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杏花天3
侍女掩面笑了一聲,遞上洗臉布,道:
「小郎君的酒醒透了?莫不是又想尋我們參軍吃酒?」
紹玉白了她一眼,一把抓過洗臉布胡亂抹了一回。
侍女接著道:
「適才小郎君醒來,小的已讓人去回稟了。許是過會子就來的。」
紹玉點點頭,兀自梳洗更衣。
他自來講究,再狼狽之時,也是一派端整潔凈的模樣。
那廂三角亭上,陳釀依舊宿醉未醒。
他趴在涼石桌上,廣袖胡亂垂著,衣襟袖口還殘著酒氣。手邊杯盞狼藉,歪歪倒倒不成樣子。
忽一陣暖風拂過,吹動三角亭飛檐上擁著的杏花。杏花抖落,幾片白瓣似雪,恰打在他的眼角。
「蓼蓼……」陳釀喃喃一聲。
他似被花驚,睫毛微顫了顫,這才緩緩睜眼。
春風杏花天,不想竟在此處睡了一夜。
他四下看了看,空無一人。唯有零星的杏花瓣兒,似雪飛落。
昨夜的一切,猶在眼前。她的眉眼,她的的笑,甚至她的軟語……到頭來。原是個來去無痕的夢!
陳釀深吸一口氣,酒意已然半醒。
他揉了揉太陽穴,正欲開口喚人,卻見侍兒正上來。
「參軍醒了。」侍兒施禮。
陳釀撐著起身,依舊一番君子之風,只道:
「我昨夜應是失態了。可有事么?」
侍兒方道:
「王小郎君吵著要見參軍,小的見你還睡著,沒敢叨擾。」
陳釀點點頭,又問:
「昨夜他醉得厲害,酒可都醒了?人還好么?」
侍兒一一答了,陳釀方道:
「我去更衣洗漱一番,你讓人收拾收拾,過會子還領他來此處吧。」
侍兒遂應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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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亭前的杏花依舊在飄。而此時端坐其中的,再不是昨夜兩個痴傻的醉鬼。
二人都收拾得很體面。髮髻規整,衣衫也已熏香,去了酒氣。
「昨夜吃太多酒了。」陳釀道。
紹玉點頭。不過,難得大醉一場,也甚是爽快。
陳釀接著道:
「此前同你講過,她與我,是有消息往來的。她曾講過『問三郎安』。本想此番救她回臨安,再與你詳述,她人在總是更好些。誰知……」
陳釀輕嘆了一聲。
紹玉與他相識也許多年了,自然知曉他不是輕易露情緒之人。
此時一嘆,心頭還不知怎樣滴血?
紹玉方道:
「你有你的無可奈何。易地而處,我不定比你做得更好。」
最要緊的是,七娘從未給他易地而處的機會。
「你與從前不同了。」陳釀道。
從前的紹玉,早跳腳起來,對陳釀臭罵一頓,再大醉一場。
「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紹玉道。
也總會有動心忍性的時候。
說罷,紹玉方自懷中取出信箋。因昨夜醉酒,信箋被弄得皺巴巴的。
他鋪在石桌上用力抹了抹,方遞與陳釀,道:
「昨日喝得興起,倒忘了父親囑咐之事。聽聞我要來陳二哥這裡,父親特意讓我帶來。」
陳釀看一眼,接過,眼底波瀾不驚。
朝堂之上本就風雲變幻,捉摸不定,一封信箋實在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他拆開看了,又齊整收好。
紹玉一時好奇:
「不知父親與陳二哥通信,所為何事?」
「你沒看?」陳釀問。
紹玉搖頭:
「你們是朝堂上的人,我不知看不看得。」
「王大人既要你轉交,自然是不怕你看的。」陳釀道,「我這裡亦要轉一回。」
嗯?
紹玉有些不解。
「這是給韓將軍的。」陳釀道。
想來,王大人讓紹玉忙著傳信,便是避免直接與韓世忠接觸,落人口實。
書信的內容提及太子,陳釀並未隱瞞,盡說與紹玉知曉。
「真是奇怪。」紹玉喃喃,「父親既不怕我看,可我知曉這些又有何溢處呢?」
陳釀遂道:
「你二位兄長已然入仕,唯你超脫。想來,王大人是有讓你入仕的打算。」
紹玉一愣。
入仕……
信中的太子……
莫不是,給他指些方向?
亭下的風颳得更急了些,一叢杏花搖晃,抖落白雪一片。
陳釀放眼瞧去,感嘆了句:
「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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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金國這頭,七娘已在完顏亶府上住了十來日。
完顏亶痴迷漢學,府邸更是將汴京那些庭院學了個八九分。七娘有時置身其中,總覺得回到了故國,回到了汴京。
只是一想到完顏亶,她不由得背脊一涼。
近來,除了講學,她幾乎不曾與他說話。若不是他,七娘如今早已隨陳釀歸宋,哪至於還擁著一個故國的錯覺?
她冷笑一聲,仰頭不語。
杏花都開了。
此處亦有杏花,卻開得畏畏縮縮,終不及故國的嬌艷姿態。
完顏亶捧著一大摞書卷行來,只立在七娘身後不遠處,默了半晌不語。
杏花樹下的女子,如宋畫一般,人比花嬌。
「謝七先生!」他喚道。
七娘聞聲一怔,舉步朝別處行去。
「先生!先生!」完顏亶噠噠噠跑到七娘跟前,因著捧書,氣喘吁吁的。
七娘冷著一張臉。
她開始左右挪移,卻依舊躲不過完顏亶。
「先生果真不理阿亶了么?」他抬起眸子,瞧著真摯無比。
七娘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若非知曉他的手段,還真當他是個不知世事的黃口小兒。
算來,真正不知世事的黃口孩童,也只有當年的七娘吧!
她低頭一聲自嘲的笑。
「先生,你就與我講一句話好不好?」完顏亶伸出食指,「不,就一個字!」
「讓。」七娘道。
完顏亶眼中半分驚喜半分失落,只道:
「本來,阿亶有些師爹的消息。既然先生不理我,那我便不說了。」
說罷便要轉身。
「等等!」七娘想也未想,幾乎是脫口而出。
她的消息,多是通過朱鳳英的《告天下書》傳出。而陳釀的消息,因著完顏宗廷的刻意封鎖,一直不得。
她秉著呼吸,道:
「你說。」
完顏亶抱著一懷書卷轉身,勾起嘴角:
「那我說一句,謝七先生亦說一句。不拘先生說什麼,只要與阿亶講話就好。」
「好。」
「真爽快啊!」完顏亶道,伸手指向一旁的杏花,「咱們往杏花樹下慢慢講吧。」
七娘點了一下頭。
完顏亶已然朝杏花樹奔去。七娘望著他的背影,忽生了些感慨。這孩子太過聰敏,又頗具膽量學識。
金國,怕是要變天了……
這一年,正是紹興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