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戰備荒
稱得上是基本國策的改變,慎重是應該的。如果皇帝一拍腦門就答應了,程素素才該擔心他會不會再一拍腦門又反悔了。經過慎重的思考之後的決定,才不容易更改。阻力肯定是有的,但是程素素對皇帝的智商和見識是有信心的,沒有當場勃然大怒,就說明這事有門兒。
一旦皇帝有這方面的想法,哪怕有阻力,程素素估計皇帝至少還會再她一次申辯的機會。除非阻撓的人能夠提出一個防止因過度兼并而改朝換代的、明顯可行的方法,否則皇帝心中的天平還是會向自己這一方傾斜的。
帶著這樣樂觀的情緒,程素素等待著皇帝思考的結果,或者說等待著與不同政見者的交鋒。
皇帝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回到宮裡仔細回憶著對答,將每個字、每句話都掰開了、揉碎了的去分析,自己先要想出個頭緒來。正思索時,太子又湊了過來,絮絮地說著今天玩得很開心:「要是捲毛和爆豆也能一起玩就好了。」
「爆豆」是吳確的綽號,起因是謝業在家裡淘氣,程素素道:「你就是個爆豆吧?」羊騎士學會了這個詞,極有同學愛的轉送給了吳確。
皇帝笑道:「那過一陣兒再帶你去。」
太子歡呼一聲,開心地大叫:「萬歲!」
皇帝失笑,搖搖頭。一旁跟隨多年的宦官小聲地勸道:「聖人真是疼愛太子,只是……您這麼帶太子出去玩兒,怕是,不太妥當吧?說出去不大好聽。」
如果說上一次皇帝是一多半帶孩子玩,順帶問問北疆的事情的話,這一次就是要借著帶孩子玩的名義,再跟程素素討論一下這個「開拓」了,那是必須要「出宮玩」的。
所以皇帝板起臉來說:「話已經說出去了,怎麼能失信於孩子呢?」這話用上了曾子的典故,只要不是鐵了心要皇帝不痛快的人,聽了這個典故也就偃旗息鼓了。
皇帝日也想、夜也想,所思不過此事。國家正值多事之秋,他眉頭緊皺也無人覺得反常了。至尊父子往書院一行,接見了不少師生、詢問了北疆情狀的事情也沒瞞得住人,讀書人以為皇帝重學問,朝野都知道皇帝關心邊事,都沒有往別的地方想。一點點雜音也是一小部分官學生髮出來的,這些人認為皇帝還沒有這麼關心過太學、國子監這樣的官方學校,倒去了私人書院里,這樣真是……真是……
真是還沒真完,就被師長喝止了。
一群傻缺!人家蒙聖上垂問,是因為真在北疆混過,你發的什麼酸?把你們扔到北疆去喝風吃沙子,看你們還嚎不嚎!
皇帝想了半個月,突然大悟——謝麟說的、他沒有想明白的地方,不就是與百姓趨利經商是一回事兒嗎?這麼一想,就挺明白的了。不過一個是在國內,一個是在國外,因為活躍的地域不同,其結果就截然不同了。
限制百姓經商,一是因為趨利之後,怕拋荒增多,影響了糧食的生產,二是這麼多人經商人口流動起來,滿地亂躥不利於治安管理。所謂民風從純樸變得奸詐,那就純是胡扯了。誰告訴你耕田的就比經商的憨厚了?那鄉間那些命案,都是鬼乾的?!
現在呢,由於兼并,顯得人口過剩了,保證生產的人口是有了,還富裕出不少,這些人必得給安排了。這些人流動在國內亂躥的少,躥外頭去,愛怎麼躥怎麼躥唄!管理的難度,或者說管理失敗的後果,並不嚴重。
是的,不需要土地來安置,至少是不需要皇帝在自己的國土內拿出土地來安置。皇帝豁然開朗,明白了那個抽象一點的概念,甚至有點理解這樣變化之後的好處了。
想明白了,皇帝便先召了葉寧來,試探一下葉寧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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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葉寧是有原因的,皇帝雖然不大派探子去刺探重臣,心裡對一些事情還是很明白的。比如葉寧在許多事情上更願意聽外甥的意見,大方向上都會與謝麟商議。當然啦,誰有這樣一個外甥,也肯定願意聽聽他的見解。
謝麟的態度很明白了,他傾向於聽老婆的意見。而皇帝也認為謝麟他媳婦兒說得有道理。既然如此,一個影響一個,葉寧應該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不是嗎?
