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 跟他搶媳婦?
雙石城。
一個身著絳紫色長袍的男人,袍子不算簇新,卻也乾乾淨淨,沒有半個補丁。
他定定地站在一個宅子面前,他的長相偏斯文清瘦,眉心處有一顆紅豆大小的紅痣,頗像是那尊觀音佛像,二十七八歲,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看上去挺好相處。
這座三進的宅子,有些年頭了,上頭掛著兩個褪色的紅燈籠,寫著「元」這個字,很顯然,這裡住著的一家人,姓元。
他花費了六七年的時間,周遊列國,走遍了哪怕是他還是皇帝時候,不曾看過的東南西北,每個角落。
他並未花費心思打聽金雁王朝京城那對帝后的消息,但這幾年來,龍厲的確是個有作為的國君,國家欣欣向榮,蒸蒸日上,一片大好形勢。
他天涯海角幾乎都去過了,最終才回來了這個城池,只因這裡是他的最後一站,也是一百多年前,諾敏香消玉殞的地方。
這個宅子他有印象,他還是赫連尋的時候,遠在京城知道了諾敏死去的消息,明明到了雙石城外,卻近鄉情怯,無法接受她的死訊,更無法走入她住了短短大半年的宅子。
一百多年過去了,物是人非,他也早已不再是原本的模樣,這回到了這兒,他不想再讓自己那麼怯懦無用。
「公子,你站在這裡有一會兒啦,是要找人嗎?」一個剛買完菜的大媽熱情地問道。
「這是元家嗎?」
「對啊,不過白天老元家的兒子媳婦都去店裡啦,家裡可能沒人吧,要不你去店裡看看?」
「他們是經商的?」
「是啦,元家是做醬料生意的,我們雙石城的醬料店鋪遠近聞名,足足有五六十家,不過老元家的生意更好呢,人也老實,我家吃的醬,也是從他家買的,都是老顧客了。他們店鋪就在前頭,我正巧順路,帶你去吧。」
「多謝大嬸。」
兩人說話的功夫,就到了店鋪的面前,雙石城是個民風淳樸的城池,有名的特產就是醬菜醬料之類的小東西,稱不上富饒,那條街的確多是醬料店,空氣里也充斥著各種香氣。
鋪子不算大,門面也不講究,不過客人卻有十來人,一對夫妻約莫五十歲,正在忙碌地打包醬料。
「一壇黃豆醬,三十文,您拿好了。」
「您要什麼?腐乳醬啊,好嘞,四十文——」
「媳婦,再去拿幾罈子蝦醬出來,客人等著要呢!」
好不容易送走了這些客人,夫妻倆坐下來,稍做休息,這才留意到緩步走進來的裴九,元有志急忙站起身來,滿臉堆笑。「客人,要買些什麼?」
「我趕了一天的路,還未吃飯。」裴九溫文有禮地說,說著,一手擱在自己的腹部,略顯狹促。
按理說,人家是開醬料店的,可不是開飯店的,哪有讓人進來吃飯的道理,醬料倒是有七八種,可是醬料不是甜的就是鹹的,哪裡能吃飽肚子呢?
