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照片上的女人瓜子臉,容貌清秀,身材高挑,正是程舟的母親李小蘭。
盯著照片看了幾秒,江成屹轉頭看向程舟:「你三歲的時候,也就是1995年,你的父親程忠因傷人罪入獄,你母親李小蘭為了維持生計,不得不外出打工,但因為只有初中程度文化,李小蘭沒能找到稱心的工作,只能從事服務類行業,收入因而十分微薄,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1999年——也就是你母親再婚,你們母子的經濟狀況才有所好轉,當然,這些都只是表面現象。」
說這,江成屹走回桌前,重新坐下,抽出卷案中一張泛黃的紙頁。
「這是1996年12月20水龍潭派出所接到的一個匿名報案電話,報案人稱該小區4單元內便經常有小孩哭鬧聲,懷疑樓內有人虐打子女。民警姓陳,接到報案后立即趕到4單元進行排查,最後確定是501住戶,戶主叫李小蘭,也就是你母親。
「民警進屋后,發現你身上有多處外傷,考慮到你母親情緒不穩定,民警當晚便將你帶離並送到附近醫院就醫,醫院x片結果顯示你顱腦內有輕度積水,醫生完成檢查后,立即將這一結果告知了陳姓民警,並提醒民警:患兒不是第一次被虐打。
「陳姓民警對此事異常重視,回來后就向上級彙報了此事,經過商討,派出所立即聯繫你在本市的親戚,很快便了解到你父親是獨子且父母早亡,而你的外公外婆不在本市生活,權衡利弊后,派出所決定聯繫你外公,可是你外公在接到電話后表現得非常冷漠,並無主動將你接走的意願。
「所里經過商討,只好仍將你交給你母親撫養,陳姓民警非常負責,在你外傷好轉后,對你母親進行了嚴厲的批評教育,事後還定期到你家進行走訪,此後你母親表現正常,因為在超市找到了工作,情緒也日漸穩定,未再虐打你。可惜第二年年初,該民警就調離了該片區。
「之後該派出所未再接到相關報警。可是在第二份檔案里,我們了解到,在你讀小學六年級時,你的班主任劉某無意中發現你背部有一小片淤紫(約5cm*7cm),出於對你的關心,她立即到你家進行家訪。
「你母親當時已再婚,劉某在麻將館找到了你母親,你母親否認曾經虐打你,併當場拒絕了跟劉某回家長談的提議。出人意料的是,在班主任在跟你母親溝通時,你雖然就在旁邊,卻表現得非常抗拒和冷漠,事後劉某放心不下選擇報警,民警來了解情況,你跟你母親的說法一致,都否認曾經受到虐待,考慮到你當時已經十二歲,已經具有一定的判斷能力,警察只好對你母親和繼父進行了批評教育,沒有採取下一步的行動。」
江成屹將兩份報警記錄讀完,看向喻正。
喻正會意,故意用一種同情和憐憫的目光看向程舟。
在這種目光的長久注視下,程舟死水般的眸子終於出現了波動,他微微扯扯嘴角:「你那麼看著我做什麼。」
喻正看向監護儀,果然,心率再一次出現了變化,由80次/min變成了110次/min.
他呵呵笑著,氣定神閑地下結論:「你的心率上來了,不過這一次不是因為興奮,而是憤怒。程舟,你在憤怒,不是因為我們提起了你的家庭,而是因為我憐憫你。」
程舟慢慢收斂笑容。
「也是,這個世界上,誰有資格憐憫你呢?你程舟是自己的主宰者,是自己的神。」喻正瞭然地笑了笑,啪的一聲合上卷宗,「接下來我要說的每一件事,都是檔案上沒有記載的,因為檔案上的數據太過枯燥生硬,無法真實還原一個人的成長軌跡,而犯罪人格的形成與一個人的遺傳、生理、環境因素密切相關,所以我要拋開紙質資料,從你的鄰居、老師、同學入手,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一點一點追溯你的人格形成體系。
「我們還是從你那位負責任的班主任劉某說起,在報案后不久,劉某在回家的路上被身後飛來的小石頭砸中,並因此造成了顱骨輕微骨裂,她當時差點失去意識,在回頭的一瞬間,她看到了一個男孩的身影,認出是你,感到非常意外,即便到了今天,劉某仍無法理解:她當時是在幫你,為什麼會引來你的敵視?針對這個問題,我可以立刻給出答案:幫晚了!
