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定終身(1)

第七十四章 定終身(1)

黃芸一路北上,乘的都是馬車。

黃芸言語不多,面容清怡,曹璨總是偷偷地看著黃芸,或者橫笛長嘯,或者三人一起在驛站里圍爐品茶,到也並不枯燥。

一路上倒似遊山玩水,由南至北,風土人情各有不同,黃芸低迷的心情漸漸明朗起來。

那一日行到距離汴梁不遠的郡縣中,正值市集,三人經過一個小攤,一個攤主笑眯眯地向他們推薦香粉脂膏,黃芸自是不大理會。

攤主又笑眯眯地攔住曹璨:「這位小爺,夫人花容月貌,若是用了我家祖傳的香粉,更會肌膚生光、光彩照人,小爺何不給夫人買一些?」

黃芸面色大窘,正要解釋:「我不是……」

曹璨卻忙道:「古彤,將這些全都買下!」

那攤主高興得合不攏嘴,忙收拾東西,又誇道:「這位夫人福氣大著呢,小爺對夫人可真是寵愛。」

曹璨的笑臉如三月陽光,黃芸冷言道:「公子若是再如此戲謔調笑,黃芸唯有以死自證清明。」

曹璨嚇了一大跳,忙雙手揖道:「姑娘切莫生氣……我……並沒有戲謔姑娘之意,只是想到,姑娘的確美貌,這些飾物香粉若是不妝點姑娘,豈不是暴殄天物?」

黃芸嘴角一勾:「油嘴滑舌!」便不再理會曹璨,徑直走了。

曹璨摸了摸頭,凝望著黃芸的背影,有些匪夷所思:「姑娘是真的生氣了嗎?我說的都是大實話,哪裡又油嘴滑舌了?」

古彤「噗哧」一聲,捂嘴笑道:「女人的心思你別猜,姑娘這其實是害臊了呢!」

「真的么?」曹璨這才釋然,端凝著黃芸窈窕的身姿,越覺得她魂牽夢繞。

幾天之後,到了汴梁城,黃芸第一次見到汴梁城,驚異於它的盛貌。

車水馬龍,遊人如織。

碼頭上,人潮湧動;酒肆里,酒香縈繞;商鋪里,玲琅滿目……

當真是盛世太平、紛紜多姿的煙火人間!

較之金陵城的秦淮河,又不知熱鬧多少、繁華多少!

黃芸心中感慨良久,以中朝都城的繁盛,便可窺睨中朝的強盛。

南唐亡國,實乃是大勢所趨,如江河東下無可阻擋!

想起國破家亡時的凄然之景,黃芸心中哀痛憂憤,五味交雜……

曹璨並未將黃芸帶往宮城,卻帶她來到一處幽靜宅院。

黃芸十分驚詫:「公子不是要將我交押給皇朝么?為何要將我帶到這裡?」

古彤道:「姑娘可真是多慮,既然公子說要帶你逃,就沒有食言的道理,定然會給姑娘安排一個好去處。」

黃芸不解:「此處是……?」

曹璨道:「姑娘不必介懷,這裡是姑娘的新家。」

「新家?我黃芸自幼失去雙親,收養我長大的舅姑也在不久前去世,我在世間早已無親無故,何來新家?」

宅院的大門打開,從裡間走出了面目和悅、五十歲開外的夫婦,曹璨和夫婦二人相互行禮之後,那夫婦二人看著黃芸,見她行止端莊,清怡婉約,十分喜愛,那夫人便道:「這位就是黃姑娘吧?」

曹璨答道:「正是,還望老爺、夫人以後多加照拂,小生感激不盡。」

宅中的老爺道:「哪裡,哪裡,這位姑娘一看就是出生名門,飽讀詩書,老朽能有姑娘這樣的貴人入門,當真是蓬蓽生輝。」

曹璨放下心來,見黃芸還是一臉詫異,笑道:「這位霍老爺霍茂是清貴之士,雖非朝中之臣,但世代都是書香門第,今日收你為義女,定然會善待於你的。」

黃芸大驚:「不可!」

古彤道:「那麼姑娘還真以為自己能有比這更好的去處嗎?姑娘已亡國,比起四處漂泊流離,隱姓埋名,重新生活才是。」

老夫人也點頭道,拉住了黃芸的手,目光慈和地在她臉上流連:「是啊,姑娘,你如今既已無處可去,只要瞧得來老身這寒酸的宅子,老身自然會將你當女兒一樣疼愛。」

這樣半拉半扯著,硬是將黃芸推進了宅子。

飯時聊起來,這霍宅的霍老爺是曹璨在一次文友宴會上結識,兩人交情甚篤,霍茂夫婦年老無子,曾有過一個女兒,只可惜女兒幼年失蹤,一直未能尋覓到。

夫人思念女兒,二十年來鬱鬱不樂,思念成疾,如今多出了黃芸這等清雅的義女,不知有多高興,痴惘之症竟像是突然間就好好了,言談間,夫人紅光滿面,頻頻給黃芸夾菜,已將她當作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兒。