遇到這樣莫名其妙的客人,夫妻倆並未把他趕走,元家媳婦反而主動把他拉到狹小的店鋪里來,「公子,你若是不嫌棄,我們這裡還剩下幾個饅頭,沾著我們的黃豆醬,好吃得很,又管飽。」
「那就多謝老闆娘了。」裴九也不客氣,坐在長板凳上,一手抓著白面饅頭,沾了黃豆醬,狼吞虎咽起來。
老闆娘笑了,這架勢,可不是一整天沒吃了嗎?她非但不生氣不嫌棄,反而耐心地倒了一杯清茶,放在裴九的手邊。
「若是渴了,喝點茶。」
裴九不說話,連連點頭,元有志憨笑著,依靠在牆面上,拿著手裡的小冊子,清算著今天的生意。
剛招呼了一大波客人,馬上太陽下山了,這會兒幾乎不會有客人了,他緩口氣,一個時辰后就可以關門打烊。
連著吃下了三個饅頭,裴九總算飽了,他捧著茶杯,文雅地喝著茶,茶水很一般,但有種甘甜。
「老闆娘,你家的黃豆醬真是很香。」
從腰際掏出一個碎銀子,他擱在桌上,元家媳婦卻推脫了,爽朗地大小。「不過是幾個饅頭,還是自家做的,不值錢,公子你恰巧餓了,我就是給了點吃的,這算不了什麼。人啊,誰還沒有個難處?難道街坊們渴了,到我這裡討一杯茶水,我還得跟他們斤斤計較算那幾文錢嗎?光是你誇我家的醬好吃,這就夠啦。」
裴九點點頭,剛才那位大嬸說元家人老實,看來是真的,如今商人大行其道,但也不乏有人的眼睛只看得到銀子,十分愛財,然而他們雖然經商多年,卻還是不曾褪去雙石城人的本性淳樸。
「老闆娘,你快人快語,對人實在,如今沒有客人,不如你我聊聊吧。雙石城的醬料生意,有多少年了?」
「你是外鄉人吧,我一眼就看出來了。」老闆娘一臉驕傲。「我們老元家的醬,別的不說,是雙石城唯一的一家百年老店。一百年前,雙石城的特產可不是做大醬的,我們的老太爺三十歲的時候開了第一家醬料店,如今雙石城做大醬的作坊不少,可是呀,我們家可是有獨家秘方的,尤其呀,我們有一味醬,是別人怎麼也做不出那種味道的。」
「什麼醬?」裴九深表興趣,兩手撐著下顎,聽起故事來。
這幾年,他遊歷天下,看到了許多不同的風土人情,也聽來不少有趣的故事,亦或是雙石城曾經是諾敏辭官隱退的地方,他彷彿覺得諾敏也在他的身畔,跟他一道穿行在古老淳樸的街道之中……只是他很好奇,諾敏還在的那個時代,雙石城又是什麼樣子的?
「牛肉醬,保管你吃了啊,怎麼也忘不掉——」老闆娘格外熱情,自信滿滿地拍拍胸脯。
「老闆娘,我買,嘗嘗。」裴九把那個碎銀推過去。
「我給你挖一勺來,吃了喜歡,你再買,我們做生意啊,從不強買強賣,公道自在人心。」
「好,麻煩了。」
老闆娘爽快利落地隨手抓了張麵皮,沾了滿滿的牛肉醬,塞到裴九的手裡,動作豪邁的很。
「味道怎麼樣?」
裴九咬了一大口,他在草原上長大,但是後半生成了一國之君,精緻的飲食吃了半輩子,無論山珍海味,都不在話下。
這一輩子,他反而活的很粗糙,也許是無心於此,也許是自我懲罰,幾碟小菜,一碗水酒,就能解憂。
老闆娘嘴上的那一套,他本來是不以為然,隨意捧個場罷了,畢竟他雖然並不富裕,卻也沒這麼厚臉皮在人家店鋪里白吃白喝。
他品味著嘴裡麵皮的滋味,一瞬間,腦子裡居然是空白的,他的心在不知不覺之中,狠狠地抽搐了下。
「這味道讓我覺得很熟悉,更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他已經許久不再刻意回想上一世跟諾敏的那些點點滴滴了,諾敏已經離開,她希望自己好好活下去,他就替她去看看她因為征戰東西和在朝為官不曾有時間去看的山水風景,他常常笑,是因為心裡當真不再苦澀。
或許下輩子的事,他已經無法確定,但他寧願相信,他們之間,還有一世緣分。
只是吃到這口卷了牛肉醬的麵皮之後,他居然一瞬間浮現出一個畫面,那是他們在沙場上廝殺結束后,兩人背對背靠坐在樹下,臉上還有未乾的血痕,分享一塊冷冰冰硬梆梆的牛肉烙餅。
諾敏渾身骨頭都酸痛著,但她還是故作平淡,輕描淡寫地說。「等我們闖入中原后,飲食口味也會完全不一樣吧,聽說中原人吃東西比我們草原人講究多了——赫連尋,我小時候,阿爹從中原帶回來一壇醬,塗抹在烙餅上,哪怕不放牛羊肉,都很香呢。」
「醬?」
「是啊,要是這塊牛肉烙餅能沾點醬,肯定更好吃。」
赫連尋沉默了。
