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偷移
霍焰追出去很遠,但並未發現那個放箭之人的蹤影。返回的路上還在擔心調虎離山,唯恐她被人劫走,唯恐她害怕。可回到梨花樹下時,發現她正擺弄那支斷箭,從箭尖到尾羽,仔仔細細翻看排查。
怎麼會有這麼心大的女人,他站在那裡輕嘆了口氣,「看出什麼來了?」
她說:「箭身木製,箭首也不是特造的,尋常的烏龍鐵脊而已。可是這翎有些說頭,大人在邊關多年,應該認得這種羽毛。」
霍焰把箭接了過去,「這翎不是一般的鵝毛或雁羽,質地堅硬,穩定性強,戰鬥中作遠程射殺所用,應當是產自北疆的一種猛禽。」他抬眼看她,「霍青鸞?」
她點頭又搖頭,「照這支箭看來,必定和他有干係,但這麼昭彰的幌子,卻又叫人心生懷疑。什麼箭不好殺人,偏要選這樣一支?霍青鸞將要從北疆平亂還朝了,這滿朝文武,只有他會用這樣的箭,也只有他會因左昭儀和暇齡公主的死記恨我。」
所以她真的不笨,如果收作門生,會是個令老師倍覺榮耀的高徒。
這世上殺人的手法有很多種,最毒的一招不是血濺五步,而是移花接木。那個放冷箭的人,並非真的要殺她,不過是想把火往霍青鸞身上引罷了。母親和妹妹慘死,這樣的仇怎麼可能不報?他也許會追查真兇,也許圖謀大計一不做二不休。為了防止他實行其中任何一項,索性先下手為強,利用控戎司來對付他。這樣成與敗,背後點火的人都可以片葉不沾身,風險也能減輕到最低,真可謂機關算盡。
他把箭羽遞還回去,「接下來你打算如何應對?」
她沒有說話,心裡自然有她的道理。
同上回的附子案一樣,並非萬事到最後都有說法,有的是無權深查,有的是不能深查。橫豎簡郡王本來就是她的下一個目標,即便沒有今天這出,她也要剷除他。不過動手之前,最好還是弄清幕後的人究竟是誰,如果是信王,那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果是惠后,往後打交道的機會多了,總有讓她揪住小辮子的時候;但如果是太子……她心裡隱隱作痛起來,為了徹底讓宿家和簡平郡王府翻臉,這種可能也不是完全不存在。
她分明低落,手裡絞著斷箭,臉上神情泫然欲泣。
霍焰只是看著她,「我給不了你任何好意見,只是想告訴你,這朝廷越攪水越渾,你陷在裡頭,也只會越爬水越深。太子不是無德之人,他也並不昏庸,如果能夠找個時機化干戈為玉帛,一定要盡量爭取。」
話說到這裡,已經完全用不著掩飾了。星河這些年沒有同誰說過心裡話,某些目的即便天天翻來覆去咀嚼,也沒有勇氣拿到青天白日下來。因為那點圖謀是見不得光的,必須背著所有人,她除了家裡父親和哥哥,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商量的對象。霍焰原本是想設法拉攏的,但這人太冷靜,要多深的感情才能鼓動他改變立場呢,她已經放棄嘗試了。現在他願意和她深聊,也算是一點小小的成就吧。
她有些氣餒,「化干戈為玉帛,只怕很難。太子睚眥必報,他現在隱忍,未見得登基之後還會隱忍。」
他說:「那就要靠你從中斡旋,勸你父兄棄權投誠,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棄權投誠,確實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但棄權之後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萬一屆時太子決心殺一儆百,誰來保障宿家的安危?
