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青空
做一件事,接連不斷做上二十年、三十年,是個人都會厭倦。
天下之主,說起來多麼光鮮和榮耀的頭銜,其實只是在一座等級森嚴的城裡,當著人人見之俯首的霸王而已。遊山玩水,要鹵簿儀仗,要千軍萬馬,連在路邊上吃頓餛飩都有無數的眼睛盯著你。腦子裡的錦繡河山,化成了沙盤上起伏的山巒模型,還有奏疏上一項又一項的人口和稅負的數據。宮牆太高,看不見天下萬民生息,皇帝和普通百姓沒什麼不同,細論起來,百姓住在更大的城,皇帝反而住在更小的城。
沒有做皇帝時,那個位置看上去太具有吸引力,一旦做了皇帝,發現不過如此,久則生厭,卻無法逃離。這世上有哪個一家之主像皇帝這麼悲慘?陰謀接連發生,禍起蕭牆了,老婆孩子一塌糊塗。當皇帝好嗎?當過皇帝的人會告訴你,一點兒都不好。現在內闈太平了,能夠掃清的障礙也全部都掃清了,雖然過程損失慘重,但優勝劣汰是天意,就算心裡再不舍,也不能婦人之仁。
皇帝放下一切,帶上十來個侍衛隨扈,於夜深人靜時悄悄離宮了。轡頭上悠揚的鈴聲彷彿飄進東宮來,星河支起身聽,輕聲道:「明天就該太子臨朝了。」
邊上茵陳迷迷糊糊問:「皇上還回來嗎?」
星河說不知道,「但是禪位詔書應該已經在太子手裡了,多則半年,少則三個月,太子必定登基稱帝。」
「那您什麼時候嫁給太子爺?他如今可是好大一塊香餑餑,朝里八成很多大臣想把姑娘往宮裡塞,萬一讓別人捷足先登,您可就吃大虧了。」
星河搖頭,「這權力的中心,呆久了有點膩味。官兒當不成了,我不能委屈自己在後宮生孩子、奶孩子。」
茵陳一聽兩眼發光,「您想出去嗎?上外面的世界看看去?跟皇上似的。」
星河含笑看她,「我一直有這想法,上外頭去,闖出一番事業。」
「再回來造反?」
茵陳口無遮攔,可能就算她說是,她也願意跟著她干。
「不管您上哪兒去,我一定要和您一起。我是您的小跟班兒,您下地,我給您扛鋤頭,您算卦,我給您打幌子。」
這麼一來可不成,後宮就該空了。可是茵陳不管,一想到太子爺當了皇帝,回來卻清鍋冷灶,她就高興。反正她是為了星河才晉位的,不是為了太子。星河要走,她當然得跟著一塊兒走。
兩個女人也能唱出一台戲來,她們在這兒商量得熱火朝天,太子靠在配殿的門框子上敲門。
「星河,你不能老和她睡,怎麼算今晚上也該輪著我了。」
太子爺可憐,除了那晚把人接回來現開銷了一把,後來耗子爪就一直霸佔著她。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可笑的事兒,他封了個良娣,是專門用來和他爭寵的?想方設法打敗了男人,結果倒好,又來個女人,借著小姐妹的情義,比男人還難打發。
他在門外喊,配殿里沒人應他。恨起來想破門而入抓走星河,至於那個耗子爪,送到北邊填井得了。他又拍拍門:「裡頭的人聽著,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上官茵,孤限你一炷香內回內命婦院去,否則後果自負,你聽見了嗎?」
裡頭還是沒驚動,睡死過去肯定是不可能的,她們純粹是眼裡沒他。
太子覺得很憋屈,也很窩囊,彭彭拍打菱花門,「星河,我有事兒要和你商量,你出來一下。」
可殿里的人就是不答應,他忍無可忍了,招呼德全:「叫兩個人,給我把門撞開!」
德全得令,忙勾手招來了站班的太監,幾個人一鼓作氣正要撞門,門栓輕輕響動,一會兒探出個腦袋來,說:「你要幹嘛?」
「都住手。」太子虛張聲勢,擺手遣散了人,笑道,「我想侍寢。」
星河白了他一眼,「今晚上我沒興緻。」
這他就不明白了,才發現這麼好玩的事兒,他恨不得天天來幾回,為什麼她會沒興緻呢。太子自問手藝還是過關的,至少領進門后,欲罷不能的也是她。他誠懇地說:「要不你再考慮一下?興緻這種東西是可以培養的,我不騙你,說的都是真的。」
檐下燈籠照著她的臉,那張臉上浮起了冷笑,「我就想問問你,有什麼事兒不是你算計好了來的?連這種事你都不放過,簡直不是人。」
他悶聲答應:「我在床上確實不是人……」
她聽了要關門,他忙把一隻腳塞了進去,「別、別……咱們可以談談婚事。」
