過她的趙大哥!這些年,縱然歲月在他的臉上刻出了風霜,可是那雙黝黑髮亮的眸色,依舊如此熟悉!
皇帝對內侍抬了抬手道:「罷了,大概,此刻在她眼中,朕還是當年的那個趙大哥。夫人請坐下品茗吧!」
嘉敏一步一步走至小閣中,目中熊火烈烈,抑制不住怒意,憤然問道:「為何要滅我國!」
皇帝目光清和,卻又透著無比的堅定:「天下紛爭已久,分久必合,這是大勢所趨!一統天下,也是朕的畢生夙願!」
嘉敏悲愴道:「以你一己之願,卻讓蒼生為之陪葬,戰火紛亂,生靈塗炭!你又如何對得起天下百姓?如何對得住我金陵百姓!」
「不征戰,何以一統天下,結束這天下割據紛爭?朕也不願血流成河,可是戰爭不可避免。」
「可百姓是無辜的!」
「百姓的確無辜!可朕若不一統天下,百姓的日子只會更苦更艱難!天下太平,百業待興,這是多少人夢寐所求之事!」
皇帝的聲音驟然提高,驚得梅枝上的積雪撲簌簌地落下,也驚得嘉敏怔怔凝望著他。
嘉敏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力感,這一切,她何嘗不知道。
天下完合,如江水滔滔東流入海,任是誰也阻攔不了的大勢所趨。
她只是不甘心,一點兒也不甘心。
她頹然道:「好,我只想知道最後一件事,林仁肇是不是你設計陷害的?」她的目光如火如炬,咄咄逼人。
皇帝迎上她的熾熱目光,坦然道:「是。林將軍是朕以計陷害,朕稱他已納降。」
嘉敏心中一陣甜腥,嘔出了一口血,那樣的急痛讓她未曾料及,她驀然拔了頭上鋒利的金簪,對準了皇帝的咽喉。
宮人們都已被皇帝撇開,四下里只有雪花漫天飛灑。
皇帝面不改色,坦然面對著嘉敏。
嘉敏憂憤道:「林仁肇何罪之有!你竟要布下陰謀陷阱,殘害他!」
「正因為他忠勇雙全,天下無敵,朕才不得已陷害他。」
「你無恥卑鄙!」嘉敏怒極,手中力道加大,那金簪子刺入了皇帝的脖頸,滲出了鮮紅的血液。
皇帝慨然嘆道:「林仁肇是朕這一生唯一敬仰過的好漢,可這條好漢卻阻撓了朕一統天下的宏圖,為了天下,林仁肇不得不犧牲。」
嘉敏心中卻漸漸升起一股悲涼感,或許,她也明白了眼前這個偉男子的決斷。
皇帝閉了雙眸:「朕知道你不殺朕,你難以泄恨。你若殺了朕,也算為江寧百姓,為林將軍復了仇,動手吧。」
嘉敏手中力氣又狠狠加大了幾分,金簪沒入更深,血流蜿蜒,染紅了皇帝金色的龍袍。
而皇帝卻是紋絲不動,賞梅閣雪花如鵝毛飄墜,梅香幽幽浮動,唯有這一縷縷血腥味淡淡地彌散在漫天雪花中。
可是,殺了他又如何?殺了他,國不能復,林大哥也不會起死回生。
殺了他,不能改變任何事情。
皇帝沒有變,依然是她總角年華時所認識的那個趙大哥,英勇有為、豪氣萬丈。
嘉敏的眼眶漸漸濕潤,有溫熱的淚水模糊了她的眼,她頹然丟掉了金簪,含淚道:「但願林大哥死有所值!但願那些英烈們都沒有白白犧牲!但願你所開創的是盛世!」
言罷,她遽然離去。
皇帝睜開眼,看周嘉敏漸漸消失在大雪中,看著她在雪地里留下的淺淺腳印,喃喃說道:「朕不會讓你失望,也不會讓天下失望,朕會繼續完成一統天下大業,開創盛世圖景。」
嘉敏出了宮門,雪下得更大了,巍峨宮城都浸在了茫茫的雪海中,汴梁河也已冰封凝結,一片靜謐下,更顯現都城的壯闊宏偉。
這宏大的氣勢,又豈是金陵可以比擬?
