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佳人有冤
東直門外牆下,雜草叢生的荒地。
晝伏星稀,正照斑駁一輪妖月,這是北京城內的宵禁時分,百姓熄燈,各自安歇。
打遠處,一陣窸窣聲響起,在這份靜謐下頗為刺耳。
蹬蹬蹬蹬!
四個白衣人正肩扛著另一人疾步而來,步伐穩健,從那腿腳間隙處就看得出功夫了得。只看這四人平步生煙,漸漸近了:
是四個紙札人!
身高馬大,魁梧紮實但顯得很是生硬,正抬著另一個紙人在跑!
直到靠近才剛剛能看清,這四個紙人白面黑髮,八尺身軀,糊紙而成。抬著一個紙人正朝東直門方向而來。面無血色,猩紅點唇,兩眼雕琢成一對斗大的黑洞,無神,詭秘。那紙人的毛髮隨風飄蕩,確是真真的死人頭髮!
還不待細看,這四個紙人已經抬著另一個紙人,到了牆頭處。只聽見稀里嘩啦一陣白紙脆響,四個紙札人從腰間解下一條繩索。
嗖嗖嗖嗖
四條繩索飛鉤掛牆,這手上功夫看得卻如此嫻熟,宛若活人竊賊。映著凄慘月光,隱約間教人倍感寒慄。
飛身上牆,四個紙人攜著另一個紙人這就翻進了東直門城牆。身形僵硬,手腳麻利,給人一股說不出的感覺。唯獨那被扛起的一人,不言一語,看不清身形樣貌,耷拉著腦袋,垂下雙手,隨著四人進了城內。
···
隔日凌晨時分,晝光未普,尚有几絲稀疏殘星點綴著肚白。
陳府,這可算是個豪宅闊府,就坐落在東直門進來數百丈的地界。不算繁花似錦,卻有清幽高遠的雅緻小景。
這家的老爺叫陳名士,是京城內赫赫有名的鹽賈,走通貨販糧草,生性又平易近人。不過陳老爺最近睡得不太安穩,總是在黎明即起前便驚愕起床。
今天也是如此,一陣混亂的噩夢擾了清幽,再也睡不安生了。
似醒未醒之間,陳名士嘆了口氣,眼瞅著是再也睡不好了,這就要起來。
剛一轉頭,卧房門前好像看不真切有個東西堆在那裡。咦了一聲,尚還有些睡眼惺忪,揉了幾下眼睛再瞧。
這一瞧不要緊,頓時驚得面色驟白,睡意全無。騰地一下自床上坐起,打脊梁骨一陣涼氣竄了上來,兩手指尖發顫,指著前面。
屋子裡有個紙札女人!就坐在門口處沖著自己笑!
「啊!!!」
陳名士剛喊了半句,趕緊用手捂住了嘴巴,再不敢發出一個字音來。氣氛就這麼凝固住了。
死死盯著眼前的紙札女人,那嘴角詭異的角度好像在嘲弄著自己,兩眼成洞漆黑一團。越看越怕,陳名士手足無措從床上翻下身來,哆嗦著軟倒在床邊,顫聲道:
「是···是誰?」
那紙人不能言,依舊望著自己。雖是看外面天光即將大亮,但眼前這麼個紙人倚門弄檻坐在這,當真令人窒息。壯了壯膽子,倒是沒喊來下人,陳名士思量片刻,深吸了一口氣,向前走去。
來到這紙札人面前,陳名士才算噓了口氣:
這不過是個紙人,並非活物作祟。面目畫得惟妙惟肖,盤髻高束,環佩叮噹,倚靠在這裡。是哪個缺大德的這麼嚇唬自己?若是抓到了,定不能輕饒。
恨恨想著,陳名士推搡了一下這個紙人,卻發現推之不動,這紙人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
不對勁,這紙人鼓鼓囊囊,不像是平日間白事喪葬用來祭祀的紙札貢品,裡面很軟,透紙而出一陣冰涼感覺。
輕輕撥動紙人脖頸,那紙札人頭受力不住,登時鬆軟下了腦袋,力道所至那脖頸處的白紙刺啦一聲裂開,露出了裡面的東西。
噗通一聲,陳名士癱坐在了地上。
一臉驚恐,斗大的汗珠瞬間凝結在額頭,陳名士再也控制不住驚慌的情緒,死死拍著巴掌按在臉上,唯恐發出一點聲音。
這個紙人裡面竟然藏著一具屍體!
隨著那白紙撕開,白紙糊失去依仗,輕輕落在地上,露出了那裡面死屍的面貌:
一個盤發女子,慘白的膚色,唇齒抹紅。看得出是生前是個婉約的女子,不過好像是死不瞑目,此時瞪大了眼眶,直直瞅著地面,歪斜的身子邪氣無比。
縱使心神再怎麼堅定的漢子,此時也已經難以自持。陳名士只覺得腦袋轟鳴一聲,眼珠就快瞪出眼眶來了。任憑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這紙人包裹的死屍,竟然是她!
