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彩鸞歸令2
又是一夜的商討部署,完顏亶回到寢殿時,已然三更時分了。
零星幾聲蟬鳴沙沙,提醒著天氣漸熱。
完顏亶舒了舒手臂,見七娘窗前依舊亮著燈,不由得擰一下眉頭。
近來戰事勝負不定,自己自是為金國彈盡竭慮,鞠躬盡瘁。
而七娘……
完顏亶低頭一笑。
據侍女講,她挑燈夜讀,多是看些兵書輿圖。呵,還能為著誰呢!
「謝七先生,」他朝門上輕叩兩聲,「還不曾睡么?」
屋中嗯了一聲。
完顏亶頓了頓,向身旁侍兒吩咐了一聲。不多時,只見他端著一碗湯糰子進屋。面色難掩疲憊,卻依舊掛著笑。
「夜色深沉,想來先生餓了。」
他輕輕擱下,倒沒有多的話。
七娘的側臉被燈火照亮,輪廓似暈開金邊,空靈又不真實。
她抬頭看了眼:
「多謝。」
完顏亶在她對面坐下,欲語不語。
又過了半晌,七娘方掩上輿圖,只道:
「你才下朝吧,可吃過了?」
完顏亶趴在案頭,本昏昏欲睡,聞得此言,卻一瞬亮了眼睛。
「近來廢寢忘食,還不曾用飯。」他笑道。
七娘瞥了眼湯糰子,還冒著熱氣:
「你吃吧,我不餓。吃完快回去歇下。」
完顏亶卻搖搖頭,又將湯糰子朝她跟前推了推:
「先生為先。他們過會子再送來就是。」
七娘不再推辭,也不動筷,只道:
「近來宋軍多有告捷,我很開心。但對你們而言,可不是什麼好事。怎的還有心思來我這裡?」
這話說來錐心。
完顏亶面色僵住。謝七先生下個逐客令也能噎得人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轉而含笑,故作不懂:
「先生開心就好。近來不見一個笑臉,學生還以為得罪了先生。」
七娘哼笑一聲。
完顏亶自小就愛帶著天真的面具,幼時還能唬唬人。可他如今已是大金國主,也不知天真給誰看!
他見七娘並未生氣,又趴回案頭,嘆了口氣。
只撇嘴道:
「做皇帝真累!事無巨細盡要操心,戰事一起,朝上那群廢物只巴巴望著你。好沒意思!」
「先生,」他撐起頭,「阿亶覺得愈發不會做皇帝了!」
他偏頭望著七娘,似乎所言並非軍國大事,而是一道難解的功課。
七娘被他這樣子氣笑了:
「別這般看著我,我亦不會。我不過帶你讀書作文,別的事我管不上,也管不來。這些事,日後莫提了。」
完顏亶訕訕,神情中帶著幼稚的不服。
他抬手指向案頭疊起的輿圖:
「那這是何物?」
七娘轉頭看去,伸手撫過,食指在其上輕點:
「這個么……我總要算著路程,算著日子,看我夫君何時接我回家啊!」
完顏亶一瞬泄了氣:
「先生還想著走啊……」
他嘆了聲:
「可阿亶年幼,先生果真能放下心么?」
七娘手指微頓,掃了他一眼。她目光冷冽,心下卻有些動容。
十年了,也算是看著這孩子長大。
她見過完顏亶傻裡傻氣地懸樑刺股,也見過他被皇叔們逼得退無可退。即位之初,力排眾議興漢學,行漢制。
其實,也是個頂不容易的孩子啊!
她轉頭看向他,這孩子在她面前,似乎從未有甚隱瞞。
也許,唯有在她跟前,他能做個天真的孩子。
「阿亶,」七娘輕聲開口,難得的溫和慈愛,「你已長大了。事實上,早不需一個謝七先生。讓我以這個身份安然度日,不過是你的善意。」
完顏亶亦正色起來,少年的輪廓,總是額外俊朗。
他道:
「先生能教阿亶,已是阿亶的造化了。可當不起先生這樣的話。」
七娘笑了笑,他眼底到底還存了分難得的真摯。
她垂眸,一時感慨:
「若非戰時,或許,我會將你當作親弟弟。」
但他是金人,金國的國主,阻止自己歸宋之人。
「戰爭,總是令人難過的。」完顏亶亦嘆了聲。
天色漸晚,月影越發朦朧。時有雲朵飄過,窗前一明一暗,提醒著滴答而過的時辰。
「不早了,先生早些歇下吧。」完顏亶方起身告辭。
行至門邊,七娘忽喚住他:
「阿亶。」
他回首。
七娘默了半晌,道:
「若真到了那一日,你會放我吧?」
哪一日?
韓世忠岳飛大軍壓境,她的夫君來接她的那一日么?
完顏亶輕笑。
十年,她的心依舊捂不熱啊!那麼二十年、三十年,又有甚不同呢?
他抿了下唇:
「十年,已夠了。」
說罷,他跨門而去,恰撞了一懷月光,清冷又涼薄。
………………………………………………
次日天剛蒙蒙亮,金宮的大殿已候著幾位心腹大臣。每個人都面色凝重,不安隱藏在眼底。
完顏亶端坐高位,不怒自威。
「皇上,」一臣子上前,「帝師那頭,可有退兵之策?」
完顏亶回想起昨夜,七娘案頭乾乾淨淨,無甚記號的輿圖,搖了搖頭。
本想通過她的神情試探一番,誰知她那樣防備!見著他進屋,只疊了輿圖,連試探的機會也不給!
一臣子哼了聲:
「她不仁,咱們只好不義了!」
另一臣子附和:
「身為帝師,一心向宋,如何能留?還請皇上早做決斷!」
「請皇上早做決斷!」
……
附和之聲此起彼伏,完顏亶鎖緊了眉。
決斷?他們早想要要七娘的命吧!不能策反的宋俘,在群臣眼裡只能是禍害!
「別動她。」完顏亶道。
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容不得半點反駁。
「皇上!」有臣子一副死諫的姿態。
完顏亶卻抬起手,神情暗了暗:
「朕自有打算。」
上朝的鐘一聲悶響,似這初夏的天氣,煩躁又悶熱。
官員們齊齊二列,仿照宋制,禮儀齊備,魚貫而入。心腹官員們再不開口,只與群臣一起施禮。
………………………………………………
朝下總是比朝上更熱鬧。
幾個低等的官員結伴而行,對今日朝上之事交頭接耳,滿臉掩不住的疑惑。
「陛下這般做,可有甚深意?」
「誰知道?聖心莫揣,咱們吃皇糧做事就是,事不關己切莫多言。」
「你說的是,受教了。」
「不過,總是太奇怪了些!」
……
不獨他們,金國上下早已暗地流傳猜測不絕。
只因朝上完顏亶開了御口。
三日後,御駕親征,帝師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