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狽為奸
「嗯……」太子嗯了很久,才嗯出一句來,「還是不要了吧。」
皇帝一口老血:「為、為什麼呀?」之前望眼欲穿,口水都要滴下來的不是你嗎?還要跟同學一起去玩的那個不是你嗎?
太子磨磨嘰嘰半天,才哼出一聲來:「總想著玩兒,不好。」
皇帝哭笑不得:「這就叫不好了嗎?」
太子認真地點頭:「嗯!吾當自律。」
皇帝樂了:「你懂的還真不少。」
太子吭哧吭哧悶了一陣,低頭踢踢地毯:「嗯,要……有點樣子。」
皇帝彎下腰來,問道:「這又是誰教你的?」
太子微微驚愕地道:「難道不對嗎?」
皇帝道:「難道師傅沒有給你講過,什麼叫『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嗎?只弄些徒有其表的東西,才是誤事呢。」
「那……書讀百遍,其義自現呢?」太子認真地問父親,父親這話與母親又有些不同了。母親的意思是,甭管你現在明不明白這些舉動有什麼意義,但這都是前人總結出來的,依樣畫葫蘆,畫得久了,就知道原因了。
皇帝道:「那豈不是傀儡了?」
父子倆就「皇帝/太子裝腔做勢塑造假像」的技術問題進行了一次深入的探討,皇帝弄明白了皇后是怎麼教兒子的,並對皇後進行了部分肯定。同時又教兒子:「事有輕重急緩,裝模作樣是最次的。」他就看不大慣先帝那綳架子的樣兒,自己教兒子,當然是要按自己的想法來教了。
太子也有自己的小觀點,父母二人一比較,果斷地站到了親爹這一方。親娘說的當然也有道理,但是比較起來,爹是從太子做到皇帝的人,他的經驗應該更實用。聽爹的!
然後父子倆就開開心心地組團去兒子同學家開的遊樂場玩去了。
 
自打皇帝上次離開之後,程素素與謝麟就知道還會有後續。這樣大的一個方向的調整,不可能只通過一次談話就確定了,必然還會有後續的辯論。
謝麟開玩笑地說:「此議一旦定下,政事堂就是給你辦事的了。」這策略一旦定下來並且執行了,百八十年的不會變,都照著劃下的道兒往下走了,可就是給程素素辦事了么?
程素素道:「難道不是是路邊兒挎籃子賣花兒的么?」三文不值兩文的將漂亮的花兒給了出去,將人打扮得花枝招展。
兩人說完,相對一笑。
謝麟道:「只怕執政輕易不會點頭。」
「客氣了,不打上門來生啃了你就演算法外開恩了。」
「哦?」
「這是挖人命根子呢,怎麼會不跟你急?」
「怎麼是我了?」
程素素笑道:「你去問問他們,是找你還是找我。背鍋吧,謝先生。」
謝麟也笑了一回,而後正色道:「你竟有把握嗎?」
程素素道:「路,我是有把握的,你們能不能走得到,得問你們了。」
她平素說話,與謝麟是「咱們」,如今卻說「你們」,謝麟略一思索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只負責指路,並不負責具體執行,執行的是朝廷,是這群男人,程素素是沒有辦法去具體實踐她自己的想法的。
謝麟嘆道:「只怕大家不樂意做,也不知道怎麼去做。陛下還會再來的。」
「那倒不用怕了。」
「也不知能否說服執政們。」
程素素笑道:「若是世間一切難題都能靠說服來解決,人還要長手長腳做什麼?還要爪牙做什麼?長條舌頭就行了。最終,還是鐵和血。不是么?我們挑起魏國內鬥靠的是什麼,會引發自家內鬥的,就是什麼。」
謝麟道:「無可避免嗎?」
「唉,你要不是這樣想的,早就反對我啦。既沒有阻攔我,快點動動腦筋,怎麼給我收拾爛攤子吧。」
「遵命——」
程素素與謝麟說得輕巧,實則也花費了不少心力,腹稿打了無數,想的不外是如何回答皇帝的問題。皇帝肯定是帶來難題的,比如執行的問題,但是程素素不打算直接回答他。
是以當皇帝再次登門,將兒子打發去與同學們玩耍,留下謝麟與程素素密談的時候,程素素就沒有上次回答得那麼痛快了。
皇帝是先閑話家常說兒子,繼而說到父母對子女總是有期望,又希望他們能夠活得輕鬆一些。在太子過得輕鬆一些,皇帝就得把許多事情先給解決了,這便自然而然地說到了國政,說到了兩個資歷比較深的丞相的反對意見上了。
看到只有謝麟夫婦在,皇帝口中不無抱怨:「李老師給我丟下難題,你舅舅更好,頭搖得像撥浪鼓。」
程素素心道,改革的事兒,誰干誰倒霉呀,人家幹嘛給你干呢?
