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嶄新的早晨
往西飛出懷抱荊齒城的海灣,就是貧瘠之地廣袤的荒野。
雨雲壓低,天地間的一切都沒入了漆黑夜色。而就是在這樣的夜色里,時不時劃過一道閃電,短促地照出大地上諸物的輪廓。令人可以看到近處、遠處的砂地與草野上,一棵、兩棵的大樹,這兒、那兒,孑然而立;更有極目之遠的地平線處,一座小山緩緩隆起——山勢低矮和緩,幾乎就像個大土堆。
查理環顧四周。不知為何,他心下十分不安。所以他操縱飛毯前行的同時,猶自警惕地張望戒備。
現在他的視力,已經與以前大不一樣了。星月被烏雲遮蔽的晚上,草叢、灌木,竟然也能看個七八分清楚。
查理抿抿唇,剛要嘆氣,忽然「啪」地一下,頭頂上被一滴東西打到。
查理嚇了一跳,隨即鬆了口氣——只是水而已。
雖然隔著斗篷,但依然可以感覺到那抹涼意……
不管如何,他太過草木皆兵了。
就在查理鬆口氣的功夫里,.豆大的雨點約好了似的,噼里啪啦落了下來。霎時間,便串起了無邊無際的透明珠簾,從低低的烏雲直垂落到大地上,壓得長草都彎下了腰去。
查理斗篷是當初在法師區買的.上好貨色,旅行者專用,自然防水。但裡面的外套,卻太熱了。雨一下來,風頓時變涼。之前悶出來的汗濕津津地沾在鬢角,被風一吹,冷颼颼的。
查理捏了捏衣包,這才想起自己忘了換行頭。
他回頭望了望幾百米外的荊.齒城,放棄了重新進城找旅館的打算;瞧瞧時不時擦出閃電的雨雲離得挺遠,幾乎在西南邊的地平線上,於是就近找了一棵大樹,在樹杈凹里停下飛毯。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其實又是夜裡,又是荒野上,查理隨便在哪兒換衣.服,其實都沒問題。只是他如今對自己的皮膚極度排斥,每天洗臉后都不照鏡子,所以才一定要找個隱蔽的地方。
衣服換到一半,查理突然一頓。
「篤篤篤!」
查理慢吞吞轉過頭,冷冷睨了一眼來者。
是一條黑鱗片紅斑紋的蛇。
說實話,以查理可憐的被保護得好好的野外經驗,.還真辨別不出來這條蛇有毒沒毒。不管如何,就算有的話,倒霉的蛇也已經用不上它的毒了——三枚釘子大小的幽藍冰箭,已經將它的七寸、三角形的頭,還有尾巴,牢牢釘在了樹上。
「叫你偷看!」查理唾了一句,狠狠一瞪新鮮死透的蛇。
下一瞬間,金紅的光亮一閃而過,那條蛇倏然消.失,只逸出一股蛋白質被燒的特有臭味、在樹皮上留下一道彎曲的焦痕。
查理這才算滿.意。三下五除二把換下來的衣物折好打包,一按飛毯,倏然掠走。
大樹的枝葉被他撞開,「嘩啦啦」一動,又重新闔上了。隨即就只剩風吹雨打,落在樹葉上的「啪啪」亂響——
瓢潑似的大雨,伴隨著遠方的閃電與雷霆。
營地里的旅客與營地外的強盜,都淋著雨。
半人馬足有百來個。除了開頭那個自以為呆在射程外的蠢貨點著火把沒熄、被尤里一箭射中喉嚨,後面的都是打家劫舍的老手。
老手們藏身在黑暗中,驅動著鬣狗,興奮地怪叫著,跑來兜去,並不急著發動攻擊,而是先混淆恐嚇。一旦營地里有誰不耐煩、抬頭多lou出了半個腦袋,立刻就是數支冷箭遽然射來。
貨包畢竟不是拒馬柵欄,效果堪憂;要是出去追擊,更是會被射成刺蝟。營地里的旅客們束手無策。而尤里那一箭,雖然命中目標,也拉壞了獵弓的弓弦。
彎角牛頭人撓撓角,又給尤里找了一把。
卻是一把精良的複合長弓,弓身鋥鋥發亮,材質摸起來既像骨質角質,又像是木質,甚至也有些像金屬。
尤里放棄琢磨,接過來試了試,發覺它比之間那把要硬上許多——半開弓所需的力氣,是之前那一把的兩倍左右。
彎角牛頭人解釋道:「這把是哈亞買了送他哥哥的。阿赫亞是我們部里的大力士。」
尤里點頭:「我會小心著用。」
「哎呀,不是不是。」彎角牛頭人晃晃腦袋,從自己的箭壺裡一支一支挑好的箭取出來,理順箭尾翎羽,放到尤裏手邊,「我是說,沒料到你力氣這麼大。幹掉他們!」
風大倒也罷了,這麼大的雨,拋射就行不通了。所以營地里的獵手們都在等待,等待半人馬進入自己的射程內。
半人馬也在等待,等待趕路趕了一個白天的旅客們疲憊、泄氣,或許還在等待他們的支援。
尤里又是一箭放出。
箭矢如流星般,帶出了尖利的破空聲。
卻是從半人馬頭上擦過、**一個空!