可她搖頭,不知是對婚事本身不感興趣,還是對他不感興趣,照舊想關門。這下太子急了,不得不使出殺手鐧,湊在她耳朵邊上說:「我那個……不便之處,好像長了個疙瘩,自己瞧不見,你幫我瞧瞧好嗎?」這麼著才把她哄進了麗正殿。
帷幔放下來,她掖著手說:「脫吧。」
太子磨磨蹭蹭解褲腰帶,見縫插針地說:「我本想儘快把婚事辦完,大家心裡踏實。可是再想想,你要是在我龍潛時過門,就沒法子享受從承天門進宮的待遇了。」
一個女人,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走上那條象徵最高皇權的御路,唯有天子大婚,入宮為後的當晚,才有這樣殊榮。太子是了解她的,對於一個心高氣傲的女人來說,形式也許並不重要,但有總比沒有好。她今生是當不成女皇帝了,不過可以走一走那條九龍鋪就的道路,感受一下當上皇后的榮耀。
星河沒有說話,心裡難免有些哀傷。從她走進東宮的那天起,她就開始經營自己的人生,無論是大業得成還是人頭落地,她都有過無數次的設想,唯獨沒想過會當上皇后。其實她應該感謝太子,他讓她輸得不那麼難看,終究一切都是因為他喜歡她。宿家呢,要是照著罪過來判,滿門抄斬都不為過,如今得以保全,也沒有什麼不知足的。
下昭獄,是一次醒神的機會,得與失有時間好好計算衡量,到底是平安重要,還是大權在握重要。他們一家子,只有星海手裡有實打實的兵權,明面上的繳了,私下經營的由於樹倒猢猻散,逐漸也瓦解了。前陣子朝中風向大變,大伙兒日夜掂量下一步當如何走,有權怕不得姑息,沒權又怕不得自保,現在橫豎破罐子破摔了,這樣反倒安生。
她有什麼不滿?沒有,不該有。她愛不愛他?愛呀,但依舊不滅她那顆雄心。她天生不安分,很難在內廷乖乖以男人為天。於是澀然看了他一眼,「皇上出宮了,你什麼時候登基?」
太子說:「等立秋,皇父已經下了手諭給內閣,他人不在京里,大典也照常舉行。我過兩天就進少陽院了,太子登基之前都要在那裡住上一段時間,你跟我一道去。」
他仰天躺下,絲毫不覺得羞恥,在她的撥弄下陶陶然閉上了眼睛。
放聲長吟:「星河,我為了成全這段感情,所有能做的都做了,希望你也成全我。」
她手上頓了下,垂眼說:「我跟你進少陽院。」
「不帶耗子爪。」
她有些無奈,「不帶就不帶,你大什麼大!」
太子唔了聲,勾起頭朝下看了眼,小雞兒果然不安分了。他難堪地笑了笑,「哪天它在你手裡死物一樣,你才應該著急呢。」
她嘀嘀咕咕又罵他臭德行,翻來覆去查找,「哪兒有疙瘩?沒看見啊。」
太子說有,「這麼精細的地方,你就不能好好找找?」他受用那纖細的手指遊走的快感,也只有在她手下,他才能感受到人生的起伏和跌宕。
星河嘟囔著,心裡還是不好意思,可沒法子,他的臉皮厚如城牆,吵著鬧著讓她找,她能怎麼樣?她喃喃自語:「在哪兒呀?」
太子說:「瞪大你的牛眼,離得近點兒。」
她還真信了他,俯身靠近,沒想到他往上一挺,敲打在她唇上,覥著臉說:「心肝兒,給我裹裹吧。」
這下又捅了灰窩子了,她在他大腿根上扭了一把,下手還是有輕重的,肯定得繞開了小雞兒打。
太子被她扭得眼淚汪汪,翻身把屁股露在她眼前,「你就說說你自己,有沒有人性!打人這麼狠,屁股上全起稜子了。皇父讓我坐,我都沒法兒坐下去,害得那幫內閣的人陪我站了一天。」
這都是好幾天前的事兒了,紅稜子也退下去了,他還揪著不放呢?星河沒好氣道:「每次都是你先招惹我,怨得了我嗎?你撅著屁股幹什麼?還想挨打?」
他一聽立刻翻過來,伸手一鉤,把她鉤進懷裡了。
低頭親親她,「星河,我太喜歡你了。」
星河心裡漸漸開出花來,臉還板著,「有什麼喜歡的,都認識那麼多年了。」
「就是因為久,褻瀆發小別提多過癮了……」又挨一頓胖揍。
她把他嵌在腿縫裡,讓他輕輕搖曳著,小聲說:「你要娶我,我聽著真高興,也想嫁給你。可我的脾氣你知道,又臭又硬,還愛唱反調。以前你說什麼我都答應,其實我暗暗也坑你。等成了親,就是一家子,我於情於理都不該坑你了,到時候怎麼辦,非得憋死不可。」
他說不會的,「你可以沖我發泄,等我散朝回來,整個人都是你的。」一壁說,一壁擠壓那玲瓏的臀,她不知道,她的楊柳細腰擺動起來有多銷魂。
她還是嘆氣,總覺得不造反,她就無事可做了。