諾敏又說。「赫連尋,以後我要是年紀大了,上不了戰場,當不了將軍了,我想開一家店,一家專門做醬的店鋪。其中最有名的醬,就用我們草原的牛肉來做,名字就叫牛肉醬,怎麼樣?」
「不怎麼樣。」年輕的他,仰著頭,悶悶地說,不知道是因為她說她會有一天不當將軍離開而不快,還是因為想到她終有一日要開始自己的生活而不喜,那種感覺稍縱即逝,他甚至來不及細細品味,尋找源頭。
她緩緩閉上眼,笑了,低沉的嗓音透出些許疲憊和嘶啞。「你懂什麼?等以後,我的店開起來了,你一定要來捧場,當我第一個客人。」
當下他是如何回應,是否回應,他的記憶當真有些模糊了,畢竟,真的過去太久了,一百多年了啊……太遙遠了。
「公子!公子!」老闆娘見他眼角閃爍著淚光,一副沉寂在思緒之中的孤寂姿態,急忙搖醒了他。
「我沒事。」他斂去眼底的落寞,又恢復了原本的笑容。
「是啊,很多人都說吃了就想家呢。說起來,這裡面還有不少故事。我家老太爺啊,曾經是個乞兒,後來一路乞討到雙石城,當地的老乞丐們總是欺負他,好不容易他討到一個雞腿,被他們追著打,不單餓得要命,而且被打的半死。那時候又是冬天,他在角落裡凍得瑟瑟發抖,身上還有傷,原本是熬不過去的,不過遇到了個貴人,把他帶回自己的家,不單給他治病,加上貴人沒有成親,還把他當成義子。」
裴九聽的滿心激動,這位貴人,可不就是諾敏嗎?他擱在膝蓋上的手掌,猛地捏成拳頭。
老闆娘繼續說道。「這位貴人據說,還是個將軍呢,聽說是得罪了那時的皇帝,才會離開京城,來了雙石城落腳……老太爺跟著她生活,把她當自己的娘一樣敬重,她請來了老師傅,想開一家做醬料的店面,這牛肉醬就是貴人跟老太爺一起做出來的,老太爺記住了這個手藝,也做好了一輩子在貴人身邊打下手的打算。只是沒想到,一年還不到,貴人突然死了……這位貴人沒有任何親人,雖然貴人後來被厚葬在京城,但老太爺還是為這位貴人守著這個家……再過了兩年,老太爺就開了這家老店,而且,這門手藝也就一代代傳了下來。所以,我才說我家的牛肉醬,是有秘方的,老太爺說,當日貴人說,她在等一個人,她想要那個人吃到她釀的牛肉醬,她更想有個家……」
元有志對自家話癆的媳婦看不過去了,總算吭聲了。「你說這些陳年往事做什麼?人家公子說不定原本高高興興的,被你弄得都笑不出來。」
「我又沒騙人!這事本就是真真切切的!老太爺還在世的時候,可是常常說這個故事,還教子孫們不能忘本,遇到有困難的人一定要伸出援手,做醬料更不能偷工減料,絕不能砸了貴人的這塊招牌。」
「元老闆,老闆娘,你們別吵了。這個故事我相信是真的,更覺得動容,其實這個故事,不見得是悲劇收場。說不定,那位貴人最後等到了她要等的人,而那個人,也嘗到了她做出來的牛肉醬的味道,或許,他們還會有下輩子,成為真正的夫妻。」裴九笑著說,只是眼底已然生出一片水霧,霧蒙蒙的,讓他無法看清面前的中年夫妻。
「這一罈子牛肉醬,我買了。」
當裴九拎著醬缸離開,老闆娘才意識到什麼,猛地追了出去。「公子,牛肉醬只要七十文錢,你給了三兩銀子,太多啦,你等等,我給你找錢。」
裴九笑笑,沒說什麼,老闆娘折回去找錢的時候,他卻已然往前走,很快,身影消失在幽暗的夜色之中。
「唉,人呢?」老闆娘找了一圈,只能回了店鋪。「這公子看著挺面善的,怎麼也不等我就走了呢,是有急事嗎?只能等他下次再來買醬,我再找他錢吧。」
「面善是面善,不過他的話,我沒聽明白——」元老闆嘟囔一聲,打烊的時候到了,他開始收拾東西。
「對了,老元,你還記得那位貴人姓什麼嗎?」老太爺早就不在人世了,但是他生前總喜歡把這個故事翻來覆去跟子孫們講,彷彿要把這段過去流傳下去。
「不太記得了,反正那個姓聽少見的,是那還是南?」元有志一拍後腦勺:「好像姓洛?」
「老元,你什麼記性啊,我聽著怎麼像諾?諾什麼來著?」
「得了吧,你又不認字,天底下哪有姓諾的?」
「哼,你才老糊塗了呢,老太爺明明說的是諾。」
就在老夫妻日常拌嘴的熱鬧聲音中,兩人收拾了元記醬料鋪子,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道回家去。
雙石城,當夜下了一場大雨。
裴九從當地的酒館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買了酒,卻只喝了一杯,不知為何,他明明酒量不差,除非往死里灌醉自己,根本不至於如此茫然。