「宛如···你···你來找我報仇了嗎?」
···
事情要從一年前說起,那時候陳名士剛剛在老父親的安排下娶妻生子,事業上如日中天,不過而立之年,已經是京城內「擎天薄雲柱,駕海紫金梁」一般的商賈了,得了個大家院落,財名顯赫。
雖然平日與人和善,但是卻與妻子之間有些許間隙。其妻陳氏生性潑辣,刁鑽任性,當初老父牽線座橋才起了這麼段姻緣。
常言道久爭喪親情,這兩口子也就漸漸疏遠了。一個住西廂房,一個住後院,沒什麼事也都不甚交流,更別提育有兒女了。脾氣都倔強,不肯退步,任憑老父日日催促這二人就是不續香火。
後來時間長了,陳名士也是心裡痒痒,平日不願見其妻子的潑辣言行,料理完家業瑣事,就和三五知己吟詩作對,喝酒談天。一二而去,也跟著去了一次八大胡同。
這八大胡同可是京城著了名的逍遙地方,一去就收不住心了。後來在一個叫溫柔鄉的青樓遇見了一個叫宛如的青樓女子。這女子長得標緻,大家閨秀,知書達理,陳名士又正逢情場失意,郎才女貌,一拍即合,二人就這麼好上了。
一來二去兩人情意漸濃,陳名士就想把這個宛如給娶回家作妾,但是友人勸阻,說他新婚未滿一年,便又取個青樓女子,對名聲不太好,自己家裡又有虎妻,這事也就耽擱了。
可天下事就像沒有不透風的牆,二人之間的郎情妾意被陳名士的妻子知道了。那陳氏本就潑辣無比,雖然和丈夫不合,但也忍不了有人插足。找個時間,帶著娘家人,聚集了一群潑皮無賴,衝到溫柔鄉里給宛如一通好打。
打完之後,宛如重傷,陳名士的老父親也知道了此事,恨恨斥責了一頓陳名士,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陳名士徹底斷了念頭,不敢再去聯繫宛如。
那宛如也是忠烈女子,當初被拐賣到了溫柔鄉,經此一事,鬱鬱寡歡,沒過多久就自絕身亡了。
臨死前,二人都未曾見上一面,老鴇子差人將其匆匆掩埋在了鬼哭墳。陳名士哭了幾日,也就沒再想這人了。
不成想今日宛如屍身時隔三月,竟然出現在自己屋內。陳名士怎能不驚,就以為是宛如含冤受辱而死,來找自己這個薄情郎報仇了。
過了半響無言,陳名士這才勉強起身,身形依舊連恍不止。方才驚慌失措,亂了分寸,眼下仔細一想,才覺有異:
都過去三個月了,宛如的屍身怎能不腐?
定睛去看,才發現宛如的屍身散發一股濃烈的刺鼻氣味,用手指摸了摸,還有些僵硬,原來是塗了一層砒霜硫磺。但兩眼已經凹陷進去,乾癟成了一個空洞,四肢如柴,佝僂扭曲。面色蠟黃之間透露出砒霜特有的慘白顏色。
又不知道是誰給點了朱唇,如此模樣,實在瘮人心神。
陳名士起身,在屋內來回踱步。時而皺眉時而唉聲嘆氣,轉過身來瞧一眼舊日佳人如今的模樣,又是淚流滿面。就這麼一直折騰到了天光大亮,也沒敢驚擾下人。這是何緣故?
原來朝廷發下文書,這一年又要例行捐官(清朝就有這個政策),京城內編製過多,就要外放一部分官員。陳名士想著趁這個機會捐一筆錢,外放做官,去通州境內能謀個一官半職。近年鹽課不利,這樣也省得日日操勞生意。
但是此間橫生枝節那就不妥了,加之當年宛如的蹊蹺慘死,是多方散財才沒驚擾官府。而今屍首再現,前因後果到了官府耳朵里,如此不祥,不要說捐官,怕是連之前的舊事都要翻出來,必定會判個充軍發配不可。
「呔!是誰這麼狠,要攔我一道?莫要我知道了,不然定要你好看!」
咒罵一句,陳名士神情陰鷙,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認為是有人存心做梗要害自己。這外放為官的事情早已惦記很久,眼下被攔,怎能不氣?想來想去,痛下主意:絕對不能讓人知道這件事,抓緊離開京城,日後再找害自己的這人。
本就在青樓之地相會,對這個宛如的情感之前算是海誓山盟,但現在和日後的官生財名比起來,還是自己重要些。
望著舊日佳人成了乾屍,還被人塗了砒霜留存,看來這人是早有預謀。陳名士慌亂間也考慮不周全,只能咬牙跺腳一陣,將宛如的屍體藏在了床塌下面。想著到了晚上夜深人靜,再想轍把她弄走。
剛一把屍體搬到床下,匆匆掩住,陳名士就已經汗如雨下,癱坐在床塌上胡思亂想。這一早上經歷的事情實在令人驚恐,不得不說要害自己之人實在歹毒,一邊咒罵著,陳名士一邊想著對策。
正是虛汗淋漓之際,忽然覺得腳下有什麼東西抓住了自己!
趕緊低頭去看:只見宛如的屍體,剛被自己塞在了床下,現在卻露出半截身子!瞪著那空洞的眼眶,直勾勾望著自己,那一肢乾枯僵硬的爪子死死攥著自己的褲腳!
白日詐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