所以還是個無頭公案,沒人幫得了她的忙。
她掖著手,對他微笑,「今天咱們見面后說的話,發生的事兒,能否請霍大人不要向第三個人提起?」
他點了點頭,「當然。」
「您給我的忠告,我也記在心上了。且走且看吧,時局萬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全家人同生死,共存亡。」言罷忽然嬌俏一笑,「如果我哪天出了事兒,太子爺不給我收殮,您能幫我這個忙嗎?就看在……咱們今天喝過一場酒的份上。」
他面上神色凝重起來,「不要說胡話。」
她笑得愈發燦爛了,嘆著氣說:「是我糊塗了,霍大人千萬別見笑。今兒不湊巧,原本我還想和您一塊兒看燈的呢,剛才那一箭嚇著我了,其實我還是很怕死的。」她提溜著酒壺說,「我這就得回去,查一查簡郡王行至哪裡了。那支箭的來歷雖然欲蓋彌彰,但也未必一定不是他,萬一是他手下人疏忽了呢?」
他說好,陪她去遠處的樹下牽馬。她沒再逗留,拔轉馬頭揚鞭而去,回到控戎司后把斷箭交給徐行之,讓他打發人去查這箭的來龍去脈,自己又入昭獄審問了節前刺殺官員的嫌犯,一通忙下來,天都快黑了。
葉近春從轎房裡出來,他奉了太子的命,每天掐著點兒提醒宿大人下值,「明兒是主子爺千秋,您肯定是沒法兒上衙門來啦。」
星河哦了聲,「險些忘了。」轉頭囑咐金瓷,明天衙門裡的事兒壓后再議,「后兒吧,后兒宮門上的駐防重新安排人頂上,等我回來再分派。」
坐轎回宮,上麗正殿看了眼,太子還在兩儀殿議事,沒有回來。宮裡掌起了燈,她朝東張望,看見一隊小太監又舉著紙捻子跑過去,她提袍下台階,往隨牆門上去了。
尚衣局送衣裳的時辰照舊雷打不動,魏姑姑領著三名宮婢到了門上,客客氣氣叫了聲宿大人,「太子爺明兒的朝服送來了,請大人查驗。」
她仍是一絲不苟例行公事,檢點完了抿唇向魏姑姑一笑,「我這兒還有事兒麻煩姑姑。」一壁說,一壁轉身朝配殿值房去了。
魏姑姑跟上來,肅了肅道:「大人的吩咐,奴婢後來仔細留意過,原本尚衣局熏好的衣裳被褥送至溫室宮,都是皇後主子跟前近身伺候的人接應的。前陣子聞長御悄沒聲兒的不見了,昨兒倒奇,又上院門上接應來了。奴婢為了多瞧她兩眼,有意和她搭話,瞧她那模樣,似乎也沒什麼變化。後來借著說她坎肩做得寬大,要給她改改,奴婢順帶便扯了扯她的袍子,這一扯扯出寶貝來了——您猜怎麼著?聞長御的身腰粗壯起來了,瞧那模樣總有四五個月大,指定是懷上了。」
其實之前就隱隱有了預感,真要說確有其事,也不叫人覺得意外。只是這惠皇后不知在下什麼棋,分明結了盟,這麼大的事兒也沒知會她這頭。既然皇後有了自己的成算,宿家早晚要被拋下的。羽翼還沒豐滿,倒比左昭儀更有主意,宿家想從中獲利,看來是痴心妄想了。
星河頷首,對魏姑姑道:「這麼大的事兒,東宮一直蒙在鼓裡,多謝你今兒給我報這個信。」
魏姑姑說:「應當應分的,咱們雖是齏粉一樣的人,也知道知恩圖報。當初值上的那點差池,要不是宿大人包涵,這會子我八成在下三所刷官房呢。我得報答您的大恩,往後您還有什麼差遣儘管吩咐,只要奴婢能力所及,必定赴湯蹈火為您辦成。」
這就是小恩小惠積蓄下的力量,宮闈人多事雜,這些底層的宮人分佈在四處,雖然不起眼,但緊要關頭積沙成塔,能頂千軍萬馬。
人走了,星河靜靜站在廊廡底下等待,等了很久才等到太子回來。他公務忙,進門后梳洗一遍,便要上前殿理政。她替他脫下罩衣,向上一覷道:「剛才尚衣局的人送朝褂來,臣趁機打聽了溫室宮的情況。皇後跟前有個長御,伺候了她十來年,前陣子忽然不知所蹤了。臣四下打探,一直沒有她的消息,剛才魏姑姑來回稟,說今兒是她出面接應皇后冠服。魏姑姑留了個心眼兒,有意同她套近乎,發現長御腰身鼓脹,像是有身孕了。」
這樣令人震驚的消息,應當會讓太子勃然大怒吧。這宮裡只有三個健全的男人,除了他和信王,就是皇帝。剛冊封皇后那會兒彼此也商量過,萬一皇后老蚌生珠怎麼辦。如今皇后是沒動靜,她身邊年輕的女官倒懷上了,皇帝那麼大的年紀了,說起來真有些臊得慌。
星河仔細觀察太子的表情,琢磨著萬一雷霆震怒,她應當怎麼去規勸。可是看了半天,太子臉上神色如常,如果非要品味,大概就是那一點點極易被忽略的惆悵吧!