古彤也留了下來,作為黃芸的貼身丫頭。

黃芸這晚本想逃離霍府,趁著古彤熟睡的當口,推了門,卻一下撞上了夫人,夫人慈目和藹:「姑娘還沒睡呢!」

黃芸掩飾道:「……睡不著,正想出去走走。」

夫人道:「外面風大,著了風寒可不好。」夫人牽了黃芸的手進門,又取出了一雙錦緞鞋,要給黃芸穿上。

黃芸有些措手不及:「夫人,你這是做什麼?」

夫人笑道:「我們接到曹公子的書信,知道你要來時,可不知有多高興,我就連夜趕製了這一雙鞋,也不知道合不合腳,快穿上試試。」

黃芸捧著那一雙錦緞鞋,鞋底針腳密密,花面拙樸卻又十分親切,心中已是十分感動。

夫人搓著手,有些赧意:「我知道姑娘是千金貴體,穿的都是錦衣玉服,我用的都是粗布粗線,這鞋面也並不精緻,姑娘……還望姑娘莫要見怪才是。」

黃芸大為動容,她自幼失母,從小都是父親拉扯,從沒體會到母親的溫暖,夫人待她如此這般,讓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溫馨。

她推開了錦緞鞋,為難道:「夫人的鞋做得很好,只是夫人的心意,我實在是收受不起。我是亡國之奴,夫人不必待我如此厚愛。」

「什麼亡國不亡國的,我才不愛聽。你如今進了我家門,就是一家人。」

「可是……我的心實不屬於此處……夫人對我的心意只怕落了空……」

「若是姑娘生分至此,那便是不屑於我這個老太婆了,難不成老天爺是要讓我這個孤婆子寂寞老死么?」夫人說著,暗自垂淚。

黃芸心中大為不忍,只得道:「夫人先別傷心,我住著,陪夫人便是。」

夫人大喜,方又破涕為笑。

這一逗留,黃芸在霍府中盤桓了月余,她派人打聽主后的消息,得知當今皇上對他們甚為善待,又悲又喜,悲的是,千里迢迢離國來做了亡國奴;喜的是,他們的結局總不至於過於凄涼。

這樣平靜的日子在那一天被打破,春光初霽,花開妍麗。

一大早,古彤就興沖沖地跑進了黃芸的房間,幾乎喘不過氣:「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誰來了?」

「曹公子來了!曹家大公子終於來了!」

黃芸心中泛起陣陣漣漪,數月以來,總不見他的身影,不待她說話,古彤就興沖沖地拉起黃芸往前廳跑去,還未到前廳,就聽到灰雁的鳴聲,透過門廊前的柱子,只見廳堂里滿滿地擺了紅綢包裹的納采禮,一隻灰雁被幾個下人追著,滿堂跑。

霍老爺和夫人都是滿臉喜色,曹璨道:「今日晚生特來求娶姑娘!晚生的一片真心,還望老爺體諒。」

那霍老爺和夫人豈是有不允之理,只是想到剛得了一個女兒,如今又要嫁出去,未免傷感。

曹璨懂得他們的心思,誠摯說道:「老爺夫人不必憂心,我另開別府,與霍府就在同一條街上,我待老爺夫人,也必待之如父母。」

古彤喜道:「難怪公子好一段日子都不曾見到呢,原來是去準備納采迎親的禮了。姑娘,我早就說了吧,我家公子對你可是真心的。」

古彤怎知道黃芸的心思?黃芸心湖澎湃,酸甜苦辣一齊奔涌,她抹了抹淚水,奔了出去。

曹璨聽得動靜,回首見是黃芸,忙追了上去。

這一路跑過了小橋流水,花園小亭,直至粉牆下的桃花樹下才追上了滿面殘淚的黃芸。

曹璨見她梨花帶雨,紅霞撲面,情心大動,再也顧不得許多,拉她到自己懷裡,緊緊擁住她,深深吻上了她的唇。

黃芸心湖震顫如驚濤駭浪,她想要推開曹璨,可是她終究只是個弱小女子,又如何推得開?