他捧著懷裡的東西,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抱著自家祖宗排位,殊不知,那隻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黑色的醬罈子。
一路上,他縱然自己淋著雨,也不願雨水打濕這個罈子,他將他緊緊抱在胸口,最貼近自己心臟的地方,彷彿抱著諾敏的靈魂一樣,讓她可以貼近自己的心跳……他視若珍寶,抱的那麼緊,那麼緊……
他本以為在雙石城,諾敏曾經生活的痕迹,早已被漫長的時光衝散了,但命運永遠都是不可捉摸,在他跟諾敏又分開好幾年之後,居然還能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關於她的故事。
他快步走到天橋下,然後站定,雨水不停地落入河裡,看上去,雨勢不會變小。
原來,諾敏死前是打算在雙石城開一家醬店啊,這麼小的願望,還未實現,就被結束了性命,好可惜。
她一個女將軍,他一直笑話她沒什麼女人味,不會下廚,不會女紅,不溫柔,可是,在她的父兄全在戰場中死去之後,就只剩下她一個人啊,她終究是個女人,也想有個家,有個溫暖的家。
因此,她才用那雙滿是繭子的雙手,做起了醬,做出了他們在戰場上吃過牛肉烙餅相似的味道,也彰顯了她願意為了家洗手作羹湯的決心……
她,死前的她是多麼孤獨,她一直在等,哪怕她跟自己決裂,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作勢要一刀兩斷,卻還是希望自己追到雙石城來,挽回他們多年的感情。
而這樣的心情,就算他們重逢的時候,單獨相處的那七天里,諾敏也不曾說出來。
或許,曾經的執念在兩人跨越時光后的重逢后,變得那麼蒼白無力,幼稚可笑。
畢竟,她認為,站在當下,把握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事吧。
他濃眉微擰,蒼白的唇緊抿,那雙杏仁般的幽黑眼眸深處有著強烈的情緒在翻湧著,身上的衣袍被汗水和雨水浸透,胸膛起伏著,自鼻翼間呼出的氣息紊亂又灼熱,看樣子是一路快走而來。
那一夜,在無人經過的雨夜,裴九站在天橋下,緊緊抱著那個醬罈子,無力地蹲下身子,痛苦不已,泣不成聲。
……
這天,父子倆穿著一大一小同款的紅色華服,一大一小的臉孔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一樣,龍厲雙臂環胸,龍羽也不甘示弱,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讓。
「父皇,母后最近不太高興。」
「你哪隻眼睛看出來了?」龍厲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
「最近少傅在母後面前誇我了,弟弟跟娘親學醫學的很認真,妹妹也沒惹事,我們三個都很乖,母后還是不開心,一定是父皇跟母后吵架了。」龍羽一臉堅決。
話音未落,一個毛栗子就毫不收斂力道地砸在龍羽的腦袋上,他頓時疼得眉頭緊蹙,額頭的那一朵櫻花般的紅色胎記,氣呼呼地瞪著龍厲。
「年紀不大,脾氣不小,翅膀硬了是吧。」龍厲哼了一聲,眼神轉為陰沉犀利,明明兒子才九歲大,小時候看了他還是滿心顧忌,如今倒是一天比一天膽子肥了。
龍羽不依不饒地問道。「父皇是不是想選妃了?」
龍厲聞言,臉色瞬間沉下,嗓音緊繃,皮笑肉不笑。「哪個不要命的敢這麼造謠?」
「反正……我就是聽說了!您別管我從哪裡聽到的!什麼婆娑國的想跟我們互通有無,還想把人家的公主送過來給父皇當妃子!」龍羽梗著脖子,這一番話幾乎是喊出來的,是真的擔心,眼睛紅紅的,像是一隻委屈的兔子。
那個婆娑國離他們很遠,還隔著一片海,據說那裡執政的是女王,而且他們的長相跟他們很不一樣,皮膚很白,頭髮是黃色的,眼睛是綠色的,個頭很高大……可是他們會把公主跟很多黃金一起運過來,他父皇該不會動搖了吧!一定是的!不然母后怎麼會滿腹心事的樣子呢!