皇帝抱怨完了,才發覺,能夠讓他撒嬌的那個男人已經不在了,雖然那個男人記仇、小心眼兒、死迷信、脾氣不好、多疑、也不英明,但是世間只有那樣一個人才會無條件的讓他去依靠。然而,那個男人已經是先帝了。有委屈,他得自己咽了。
皇帝重新武裝起自己,誠懇地問:「不知夫人有何可教我?」
程素素反問道:「陛下知道他們二位為何不願意兜攬此事么?」
皇帝道:「請教夫人。」
「葉相公讀的聖賢書,求的萬世不易之法,就像每天吃飯睡覺那麼自然,硬要他白天不吃飯、夜裡不睡覺,他怎麼會答應呢?至於李相公,他或許能聽出來您的意思,但是……您想讓他怎麼做呢?」
皇帝道:「這些我都明白。國家養士……」養來就是讓他們幹活的,不是嗎?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養而不能用,養來何用?是也不是?」程素素笑道,「養兵,做兵的知道自己是拿命混一口飯吃。養個僕人呢,他就是洗衣做飯、端茶倒水,突然有一天,告訴他要捐軀,只怕也是不幹的。陛下,七國爭雄,唯秦越戰越強,然而為強秦奠定基礎的那個人,死了,慘死,車裂。商鞅做人做事或許有欠缺的地方,然而,前車之鑒吶!」
謝麟劇烈地咳嗽起來:「孝悌忠信禮義廉……」
「別扯沒用的了,都到這兒了,說實話就是你的忠了。陛下,我婦道人家,只管說,不管幹的。事兒是你們在做,做之前,這些都想好了嗎?其實李相公問您的,並不是『此事如何做』而是『陛下可有擔當?』」
每個時代都有有識之士能夠看出弊端來,然而想找到一個解決的辦法,太難了!多少改朝換代,都是沒有辦法解決問題,不得不推倒重來。巧了,如今在位的這位仁兄運氣好,遇到程素素這個老天給他的金手指,往地圖上一點,給他指了條路。
現在程素素在說出來具體方案之前,又甩給皇帝一個問題——你做好承受後果的準備了嗎?總不能好處都讓你佔了,犧牲的事讓別人去頂吧?這種弄權的事兒,是你爹的風格,所以真心對他的大臣……好像是沒有的。你要這麼玩兒下去,結果肯定是大家都不陪你玩兒,或者玩兒你了。
聽到程素素這些個話,是個老闆心裡都不痛快,然而皇帝忍了,想了一下還覺得,這是實話。
皇帝躊躇了一下,道:「夫人的意思,要朕扛起這件事來?」
程素素肯定地道:「別人扛不動。這一變動,若無人將它扛起來的話,想必政事堂寧願去抑兼并。」
皇帝不停地捻著手指頭:「抑兼并……」不放心吶!這玩藝兒根本不可能解決問題!抑兼并,多麼熟悉的套路啊,能幹他還不幹嗎?
皇帝也是一個有決斷的人,在他下定決心之後,反倒有些像他的叔叔齊王了。不必天人交戰,皇帝果斷地道:「也只有我來扛了。夫人對我說了實話,我也對夫人說實話,成,才有千秋萬代,敗,也不會比這麼膠著下去差多少。」
程素素的判斷沒有錯,皇帝也是被逼上絕路才想到這個跳崖遇到老爺爺傳功的梗。
有了皇帝這句話,程素素才敢說下去。皇帝的表現比她期望的還要好,她也不能再要求皇帝更多了。
程素素謹慎地道:「陛下,此事不能操之過急。幼苗與嬰兒是希望,卻也是最容易破滅的。拔苗助長,只會南轅北轍。」
皇帝點點頭。
「看到利益了,自然會有人放不下。到那個時候,就是幼苗長成樹木,嬰兒成長少年的時候。」
「然而放縱商人是不行的,」皇帝很堅持,「他們做官,我知道是怎麼做的,放任官員去管商人,商人會被管死的!」皇帝對官商之間也是門兒清。舉個例子,和買。完全沒有契約精神!
雖然皇帝不能將裡面的理論、邏輯弄得清楚,但是看問題挑毛病是看得極清楚的。哪怕你有好經,歪和尚一念也給你念走樣了。
程素素道:「那就不經官府。陛下自己賺點私房錢吧,帶我們入一股,如何?」
半公半私的性質,儘可能的在舊有的集團的基底上培育一個新集團,這是程素素能想到的,對自己最安全的辦法。誠如皇帝所說,朝廷的契約精神相當的缺乏,它就沒這個傳統!想照搬著地理大發現搞殖民,那是不行的,得結合一下國情。
具體的操作,程素素也不敢給它規定細了,因為她也是沒有實踐經驗的。
謝麟道:「這好像……也是騰籠換鳥?」以皇帝為首的舊集團的一部分,與新興的一部分勢力合流,形成新的統治秩序。
說到「騰籠換鳥」,皇帝心頭狠狠一跳,他最擔心的無過於自己給換下去了。但是如果換照程素素這個思路呢,是他握有主動權,聯合一部分人,將另外一部分給換下去。在這個過程中,商人會崛起,人一旦有了錢就會追求地位,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比起整個兒被人踢出局,這個結果皇帝可以接受。
皇帝已經想明白了,新的辦法完全可以解決兼并,使得人口與資源的矛盾,不在實際的土地上呈現,而是換一種比較虛的方式。這個矛盾的新的呈現方式,皇帝看不出來它會有什麼比兼并更可怕的後果——比改朝換代更可怕的後果——那麼皇帝就能夠容忍。
當然是另類的騰籠換鳥啦,不管什麼樣的時代進步,總是能保存一部分舊有上層的一部分「開明人士」。程素素因為是在人為地推進這個過程,而不是等條件完全成熟之後的自發演化,保留的保守因素就必須更多一些,比如保留舊有的王朝,以皇帝做為牽頭人。
程素素道:「幾千年來,一貫如此,大浪淘沙,儘力別被淘出去吧。」
皇帝道:「是這個意思。眼下不能就輕易辦了,我還要再想想。」
程素素躬身一禮。
 
從書院回宮的第二天,皇帝再次召見了李丞相。
開門見山地問李丞相:「老師,我意已決,老師可願助我?」
李丞相可不會輕易就被一句「老師」給收伏了,非常嘲諷地道:「陛下,老師能做的與丞相該做的,可不是一回事。」
「老師,幫我想一想吧。」皇帝耍起了無賴。
李丞相一挑眉。
皇帝無奈地正色道:「該擔的,我擔,老師,我……現在才發現,自己真是孤家寡人。」
李丞相問道:「陛下這是在撒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