更何況,那唇瓣相觸的一瞬,早已讓她失去了一切思考的能力。

她像是初夏湖畔的那一朵菡萏,在清晨的雨霧中瑟瑟顫抖。

三月的桃花漫天飛灑,一片片輕輕墜於他們的發上、肩上、錦衣華服上,無端地叫人想起「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的美好寓意。

好像過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而已,就在這一剎那的光景,黃芸絕望地發現,自己已落入到無藥可救的陷阱里。

那自以為是的歲月靜好,在與他相遇的一剎那,全都遁失不見。

喜鵲棲在樹梢枝頭,喳喳地叫著,驚醒了黃芸,她狠狠地別過頭,用力推開了曹璨。

「你是名將之後,我是亡國之妃,我們根本不可能!收回你的聘禮,從此之後,我們再無干係!」

黃芸冷言決絕,拂袖而去。

曹璨挽住黃芸的衣袖,心急意切,「究竟我要如何做,你才會願意與我在一起?告訴我,我一定會好好地做到。」

黃芸凄然搖了搖頭,「沒有用的,你我身份,猶如雲泥。請公子斷了這份心思吧。」

「我不同意!我費盡心神安排了一切,為的就是今天,現如今姑娘的身份已是霍府千金,早已不同於以往。」

「可你我都知道,那不過是自欺欺人!」黃芸狠狠甩掉了曹璨的手,低低道,「我配不上曹公子,還望公子另擇佳人。」

「姑娘難道還不知我的心意?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在我眼裡,只有你才是最獨一無二的人。」

曹璨深深地凝望著黃芸的眼,情意切切,「我會許你一世的花好月圓,嫁給我,好嗎?」

黃芸默默垂睫,無言無語。

她這樣的靜默,落在了曹璨的眼中,讓他心疼不已。

他輕輕攬黃芸入懷,又是憐惜又是嗔怪:「傻芸兒,你如此聰睿、雅緻,難道也同俗世一樣,身份地位這些俗不可耐的東西,你也拿來勸我嗎?」

黃芸推開了曹璨,決絕道:「沒有用的,我這輩子再不會嫁人。」

曹璨望著黃芸寥落的身影,心似被狠狠地抽了一刀,不甘心地問道:「姑娘明明是喜歡我的,不是么?」

黃芸驀然站住,心跳似乎漏掉了一拍,卻偏偏冷言冷語道:「公子自命不凡,公子雖然儀錶堂堂,家世貴重,可不是我心儀的男子。」

「姑娘騙得了別人,可騙得了自己的心嗎?你若是不喜歡我,何以在那日逃走之後又折身救我?」

「公子想多了,就是換成別人,我也會去救的。」

「若姑娘對我當真無情,可又為何淚水滿面……」

黃芸面色緋紅如霞,斷然喝止道:「夠了!公子無需多言!我黃芸既已下定決心,斷無嫁人之理。」

黃芸固執,卻沒想到曹璨比她更執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姑娘的義父母既已經受了聘禮,姑娘不能不嫁。」

「你!……你竟敢以此來要挾我!」黃芸扭頭質問曹璨,而曹璨的唇邊卻漾開溫情而堅定的笑意。

「吉期快到,我等著姑娘罷了。一見定終生,此生此世,非你不娶!」

六禮之後,便是縫製嫁衣,置備嫁妝,時間如梭流逝,眨眼間便到了大婚這一日。

古彤早早地就給黃芸化好了妝容,眉眼裡俱是笑意,歡天喜地道:「姑娘今日這一套嫁衣,可當真是汴梁第一美。也不知我家那公子看到了姑娘這副模樣兒,會不會看呆了呢。」

銅鏡中的新娘有一股喜慶的美,黃芸端凝著鏡中的自己,也陶醉起來,她從未穿過嫁衣,這身嫁衣真的很好看,很好看……

所謂的「之子于歸,宜其家室」就是此時此瞬吧……

外面突然鞭炮齊放,銅鑼震天,夫人眉開眼笑,推開門高興道:「新郎到了,快快收拾妥當就出去吧,可別讓新郎久等了。」

黃芸淡淡一笑:「知道了,夫人先出去吧,我馬上就來。」

古彤也被她支使開了,待房中再無他人時,黃芸脫下了嫁衣,換上了男兒裝,從窗戶跳了下去,混入賓客之中,悄悄出了府邸。

對不起,義父義母,你們待我的恩情,我只能以後再報!