這麼一想,小男子漢的心裡就不樂意了,眼前的這個男人,或許是自己見過最俊美的男人,而且,父皇明明就三十四歲了,但看上去還像是二十幾歲的男人,他不像別人一樣留鬍子,更顯年輕,這麼多年都不老,實在太可怕了……就像是,老妖精,嗯,對!
「你這小兔崽子,腦子裡裝的是什麼?朕還以為你有點小聰明,簡直太蠢了,蠢鈍如豬!」龍厲一手捏著龍羽的耳朵,怒斥一頓,不顧兒子哇呀呀的叫喊聲,他更加生氣,平日里不太對兒子動手,不過這次,他實在氣不過,不管了!
「父皇大壞蛋!你不能娶別人,不能讓母后流眼淚!」龍羽的耳朵通紅,記憶中父皇雖然脾氣不太好,但很少動手,沒想過父皇真是心狠手辣,虎毒不食子,哎呦呦,真的太痛了,他為了母后的幸福敢於諫言,會不會犧牲了自己一隻耳朵?!
龍厲的臉都黑了。「朕什麼時候說過要娶那什麼國的公主?婆娑國女權當道,朕再怎麼也不可能娶一個野蠻的女人作威作福!再說了,婆娑的女人皮膚白,頭髮黃,眼睛綠,長的跟鬼一樣,誰稀罕?你如果稀罕,給你招來當你的童養媳!」
「我不要!我以後要找,也要找跟母后一樣的!」龍羽跟一頭被激怒的小獅子一樣,也回以咆哮。
「小兔崽子,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這世上你母后只有一個,沒有跟她一樣的,而且老子已經把你母后娶了!你就乾瞪眼吧!想都別想!做你的白日夢去!」龍厲這幾年修身養性,脾氣當真是很收斂了,不過這一次,他怒氣翻湧,只因被兒子踩了他的底線,抓過身段修長的少年,龍羽沒有學武的底子,自然被龍厲一把抓住,還沒等他明白呢,就已經啪啪在兒子屁股上打了三五下。
因為太生氣,言語之中連朕的自稱都拋之腦後,他陰著臉,眸光里滿是怒火,不明白自己其他兩孩子都是乖巧可人,怎麼就單單折騰出來龍羽這個小混蛋?!可是,他還要指望這個小混蛋成為他的繼承人,自己才能跟秦長安一道出去享受兩人世界!
「皇上。」正在父子倆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不遠處傳來秦長安的聲音,她看著這一幕,也將父子倆的對話全都聽進去,可是,這算什麼事啊?
兒子被龍厲按在石桌上,狠狠地打屁股,龍羽的眼睛紅紅的,就是咬著牙不肯掉下一滴眼淚,可是一臉委屈,她怎麼看得下去?
龍厲猛地一轉頭,就看到了秦長安,身子僵硬,手掌停留在半空中,好似發燙一般,猛地收回來,藏在自己背後。
他同樣紅著眼,不過,是氣紅了眼。
秦長安俏生生地站在不遠處,三月的陽光溫柔地撒在她的身上,愈發顯得她眉目如畫,唇紅齒白,這麼多年過去,她彷彿還是他記憶中的那一株水仙,亭亭玉立,清新明媚。
見到他收回了手,秦長安才露出淡淡的笑容,很快朝他走來,像是迎接歸來的丈夫一般急促。
他微微一怔,看著她一步步走過來,在他面前停下。
不過,她卻是沖著兒子去的,把龍羽從桌子上扶起來,埋怨地說了句。「羽兒如今大了,都九歲了,你怎麼能這麼打人屁股?」龍羽是太子,又不是無知小孩,孩子大了,也漸漸要面子了。
「就算他九十歲,也是朕的兒子,朕還不能打他了?!」龍厲哼了一聲,心裡很是不爽快,「也不知道聽誰碎嘴,敢到朕面前張牙舞爪,胡說八道,朕心情很不好!」
不過是打屁股,打了幾下而已,那小鬼裝什麼委屈?!屁股上都是肉,根本就不疼,好嗎?