彎角牛頭人剛要準備歡呼,見狀頓時噎在了喉嚨里。
尤里不好意思道:「我很多年沒摸這個了……還有,我的箭術很一般。」他背井離鄉那一年,才十三歲出頭。力氣是和部族裡的大人差不多了,但經驗畢竟還欠缺。弓箭是需要日積月累的,所以尤里的準頭,與部族獵隊里的成員相比,也就是一個中流偏下的水準。
彎角牛頭人拍拍尤里的肩,沒說什麼,只是繼續取出箭來,理順箭尾的翎羽,整整齊齊擺好。
……
尤里的箭術雖然蹩腳了些,但抵不住活靶子一圈圍在外面,白白讓他慢慢地瞄準、放箭。
在一個倒霉蛋擦破了肩、又個倒霉蛋送了命之後,半人馬不得不把包圍圈撤後了幾十米。
彎角牛頭人看看尤里,繼續準備箭矢。
尤里深吸一口氣,頭一次開滿了弓——與半開不同,這要花去之前那張獵弓四五倍左右的力氣。
不管怎麼樣,這對一頭「幼年末期」的紅龍來說,完全還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
所以又一個半人馬倒了霉。當胸一箭,哀叫著倒下了,四肢不停抽搐,過了數秒才咽氣。他的慘狀令其餘的半人馬氣勢一窒,怪叫聲呼喝聲一時間低弱了下來。特別是倒霉蛋旁邊的幾個,情不自禁退開了去。
彎角牛頭人幸災樂禍:「啊哈,他們嚇壞了!」
尤里聳聳肩,摸過一支箭上弦:「我說過了,我的準頭也就這個樣子。他們沒聽到么?」
彎角牛頭人悶笑了兩聲:「這可不能怪你。」
為首的半人馬一看情形不對,高聲呼喊鼓動。風雨聲里,隱約可以聽到他喊了幾句什麼,然後半人馬迅速組織起了衝鋒,伴隨著衝鋒而來的,還有密集的箭雨。
彎角牛頭人低下身、抓起斧頭:「他們來了!」
尤里也不說話,但他搭弓射箭的頻率忽然快了起來。半人馬從一百三四十米外衝到近前,算上起跑階段,也不過二十幾秒的事情。就在這二十幾秒里,尤里送出了十一支箭,三支落空。雖然建功的八支大多也沒命中要害,但對快速奔跑的敵人而言,重創一記就足夠了——那會令他們狠狠栽倒,基本上也就失去了戰鬥力。
獵人們也沒閑著。他們雖然沒尤里那麼快,但這二十幾秒,足以讓他們射出二到五支箭。而且,二十四個牛頭人既然出遠門辦事,自然個個都是部族獵隊里的精英。他們的準頭,的確比尤里要好上一截。
嗖嗖的箭矢,伴隨著痛呼和慘叫,雙方終於短兵相接。
半人馬長矛凌厲,砍刀呼呼生風。牛頭人則揮起了大鎚與重斧。三個獸人都是雙手執斧,左右生風。兩個巨魔陷入了狂暴,另外兩個的身形,卻是遊離在周圍地帶,時隱時現。
尤里早扔下弓,拔劍跟著沖了上去。
他是這場混戰中體型最小的,但力氣卻不小。這令他大佔便宜。
……
在對射時,因為營地里好歹有點屏障,加上尤里的關係,半人馬吃了不小的虧。
但他們人數在那兒擺著,所以營地里的旅客們很快陷入了苦戰。
半人馬已經殺紅了眼。他們這次損失不小,就算勝也是慘勝——但是敗等於死!即使不死在這些旅客的反抗下,也會死在別的半人馬部族下。
很簡單,也很殘酷……
——因為貧瘠之地的綠洲水草肥美,只有不敗的威名,才能鎮懾那些時刻覬覦的敵人!