黃芸出了大門,一眼望見街頭的曹璨,他依然是風采俊秀,騎著高頭大馬,更添氣度,此時領受眾嘉賓的道賀,說不盡的春風得意。

黃芸忙低頭避開了他不經意投來的目光,心中一陣急痛,卻也在這種撕扯的心痛中快步離開了霍府。

……

時日如白駒過隙,恍惚間又是數月有餘。北國風情雖好,可終究非黃芸熟悉故地,輾轉間,黃芸又回到了金陵舊地。

只是此時的金陵城再也不是昔日的國都,宮城雜草叢生,荒涼凄凄,誰曾想就在一年之前此地還是雕梁玉棟呢?

瓦官閣在戰火中化為灰燼,如今又重新整修,街上百姓遊走如織,秦淮河上又熱鬧熙熙。

戰爭的創傷漸撫平,老百姓的日子仍是不急不慢地過了下去。

一個時代的結束,是另一個時代的盛世與繁榮。

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了……

黃芸在金陵舊地識得很多文友,憑著手藝與文人們的資助,她在秦淮河畔設了字畫小店。

金陵是文化古城,雅宴詩會自然常有之,黃芸總是復又一身男兒裝扮,常常舉辦文友雅聚,城中舉子、書生、貴常常,彼此切磋詩詞,這一切如此熟悉。

若是生命中還剩下這些琴棋書畫,總不至於太寥落,只是在夜深闌靜、花謝花飛之時,她總會想起曹璨那含情脈脈的眼神。

這一日,黃芸與文友們正在酒樓雅詞賦詩,突然聽得街上傳來喧囂嘈雜的聲音,黃芸朝下望去,原是一個包子鋪的老闆正對著一個乞丐破口大罵。

那乞丐衣衫襤褸餓得慘了,直勾勾地盯著蒸籠上熱氣騰騰的包子,被那包子鋪的老闆一陣打罵,推推搡搡間,乞丐袖中的一幅畫掉落在地,為了護住那幅畫,乞丐以身阻擋,只差被踢得半死。

黃芸見那乞丐可憐,便端了桌子上的一盤燒雞,想下去給他吃,走到他身後時,卻突然覺得這身影有些相似,似是在哪裡見到過。

那乞丐從地上爬了起來,手上小心翼翼地一副女子的畫像,逢人就問:「可否見到這位姑娘?有沒有見到這位姑娘?」

他行止間瘋瘋癲癲,路人躲避尚且還來不及,哪裡有肯看那畫像一眼,回答他的話?

黃芸走近了些,看到那副畫像,大吃一驚,那畫中的女子正是她!

難道……是他?

黃芸一路緊緊隨著乞丐,認出了跟前的男子的確是曹璨!

她心中一陣急痛,數月而已,他為何變成了現在瘋癲痴傻的模樣?又為何出現金陵城中?

曹璨問了整整一條街,都沒有任何人回復,他失魂落魄地蹲在牆角里,小心翼翼地鋪開畫像,輕輕撫著畫中女子的眉眼,低語喃喃:「芸兒,你究竟在哪裡?為什麼我找了這麼久都找不到你?難道蒼天再也不垂憐我了么?我不信,我不信……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原來,那日大婚之日,曹璨突遭黃芸逃婚重擊,難以承受,瞬間得了心急痰迷之症,人也變得驟然瘋癲。

家也不回了,官也不做了,憑著一幅畫兒,一路從北尋到南。

黃芸心中的堤壩在那一刻全然潰敗,溫情如潮將她覆沒,她輕輕將燒雞放在曹璨的跟前。

曹璨見了燒雞,抓起來狼吞虎咽,黃芸的那一聲「曹公子」將他驀然喚醒。

他緩緩抬了頭,愣愣地盯著黃芸,不敢相信眼前這風姿瀟洒俊逸的公子,竟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芸兒。

兩行清淚潸然而下,心急迷竅之症在見到的一瞬間,彷彿是撥雲見日一般,瞬間清透,他定定地凝視著黃芸,痴痴問道:「芸兒,真的是你么?」

黃芸點了點頭。

曹璨一把緊緊抱住了黃芸,那熟悉的幽蘭香讓他終於肯定,懷中的人兒的確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他生怕黃芸再飛走似的,用了全部的力氣緊緊攬她入懷,一疊聲地說道:「別再走了,好不好?不要不辭而別,好不好?不要讓我找不到你,好不好?」

「好……」

「答應我,這一次,這以後,再也不要騙我,好不好?」

「好……」

「我好害怕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若你走了,我還怎麼活……」

「對不起……」

這一瞬間,黃芸終於敞開心扉。

世家既有男兒對她用情至此,她有以何辜負?

唯願候一生,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黃芸再度拜別金陵文人,與曹璨攜手北上,一場簡樸的婚禮之後,有情人終成眷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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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唐小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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