「唉……」他沉沉嘆息,「你瞧我皇父又要當爹了,我呢,媳婦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星河愣了下,「您不生氣嗎?」
他說為什麼要生氣,「這宮裡冷清了八/九年,一位嬪妃都沒有生養。現如今皇父將到耳順之年,沒有孫子,生個兒子玩玩也無不可。」
星河被他的態度弄得找不著北了,「您一點都不擔心嗎?這孩子將來八成是要記在皇后名下的。」
「那又怎麼樣?」他漠然道,「記在她名下也不能算她生的,想弄個嫡子出來,除非她謊稱自己懷上了。」語畢在她肩上拍了兩下,「反正時候還早,孩子沒落地前,咱們有的是時間。」
這話是什麼意思,她有些參不透。回身追問他:「主子的意思是……」
「我沒什麼意思。」他溫和地笑了笑,「大局才穩固,這會兒一動不如一靜。」
看來是有了打算,不過不明說,暗中示意她時機成熟再動手吧。星河沉默下來,他往正殿去,她垂著兩袖跟在他身後。總覺得他心頭有不滿,不過一味勉強憋著。該發的火還沒發作,叫她心裡不大踏實。她就那麼亦步亦趨尾隨他,他走到東,她跟到東,他走到西,她就跟到西。
太子被她弄得發毛,轉身問:「宿星河,你又吃錯藥了?」
她齜牙笑著:「我今兒一天沒見您,怪想您的。」
太子面有喜色,「真的?」
她嗯了聲,「那您呢?想我不想?」
她自覺這是開了個好頭,接下來就可以順利牽扯到她和霍焰外出踏青的事兒上去了。她心裡還是懷疑,那個放冷箭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要是他和她鬧,反倒一切正常,可他一直閉口不談,那就愈發可疑了。
她眼巴巴看著他,他皮笑肉不笑,「我亦甚想你。可你一頭和別人談情說愛,一頭又想我,不覺得腦子不夠使嗎?你們宿家的兒女,都是這麼花心。你就像你哥哥似的,要是個男人,必定三妻四妾,還得你爹媽給你騰院子。」
她噎了一下,心說這就正常了,她挨慣了呲打,無風還要三尺浪呢。今天一塊大石頭砸進水裡,一點水花都沒濺起來,實在說不過去。
其實這一箭,總給她很不好的預感。宿家自從上了簡郡王那條船,一舉一動都沒逃得過太子的耳目。就像霍焰說的,官場上拉幫結派涇渭分明,只要留心,想看出來並不難。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動宿家?慎齋公的冤獄在前是其一,其二宿大學士當過他的總師傅,其三,大概就是不願意兄弟鬩牆鬧得這麼明顯。既然宿家在郡王府門下,用宿家對付舊主,那所有一切就同他不相干了。最壞不過他們窩裡斗,太子還是乾乾淨淨的太子。
細想想,一路走到今天,左昭儀和暇齡公主先後都毀在了她手上,不久之後的簡郡王大概也一樣。太子呢,一場苦肉計,成了十足的受害者。說到根兒上,他由頭至尾都在利用她和宿家。私底下的些些小情義,不過是主子閑來無事時的突發奇想。說感情,必然是有的,養只貓狗還有感情呢。但要涉及到了政治,她可不覺得她那一摟一抱一親嘴兒,能叫他放下芥蒂,高高興興和宿家滾作一團。
他尖酸了兩句,最後都沒有談及那支冷箭。也或者當時邊上是一片開闊地,他的探子不能近距離監視,因而疏忽了。他不提,她當然選擇沉默,只是心裡隱約感覺失落,待得蕩平前路,她再也沒有利用價值時,他會如何處置她?
「主子……」她茫然喊了他一聲,可是接下去要說什麼,腦子裡卻空空如也。
他凝視她,眼神一如情人間的專註。
星河忽然無話可說了,她垂首盯著自己的腳尖,猶豫了下,又盲目重複了句:「我真的很想您。」
沒有山崩地裂呼天搶地,只這簡單的一句,就叫他心上痙攣一下。她有種小媳婦式的輕輕的哀怨,太子想了好多,無數的話在腦子裡來回奔走,卻找不到一句恰當的回答。他掙扎了片刻,上前牽住她的手,「好了,我不怪你和霍焰私會了,但是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她半張著嘴,看那表情簡直有點傻。太子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刮子,明明那麼多煽情的話,為什麼最後挑了這一句!