太子在夾縫裡艱難生存,腦子也混沌沌一桶漿糊,他哀告著:「星河,你開開門,讓我進去成嗎?」
她瞥了他一眼,根本不理他。
太子牙關都酸了,他糊裡糊塗說:「要不然,你找點事兒做,只要別想著反我,怎麼著都行。」
她聽了這話才含羞盤上了他的腰,「你說的,我可以找點事兒做。」
太子通身舒坦的同時心存僥倖,她還能幹什麼,沒了官銜也沒了兵,小打小鬧折騰不出什麼花樣來。現在還年輕,定不下性,等將來有了孩子,那些志向全成了身上的泥,搓一搓就掉完了。
原本他這麼想,確實沒什麼錯處,可是後來發現問題變得有點嚴重了,一個曾經在控戎司做過官的人,擱在哪裡她都能發光。
眾所周知的,大胤上年南北征戰,國庫空虛的問題凸顯出來,所以新帝登基沒擺什麼花架子,祭了天地之後昭告天下,事兒就差不多了。但是緊接下來的大婚事宜,耗費可不是一點半點。皇帝打算咬牙大肆操辦,決不能委屈了他的皇后,可是看著戶部結餘的款項,又對照工部水利上呈的用度報表,一時犯了難。
要想風光大婚,新閘就得停工,正幹得熱火朝天的眾人都得回家待命。可要是不停工,就抽不出現銀來舉辦那麼盛大的婚宴。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以前在皇父手底下還有依仗,如今自己當家了,這才知道柴米果然貴。
難怪皇父這麼著急撂挑子,這親爹確實狠狠坑了他一把。他長吁短嘆:「朕真是太窮了,要是說給周邊的彈丸小國聽,說中土皇帝連褲子都快穿不上了,不知道他們信不信。」他看了星河一眼,「皇后……」
「咱們還沒大婚呢。」
看看,窮得連媳婦都嫌棄他。皇帝揉揉太陽穴,把心一橫,「還是得先把親成了,國不可一日無母。」
星河的意思是暫且不用那麼著急,「你打算一上台就讓人管你叫昏君?為了成親連水利都不管了,那可不成。」
皇帝當然不是那種不顧大局的人,他這麼說不過是以退為進罷了。
「咱們是貧賤夫妻……」
星河笑道:「誰和你做貧賤夫妻,我的意思是暫緩大婚,等手上有了盈餘,再操辦不遲。」說著從後頭抱上去,慢慢搖晃他,「阿寶,你給我個金玉王朝,我還你個白銀帝國,怎麼樣?」
皇帝一聽有戲,這主兒可不是個隨便誇海口的人,於是小心翼翼問:「皇後有什麼高見?」
星河貼著他的耳朵說:「我頭前兒在控戎司辦差的時候,抓過一個夜闖王府的外邦商人。那人一直在南邊活動,瀾滄江那帶走了不下百回,茶馬古道穿越起來玩兒似的。人家有錢,咱們有茶葉和瓷器,朝廷統一調度,以貨換錢,人家瞧著有保障,自然願意做交易。我打算先小試一回牛刀,賺筆大婚的錢,接下去再往大了做,你說好不好?」
美人計對於皇帝施展起來是百試百靈的,他說我看行,「不過採辦貨源可不簡單,不光是收購就能應付得了的。」
「咱們有七個御用的窯口,我親自盯著,出不了岔子。」
「嗯?」皇帝覺得不妙,「怎麼還要親自盯著?」
她齜牙一笑,「還得帶上你的昭儀娘娘。」
皇帝開始琢磨,往後臣工問:「皇上,您的皇后哪兒去了?」
他說:「辦買賣去了。」
「那您的昭儀呢?」
「幫著打算盤去了」
……
這孤家寡人當得,真是有滋有味兒。
所以他猶豫了,「要不再商量商量?」
星河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您在我眼裡可是個開明的人吶。」
得,為了這一句,他不答應也得答應。
後來那兩位就真忙活起來了,經常三五天見不著人影,這白銀帝國,可不是那麼好打造的。
星河離開了皇城,人就活泛起來。離京最近的那座窯口,出的瓷器又精細,款兒又好,她和茵陳常要過去監工。那天站在田壟上,看見個送水的女孩兒推著小車過來,她手搭涼棚張望,那身形說不出的熟悉,「怎麼像是蘭初?」
茵陳心裡咯噔一下,「哪兒能呢,您瞧錯了。啊,頭批福壽碗要出窯了,快來瞧!」
星河嘆了口氣,世上相像的人多了,想起蘭初已經不在了,便有些怏怏的。
然而剛轉過身打算下台階,聽見身後的姑娘顫巍巍叫起來:「這是……宿大人不是?」
這回正打在七寸上了,她愕然看著她摘下面紗,見了鬼似的,「蘭初,你怎麼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