「母后,我疼……」龍羽巴巴地看向秦長安,欲哭無淚。
聞言,龍厲額頭的青筋凸出,幾乎要斷裂,這小兔崽子,倒是會博同情!他恨不得再踹一腳!讓龍羽知道什麼叫真的疼!
「羽兒剛才說了什麼?」秦長安輕輕拍了拍龍羽的後背,轉向一臉怒氣的龍厲,神色淡定。
「你自己問他!」龍厲倨傲地轉過身去,懶得解釋。
「羽兒,你自己說。」秦長安只能轉向一旁異常沉默的兒子。
「母后,沒什麼。」龍羽詭異地保持沉默。
秦長安很快明白了,這件事必然跟自己有關係,所以,龍厲是不屑解釋,而龍羽則覺得不能解釋。
「羽兒,走吧,我給你抹點藥油。」
「不,母后,我自己來——」他不是孩子了,再在母後面前露屁股,很難看呢。
「行了,我讓你弟弟給你塗藥。」秦長安沒好氣地笑了。
見秦長安完全不理會自己,龍厲獨自站在院子里,薄唇抿成一線,直到許久之後,他才走入棲鳳宮。
龍羽此刻正趴在床上,帳幔放下一邊,而弟弟龍潛正在查看龍羽屁股上的「傷勢」,他輕輕地說了聲。
「大哥,除了有點紅之外,看上去並不厲害啊。」
「廢話,被打的是我,你站著說話不腰疼。」龍羽依舊堅持,老二跟自己同樣是兒子,可是從小到大從未挨過打罵,近年來還跟著母後學醫,母后很細心地教導他,那些帝王之術和兵法韜略,對於老二而言,反而只需要知道個大概就好,不像他,總覺得學了這麼多,以後就一定要用來算計每個人一樣。
有時候,他反而有點羨慕單純的老二。早知道,就把老二也一同拖下水了,說不定還不至於白白地挨了一陣打。
「好,好的很。」龍厲嘴角勾起冷笑,一聲好的很,卻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龍羽頓時如鯁在喉,一張小俊臉憋得通紅,任由弟弟拿著藥油在自己嬌貴的臀部上擦拭按揉。他下半身隱藏在帳幔后,不過上身卻是暴露在外,輕易地看到父皇陰冷的表情,他冷冷睇了她一眼,自己莫名背脊一寒,後面的話再也吐不出來。
「大哥,好了。」龍潛正色道。
龍羽坐起身來,急急忙忙拉上長褲,空氣里到處蔓延著尷尬的氛圍,可惜龍羽就是憋著一股氣,沒一個人願意開口求饒,而龍厲更是一語不發,連看都不看兒子。
「馬上要下雨了,你們兩個,去把院子里的藥草收到隔壁,洗了手過來用晚膳。」秦長安囑咐。
「喔。」龍羽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內心卻把母后當成是及時雨,趕緊拉著弟弟溜之大吉,否則,他怕一臉難看的父皇會再度對自己下毒手啊。
一頓晚飯,吃的格外安靜,除了蒙在鼓裡的寶寶完全不知內情,依舊笑嘻嘻地跟兩個哥哥說話,一貫的沒心沒肺,天真無邪。
把三個孩子送走之後,秦長安自顧自地坐在榻上,榻上擺放著一張矮桌,桌上擺放著一疊宣紙。
她正在擬題,試題已經出了一半,這份試卷考的是理論,半個月之後還會考一次實際的動手能力,包括最基礎的望聞問切和針灸的能力。
七年了,醫學院已經變得很成熟了,從她的一個念頭,再到初具雛形,她跟周奉嚴一道摸索,關於醫學院的考核和獎勵,形成了一套屬於自己的規則。
而無論什麼身份背景的學生,必須服從這個規則,有些官宦子弟知道這家醫學院背後的靠山是皇后,也不敢再有任何見不得光的小動作,畢竟這位神醫皇后要求嚴厲,鐵面無私,真要被淘汰了,就是自己學藝不精,怪不得人。
規矩立起來之後,一切就水到渠成,百善堂的名聲大振,醫學院辦的有聲有色,有模有樣,就在去年,已有三十五人從百善堂回到自己的家鄉,他們有的當大夫,有的經營藥鋪,其中不乏出色的學生,讓秦長安頗為欣慰。