溫情的時刻稍縱即逝,再想回頭尋找,找不見了。太子眼睜睜看著她給燈樹上的蠟燭剪了燈芯,說「主子夜裡別忙太晚,早點兒睡,明兒是您的喜日子」,說完頭也不回地出去了。剩下他一個人,彷彿和什麼失之交臂,由不得失魂落魄起來。
***
第二天的宮掖自然熱鬧非常,太子爺的千秋,每一年都要操辦一回,雖然不是什麼逢整的大壽,但闔宮借著主子們的壽誕大肆歡慶的熱情卻絲毫未減。
一大清早,太子上奉先殿祖宗牌位前磕頭,上太后和帝後跟前磕頭,然後再回到東宮,接受所有女官和宮人們的賀壽。這一圈下來,儘是額頭和青磚的邂逅。等到大禮都走完了一遍,宜春宮/里已經備好了雅樂和席面,恭請太后、皇父及母后駕臨。
本來太子的壽宴,應該和樂為主的,皇後到底也湊了個趣兒,低聲喁喁和皇帝細語。皇帝起先滿臉驚愕,後來便笑起來,「是件好事兒。」
什麼好事兒呢,是皇後有孕了。這著棋下的,雖在意料之內,卻也讓人摸不著北。
太子起身,大大方方道賀,才賀完,皇后又有了另一個好消息,說她跟前長御也懷上了龍種。
這下皇帝鬧了個大紅臉,那點風流韻事一點兒不剩全給抖落出來了。殿上眾妃嬪,包括信王和敏郡王都是一臉莫名。還好老太后見多識廣,「皇帝正是春秋鼎盛,雙喜臨門,國之大幸啊。」
這算什麼幸?證明皇帝精力不減,勤政多情?眾妃嬪相視,笑得尷尬。一旁侍立的星河鬧不清皇后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如果單說自己有孕,那肯定是預備借腹生子。現如今連長御的喜信兒也一氣公布了,難道是打算來個數量取勝,徹底叫板太子么?
皇帝經歷了一開始的回不過神,到後來的接受甚至喜形於色,只花了不過一彈指的工夫。有什麼比老來得子更能證明男人的能力?皇帝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連身板兒都挺得比以前直了。這一場壽宴,不單是太子的壽宴,也成了龍種們的接風宴。在皇帝看來,這是失去暇齡后老天爺對他的補償,有稚子繞膝,尚可以妝點晚景。
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妃嬪們紛紛恭賀帝后,只有信王抬眼看向太子,眼裡有恍惚的憂色。
太子倒如常,來一個是這樣,來兩個也是這樣。宴散后信王壓聲問他對策,他仍舊不以為然,「懷了就生,皇父老當益壯,咱們做兒子的應當高興。」
可皇後有所出,局勢又不一樣了,信王同他說了心裡的擔憂,他淡淡一笑,「咱們這樣的年紀,還怕兩個奶娃娃?你要記住了,咱們的母后是元后,現在的皇后是繼皇后,就靠那兩下子想翻雲覆雨?還早著呢。」
所以太子的喜日子,並不因這稱不上好消息的消息,而有任何的陰影。歌照唱,舞照跳,只有到臨近尾聲的時候,才被簡郡王的入宮復命擾亂了章程。
一個人的出現,霎時澆滅了皇帝心頭所有的喜悅。青鸞凱旋迴朝,然而他的母親和妹妹都被正/法了,這樣的打擊讓他崩潰。他長跪在太極殿前的廣場上,大約天也瞧不過眼,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他身負重甲,嚎啕大哭,御前的行燈在丹陛下排成長陣,皇帝立在那裡,竟不知應當怎麼面對他。
沒有人敢上前相勸,太子也冷眼旁觀。敏郡王以前同他交好,但自從被宿大學士灌輸了一腦袋「皆為皇子,無分貴賤」后,就與他漸漸疏遠了。信王左右看了看,見眾人都無動於衷,不由嘆息。拱手道:「皇父先入殿吧,兒子去勸勸大哥哥。他長途跋涉剛回京,昭儀和公主有罪,但罪不當連坐。倘或他有過激之處,還請皇父寬宥。」
他說完往廣場上去了,太子望著信王的背影,忽然發現羸弱的幼弟不知什麼時候長大了,有了男人魁偉的身形,和足以負重的肩背。以後,大約再也不需要他的庇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