帶著這樣的想法,皇帝試探性地問葉寧,是否可以嘗試擴大海外貿易,以容納更多的「剩餘人口」。
葉寧臉色大變:「不可!」
皇帝錯愕:「卿何出此言呢?」
葉寧道:「如此一來,這些人不耕不織,不服役、不納稅,鄉俗盡毀呀。」商人的稅與農夫的稅是不一樣的,葉寧心知肚明,這商號掛哪個權貴(比如他)名下,這稅就完了。且正式規定的商稅還比種田的稅賦要輕。再有就是社會風氣的問題了,經商的地方,風氣總是刻薄得多,且沒有人情味兒。
朝廷很討厭「政令不下縣」,也很想將影響力、控制力更加深入,乃至於有強令拆散大家族,令他們化作小家庭來納稅的情況發生。但是,他們的統治又依賴於倫理宗族,兇悍與謝麟,初次外放就整垮了當地大族,最後還是要與當地的其他家族合作,默許他們的存在。就是因為這些家族在很大程度上維繫著鄉間的穩定,填充了官府的真空地帶。
皇帝心說,讓這些大族吃些苦頭也是極好極好的。
作為一個皇帝,自己的詔令可能在鄉間還沒有一個土財主族長說話管用,他的心裡是不舒服的。
【朕為了國祚綿延都肯妥協了,你們還想千秋萬代的一言九鼎嗎?】皇帝心裡是泛酸的。葉寧越說這個後果呢,皇帝越有那麼一點點作對的意思。他也是被親爹捧在手心長大的小寶貝兒,脾氣那是當然有的,大事上理智讓他忍了,這邊邊角角的,他還就杠上了!誰還不是個小公主咋的?!
葉寧苦口婆心講到最後,皇帝乾脆閉口不言了。葉寧嘆息道:「陛下,臣知道陛下為難,如今朝廷積百年之弊都壓到了陛下的肩上,可陛下不能飲鳩止渴呀。」
皇帝等他說完,才反問:「卿有何良策?朕要能施行、能見效的!」
話的內容很平常,不尋常的是皇帝的態度,很堅決。葉寧自知此時如果搪塞,必然招致皇帝的反感,他又真沒有有效的辦法,也實話實說:「沒有。臣要搪塞陛下,一句抑兼并就夠啦,可是怎麼抑呢?如今魏虜為外患,歉收為內憂,水旱是天災,匪亂是人禍,陛下,不能再激起更多的事端了。抑兼并,就是在生事端呀。」
說來說去,還是沒辦法。要是有辦法,兼并就不會被稱為是封建社會的死結了。
葉寧說了實話,皇帝便沒有生他的氣:「卿果然說的是實話,我要再想想。」
摒退了一個「沒有辦法」的葉寧,皇帝已明白謝麟這主張沒跟葉寧提,看葉寧這態度就知道了,提也沒用。MD!你真狡猾,看出來他不會同意就沒跟他講,換我來碰壁了。皇帝暗罵。
想一想,政事堂里還有一個人對大家族不以為然,或許可以引為己方之援手。
李丞相。
李丞相厭惡道士、厭惡算命的、厭惡大家族,源頭大家都清楚,生身家族給他的陰影太重了,他討厭這個。身為學生,皇帝對李丞相顯然是有一定了解的。
李丞相頭髮白了一大半,腰桿還立得很直。皇帝給老師看了座,詢問老師的意見。
李丞相也是兩個字:「不可!」
皇帝道:「老師怎麼會反對呢?第一,我不是要立時天翻地覆,第二如今不變不可了,第三抑兼并的事情,您也知道的,是,程犀做得不錯,可我能有幾個程道靈來給我一地一地的紓緩兼并之禍?第四……」
李丞相擺擺手,打斷了皇帝的話,堅定地問:「陛下,這些臣都知道。臣教過陛下什麼,陛下是忘了,看來不打手板果然是有弊端的!不提功不十,不易器,利不百,不變法。都不提,我只問陛下一句——陛下這布新而不除舊,不失為一個穩妥的辦法,但是這新,陛下想好要怎麼管了嗎?!想到過後果嗎?」
皇帝還真想過:「市舶司一直都有,不過管的多一些,人手不夠,可以擴充嘛。若南下真有合適的產糧之地,設郡縣難道是什麼新鮮事嗎?就是將以前做過的事情,如今做得大一點罷了。」
「大?一旦大了,就與小的時候不一樣了!活到二十歲,就不是二十個一歲的娃娃那麼好騙了!布新不除舊,只是緩上一緩而已,終究要做過一場的,陛下若沒有相當的辦法,恕臣不能苟同。」
皇帝心道,老師果然不同凡響,「布新不除舊」是說到點子上去啦。至於做過一場,那就做吧,又不用朕來做!是土財主跟錢袋子打起來而已,我站錢袋子,我不怕呀。
不過這錢袋子不好管,唔,光有錢也不行的,也是要糧的……嘖,還真是很麻煩的事情呀。
皇帝越想越遠,李丞相也不打攪他,安靜地告退——這樣一件大事,讓皇帝一拍腦門兒就想一個辦法出來,皇帝敢想,李丞相也不敢用。李丞相只在臨走前提醒皇帝一件事情:「陛下,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然而近憂也不能忘了——魏虜,還是要對付的。」
皇帝的腦袋大了起來,強作鎮定地對李丞相道:「忘不了,兩府也要用心。」
「是。」李丞相答得乾脆。
李丞相去后,皇帝敲了好了陣桌子,猛地站起身來去找兒子:「瑛兒,想不想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