就在這時,一陣低沉的號角響起,伴隨著咚咚的鼓點,大地隆隆作響。
在貧瘠之地,只有科多獸群,行進間才會令大地顫動;而只有牛頭人,才能大批馴養科多獸作為座騎;也只有牛頭人,愛在科多獸背上拴兩面鼓。
那是戰爭之鼓。
「是我們的人!」
半人馬終於撤退了。
來的是一隊三四十頭科多獸。
與白角牛頭人他們不同,這些牛頭人都是全副重甲,他們的科多獸在頭、四肢膝關節等處,也上了裝甲。那裝甲甚至還帶著尖刺。
為首的白角牛頭人氣喘吁吁,全身多了數道口子,胳膊上的一道尤其嚴重。他見危機解除,精神一振,朗聲道:「我們是黑鬃的獵手,正回血蹄村去!」
「莫高雷的血蹄村?」來者奔到了近前,是個生了一對深褐色大彎角的牛頭人。他駕馭著一頭成年雄性灰色科多獸,踏得地面振動。「我們是陶拉祖營地的衛兵,看到有商隊求救的焰火,尋出來的。」
「我們沒有焰火。」白角牛頭人道。隨即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渾厚的嗓音一下子變得乾澀了:「求救者……找到了嗎?」
來者沉沉地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而是兜轉了座騎,自己跳了下來:「走吧,收拾收拾。今晚在這兒是歇不成了。到了陶拉祖,好好休息一下。」
他這個樣子,大家都猜到了可憐的求救者身上發生了什麼。沒人說話,連意外得到支援的興奮與喜悅也被沖淡了。
當下,收斂犧牲者,先把重傷的安頓好,輕傷的自己草草包紮一下傷口,陶拉祖的衛兵們幫忙,弄醒了醉倒的科多獸,收拾起了貨物……
然後冒雨趕路。
尤里找到了自己的行囊。因為在篝火旁邊,離廝殺的地方遠,倒沒壞,只是在忙亂下,被踩了幾腳,上頭多了好幾種腳印。
至於毛毯,不知去哪裡了。
他撿起行囊,找了把草擦掉泥水,甩上肩。
「嘿,上來吧,小子!我說——人類!」
尤里回頭看去,正看到彎角牛頭人勒住韁繩。
尤里有點兒意外,抬頭看向對方——褐色科多獸那足有兩個牛頭人高的脊背頂上,肌肉虯結的牛頭人朝他伸出手,這一幕真是……太熟悉了!