終究是強者為王,敗者為寇。
她嘆息一聲,登上馬車,匆匆回府。
路上積雪覆蓋,濕滑難行,行了不遠,突聽前面士卒吆喝道:「晉王駕到,行者避讓!」
駕駛馬車的馬夫聽聞是晉王,不知怎的,心中一慌,駕車不穩,再加上路滑,馬兒突然失了蹄。
這馬車一陣急滑,歪歪扭扭地橫衝直撞,直撞到街肆里一家食鋪才停了下來。
晉王的車馬受驚,也慌忙停住。
晉王的開道差役怒喝道:「大膽!竟敢衝撞晉王車駕!拿下!」
數個卒役上前,將嘉敏和馬夫押出。
這晉王的陣仗何其盛大,扈從無數,車馬上以金玉裝飾,以龍涎香熏調,遠遠地就能聞到逼人的芳香氣。
龍涎香向來只為皇帝享用,也不知車中這位晉王是何人物,竟是這般大排場。
嘉敏拜倒:「民婦馬兒失蹄,不小心驚了晉王,還望王爺恕罪。」
那晉王聽其聲音,只覺得嚦嚦可聽,如黃鶯般清脆悅耳,更驚覺似曾相識,撥開錦簾,見雪地里一個倩倩曼妙的身影,便道:「抬起頭來。」
嘉敏抬了頭,兩相見面之下,都有些吃驚。
嘉敏驚的是這位晉王正是當今皇帝的親弟趙光義,他如今正當壯年,紅光滿面,較之皇帝而言,更透著一股貴重之氣,尤其是他眸色中的深幽,讓嘉敏心中微微打了一個寒顫,不知道他目中的精光之下,到底隱藏著什麼慾望。
而晉王卻十分驚喜,這江南女子竟出落得越發美貌,肌膚賽雪,柳眉亮眼,唇若點朱,更兼得她神色之中的凄迷惘然之色,好生惹人愛憐,這一見之下,直將他的魂魄也勾了去。
晉王直勾勾地盯著她,一時忘了身份,還是身邊的扈從提醒道:「王爺,這婦人如何處置?」
晉王回過了神,忙下了車,扶住嘉敏起身,溫言道:「夫人免禮,夫人可就是南唐國后……哦,太尉夫人?」
言辭間,晉王的手觸碰到嘉敏的皓腕,那溫潔如玉的觸感,讓他周身的骨頭都酥了。
嘉敏急急縮回手,將那股厭煩之情生生壓了下去。
晉王意猶未盡,「沒想到,夫人竟是出落得沉魚落雁,果然為國色。本王還記得多年前南下金陵,與你對弈,那時你不過是個小小丫頭,將本王輸得一點顏面也沒有。」
嘉敏神情頗為清冷:「幼時玩鬧而已,區區不值一提。」
晉王搖頭道:「非也非也!本王在京都也曾常常聽人說起,說金陵國后最善棋藝,這些年過去,夫人棋藝一定漸趨精進,本王正想夫人指教一番,不知夫人何時得閑,肯入王府賞光?」
嘉敏大怒,這晉王言辭輕薄,請她入府,豈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她么?
好一個無恥的登徒子!
她冷冷道:「民婦所會的那些不過是深宮女子的雕蟲小技,全是入不得流的。」不待晉王言語,她又生硬道,「雪越下越大,再不走,只怕要封路。王爺若是再無事情,民婦告辭。」
晉王忙道:「且慢!」
他上前幾步,走至嘉敏身前,「夫人的馬車也已經撞壞了,這車還如何能回去?夫人還是先乘本王的車,由本王將夫人送回府邸。」
晉王今日是鐵了心要與美人親近。
嘉敏面容冰冷無情:「有勞王爺費心,只是民婦的馬兒要跑得比王爺的車快。」她翻身上馬,拍馬離去,迅速消失在飛雪漫天的街頭。
晉王負手望著長街的盡頭,看佳人一騎,只留下一縷清幽芳香,更覺得魂不守舍,頗有些眷眷不舍,「有意思,那李煜好福氣,只可惜了這個冰美人,若是為本王所得,又會怎樣呢?」
他目光所及之處,竟化成了詭譎的幽暗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