每年秋天,都會有一場考試,考試的試卷為了公平公正,跟所有的教課先生沒有任何關係,因此,出卷的人要麼是周奉嚴,要麼就是她親自來。
龍厲在一旁看著書,但一行字也看不進去,他心不在焉地用眼角餘光,再三瞥向一旁的女人,但她似乎太過專註,完全沒有留意到他的偷窺。她的筆跡透著女子少有的洒脫飛逸,時不時她還一手拖著額頭,陷入沉思,想了一會兒,繼續在宣紙上洋洋洒洒,奮筆疾書。
「咳咳。」他輕輕咳嗽一聲,只是,秦長安卻連頭也不抬。
他不信邪,又咳嗽了幾聲,秦長安才幽幽地說道。「你喝口茶吧,潤潤喉。」
這女人!當真是老夫老妻,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了,就算他把肺咳出來,是不是她也無所謂!說不定,還會嫌棄他咳嗽吵著她出卷呢!
醫學院是她人生中的一個心愿,如今辦的紅紅火火,他自然也為她感到高興,畢竟這是一件造福百姓,為她贏得民心的好事,當然,也讓他倍覺自豪驕傲。只是,他還是不喜歡剛才她護著兒子的態度,好似篤定了他犯下過錯,甚至連此刻也不願多看他幾眼。
「羽兒他——」
秦長安擱下手裡的毛筆,生生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婆娑國的事,羽兒畢竟沉不住氣,你跟他好好解釋清楚就行了。」
「朕絕對不會再娶任何人。」他狠狠地瞪著她,彷彿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情意,不會輕易變更。
「我相信。」秦長安輕描淡寫地回。
沉默了半響,龍厲又聽到她開始寫題,筆尖劃過宣紙,發出細微的聲響,不知哪裡來的怒氣,他冷幽地冒出一句。「那件事,你還在怨我?」
此話落下,毛筆在宣紙上劃過一道凌厲的痕迹,力氣之大,將品質優良的宣紙劃破,秦長安猛地抬眸看向他,眼裡彷彿有風雨欲來的寧靜。
她直直地望入他的眼底深處,彷彿要洞察他的靈魂,從紅唇溢出兩個字。「沒有。」
龍厲一把按住她的肩膀,頎長身段往前傾斜,侵略性十足。「秦長安,婆娑國的信,朕已經讓使者帶回去了,互通有無可,貿易往來可,但要想通婚和親,那就什麼都別談了。別說是公主,就是天仙下凡,朕也不要。」
「知道了。」秦長安垂下眼,正想繼續書寫卷題,卻被龍厲一把抱在懷裡,薄唇在她的額頭重重落下一吻。
「這份卷子比朕還重要嗎?」
「別鬧了,後天就考試了。」她推了一下,卻沒把男人推開,反而他把她橫抱起來,她美目怒睜。
「龍厲!」
「兩個選擇,是到床上還是榻上?榻上也行,就怕你施展不來,明日再跟朕抱怨腰疼。」他惡狠狠地說,簡直就是個魔頭。
她氣急敗壞地在他腰際捏了幾下,龍厲見她不回答,直接把人抱到床上去,翻來覆去,花費整個晚上,把她吃干抹凈。反正,這麼多年,她一向很難抗拒這個男人的撩撥,不過,到底誰是誰的剋星,誰降服了誰,也沒有追根究底的必要了。
兩人相處之間,彷彿還是跟平日沒有兩樣,該有的關懷不少,該有的親密也挺多,但龍厲就是知道,秦長安的心裡有根刺。
而他也不太痛快,明明在床上他有任何要求,秦長安不曾拒絕,只是,他的情況卻比欲求不滿還嚴重。
畢竟,當年在秦長安心裡種下這一根刺的人,是他自己。
解鈴還需系鈴人。
看來,此事不能再拖了。
……
「父皇,您說的是真的嗎?」龍羽一臉喜色,心中訝異的很。