彎角牛頭人可不知道尤里想起了什麼,他看看已經開撥的隊伍前端,瓮聲瓮氣地催促道:「放心吧,奧來亞力氣大著那!你這樣的個子,再來十個也沒問題!」
尤里豁然一笑,往前一衝,跳起來踩了科多獸的後腿膝蓋一腳,借著彎角牛頭人的一拉之力,躥上了科多獸的背,坐到了彎角牛頭人身後。
彎角牛頭人點點頭,lou出了笑容,一拍科多獸:「走咯!」
「我叫泰頓,你那?」
「尤里。」
南黃金之路上,隊伍逶迤前行。而他們頭頂的大雨,已經漸漸小了。
……
查理打了個哈欠,弄了一捧冰水搓臉,繼續往前飛。
不知什麼時候,雷雨已經停了。星月的光輝重新撒下來,夜空深邃如洗。
查理飛過綠洲。因為身處三四百米的高空,居高臨下,下面的湖泊,看上去就小了許多。
「像個口袋……」查理咕噥了一聲,「口袋湖?!」
這三個字一出,查理心頭一燙,困意忽然長了一對翅膀,嘩啦啦飛走了。
他念出咒語,然後追著銀點,繼續趕路——
陶拉祖。
白角牛頭人的帳篷里,受傷的獵人頭領安頓好自己,已經準備休息了。
就在這時,另一個牛頭人拉著泰頓,xian開帳門鑽了進去。
「怎麼了,納古?」
「哈亞,我想我該跟你談談那個人類的事——泰頓,他告訴你他叫什麼?」
「尤里。是個好名字,不是嗎?」
「他不叫尤里,他叫尤里西斯。我認識他。你們可能沒聽說過,他以前也是鐵角部的。在我八歲的時候,他被抱回來了——那時候他還是個嬰兒。」
「噯?差不多吧。我小時候也還不叫泰頓。」
「但他明明懂得我們的話,卻裝著不懂。哈亞,你說,他回來到底想幹什麼?」
「這個……不算吧。我買東西時也會這麼干。那些地精太貪婪了,也只有人類,才能殺得了他們的價。嘿!然後我跟著買就好了,嘿嘿……」
「好了,泰頓,聽我說!當初他們那一支隊伍,是被派去斷後的……」
「啊?」
「他不知道。」
……
旅館里,整個營地中唯一的「人類」,在睡夢中慢慢皺緊了眉。
然後他突然睜開了眼睛。
小時候,大長老總是說:他還小,精力旺盛;另一方面,也就是太淘氣——所以才會靜不下心來與大地之母溝通。這是年齡的關係,不用著急,慢慢就好了。
結果命運卻不肯慢慢等。說這話的大長老,沒有看到他「好了」的那一天。
後來呢,佔查理的便宜,忽然就領悟了。
可是如今,他忽然寧願沒有「悟」……
……
尤里又躺了一會兒,卻再也睡不著了。他悄悄起身,沒有驚動任何人,收拾行囊。
正是凌晨。天還沒亮,才泛起一抹魚肚白。
營地周圍巡邏而過的衛兵見到尤里起身出來,並不在意,更沒盤問。其中幾個,甚至還抽空沖尤里點點頭——這個人類殺了不少半人馬的同時,沒有傷害牛頭人。那麼,他就有資格得到牛頭人的認可。
尤里走向營地中央的大篝火那兒。
廚子起得早,一鍋熱湯已經開始冒香氣了。
「這麼早?」
「趕路。」
「什麼?你不和他們一起走嗎?」
「……不了。」
廚子有些奇怪,但既然尤里是個幹掉半人馬的好客人,他就不多問了。於是盛了一碗湯、撒上一撮鹽,遞給尤里:「烙餅還沒做。」
尤里從行囊里找出剩下的硬麵包。皮子做的袋子防水,他又把袋口扎得緊,麵包只是被踩扁了,卻沒壞。
「有這個。」
「那我給你多攤幾個,路上吃。」
尤里抬頭看看廚子,猶豫了一下,道:「不急,我還會在這兒呆幾天。」
廚子不解,但對這個結果他是挺樂意的——營地里多個厲害的戰士,有什麼不好?當即樂道:「啊,那我請你嘗嘗我拿手的好東西。」
……
營地背kao一座小山坡,小山坡坐落在山谷出口。上了坡、走過山谷,就漸漸進了莫高雷的地界。
吃過早飯,尤里爬上小山坡,俯瞰營地、眺望莫高雷,四下環顧,一片茫然。
他本來是打算去莫高雷的。但如今看來,這個目的地,並不合適……
——那麼他該去哪兒呢?
然後他聽到營地里衛兵們的響動。哨塔上的衛兵用力揮動三角旗幟打出信號,地上幾個巡邏的跑向了雙足飛龍的窩棚。
尤里循著衛兵們注目的方向看去,發現一條上好的飛毯載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旅行者,像一個炮彈一樣沖了過來。
……唔……
——好像直直朝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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