「當然,不要擋道。」龍厲推了攔在自己面前的兒子一把,徑自往前走,走了沒幾步,竟不爭氣地停下來,又說了句。「趕緊去告訴你的弟弟妹妹。」
「父皇,太好啦!我這就去!」龍羽喜不自勝,就連平日的儀態也早就忘了。
「對了,別忘了告訴你母后。」
「知道知道!」
看著龍羽咧開嘴的開懷笑容,龍厲的嘴角也幾不可察地勾起,雖然上回打了他的屁股,但幸好父子之間沒有隔夜仇,加上龍羽無論是讀書還是騎射上頭,表現的確令他滿意,這陣子他很少責備兒子,眼看著兒子十歲的生辰就在眼前,他便提出了這個想法。
一是讓三個久居深宮的孩子難得出去走走看看,散散心,二是為了徹底解開秦長安的心結。
「母后,父皇答應我,我們能出去玩了!這個生辰禮物好特別,我好喜歡,而且弟弟妹妹也能一起去呢。」龍羽猶如一隻小麻雀,在秦長安身邊咋咋呼呼的。
秦長安微微一笑,她正在翻看今年顧太山下藥田運過來的藥材,品質很好,今年的藥材,又是一個豐收年。
「你父皇說了去幾天?」
估計是去京郊,要麼是去馬場,她做好心理準備,來回也不過五六天罷了,對於孩子而言,卻真是一個天大的喜訊。龍羽身為太子,要學的東西自然不少,前兩年他學習騎射的時候,她是親自在一旁教導,如今的他無論是騎馬還是射箭,都不曾懈怠,但私底下,還是有一股孩子氣。至於其他兩個孩子,那就更別說了,即便他們不開口,秦長安也明白,孩子天性如此,絕對是嚮往外面的世界的。
「父皇說算上來去的路程,要有一個月呢!」龍羽極為雀躍,把弟弟龍潛拉到自己身邊,跟弟弟勾肩搭背。「老二,一個月不用做功課,不用背誦那些艱澀的藥理,是不是很高興啊?你別在大哥面前總是端著那張臉,好歹也笑一笑嘛!」
龍潛一邊幫秦長安將藥材分類,一邊雲淡風輕地說了句。「學習使我快樂。」
「嘖嘖,那就把你一個人丟在宮裡得了,我跟妹妹去!哼!」龍羽嗤之以鼻,明明才八歲的傢伙,還裝什麼少年老成?
「可以啊,我還有好多醫書沒來得及看,一個月,怎麼也能看三本了。」龍潛完全沒有惱羞成怒,正兒八經地回答。
「書獃子。」龍羽搖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你們回了院子,自己整理要帶哪些東西,三天後就出發了,到時候別手忙腳亂的。」秦長安囑咐了一句。
「母后,我可以帶書嗎?」龍潛問,龍羽滿臉受不了,頓時翻了個白眼。大家難得出去玩,還是出一趟遠門,這小子帶什麼書?
「可以,不過,帶一本就夠了。該玩的時候,還是要玩,人要有張有弛,母後知道你認真就好——」她朝著龍潛笑道。「學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慢慢來。」
「好。」龍潛會意一笑,暗暗地想,那就帶一本最厚實耐看的醫書吧。
三天一到,眾人就出發了,孩子們一座馬車,帝后單獨一輛馬車,隨行的宮女帶了兩人,白銀跟珍珠,除此之外,還有八個大內侍衛,他們身穿藍色衣袍,做尋常人家的護院裝扮。
秦長安也是到了馬車上,才知道龍厲打算帶他們去的,是一個叫做石門鎮的地方,她沒聽說過這兒,據說是在江南江北的交界處。至於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為何去一個沒什麼名氣的小鎮子?難道這裡有什麼別緻的風景?她再問,龍厲卻是再也不肯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