「從三歲到十二歲,歷經九年,你的異常人格已經形成,到你十二歲的時候,外界的溫情式幫助只會激起你的憤怒和暴力衝動。
「我們都知道,零歲到三歲,是人格初步建立的第一個關鍵階段,不幸的是,在你三歲時,你父親入獄,而你的母親由於人格上的缺陷,在面臨生活環境的巨變時,沒有足夠的心智去適應這種變化,反而是將所有的不滿都發泄到你身上,這種來自母親的虐待讓你的第二次人格成長出現了猛烈的斷層,也是你人格發生遽變和扭曲的第一個誘因。
「當然,你母親李小蘭的人格我以後會進行分析,現在我只有興趣討論你,程舟,我猜你母親在第一次被警察警告時,曾經非常恐慌,一方面無法控制自己用虐打你的方式來發泄對生活的不滿,一方面為了避免受到懲罰不斷恐嚇你。你太幼小,心智和人格遠還沒有成熟到去判斷這種威脅是否合理,出於求生的本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你都將李小蘭視為你生活的主宰者,本能地服從她。
監護儀上的心率迅速飆升到了120次/min,呼吸也由12次/min驟升到了30次/min,這是程舟情緒失控的初兆。
小周立刻注意到了,用崇拜的眼神看一眼喻正,低下頭繼續做記錄。
「這種異常的生活環境也許足夠讓你形成這種複雜的人格,並讓你在具備犯罪的能力後有意挑選跟你母親李小蘭體格相近的女性,一再實施犯罪,但這還不足以解釋你對犯罪儀式的那種執著,所以我想,在你被母親李小蘭虐待的過程中,至少出現過一次瀕臨死亡的經驗,就是在那一次,你陷入了極度的絕望,並將你母親猙獰的面目猛烈地烙印在了意識深處,而且這種印象至今仍不時激起你的犯罪衝動,終其一生都無法擺脫。」
心率140次/min,還伴隨著鼻翼翕動和胸膛起伏。
「啪。」喻正開始勻速而緩慢地轉動手中的筆,並用誘導的語氣,輕而緩慢地說,「告訴我,那一次發生了什麼。」
程舟有一瞬間的恍神。
江成屹緊緊盯著程舟。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
房間里靜得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十秒。
二十秒。
四十秒。
程舟終於有了反應,卻是緩緩低下頭去,悶笑道:「你們在說什麼?」
喻正轉筆的動作一頓,所有人的表情都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
江成屹不動神色看看腕錶:還剩一個小時二十分鐘。早在展開審訊前,他就預料到這會是一場硬戰,於是努力調整情緒,很快便恢復平靜。
為了不引起程舟的注意,他開始假意翻看卷宗,注意力卻始終放在身邊喻正身上,時刻準備著輔助喻正找到切入點,進而展開第二次心理審訊。
喻博士面含微笑跟程舟對視,小周幾個緊張得一言不發。
經過這幾次的接觸,小周他們都知道喻博士這時大腦在飛速運轉,面對這樣狡猾的犯人,第一次心理攻關沒能成功,想要順利找到第二個突破點又談何容易。
江成屹翻過一頁又一頁的卷宗,有些心不在焉。
在第三次注意到「水龍潭」這幾個字時,他停頓了一下,可是下一刻便感受到對面投過來的那種曖昧目光,他壓住心中的惡感,快速掠過那一頁,往後翻去。
***
被小周他們安全送回家后,陸嫣簡單洗漱了一番便上床睡下。
一直睡到早上六點才醒。
江成屹沒有回家,應該在連夜審問犯人。
想到江成屹已經連續兩晚沒睡覺了,她也沒了睡意。
起床,一邊洗漱,一邊將手機放在洗手台上。
江成屹沒有消息過來,怕影響他工作,她也不敢主動聯繫他。
點開幾個微信群,看到堆積了一晚的消息,最熱鬧的是六班同學群,翻看了一會聊天記錄,她才知道:昨晚群里同學們一致討論要不要去醫院看望周老師。
她還是昨晚影視基地回來的路上,才從喻正處得知了周老師受襲的消息,她知道周老師目前住在icu,並且截至昨晚仍未醒轉。看樣子,周老師住院的消息雖說警方有意隱瞞,還是被周老師的鄰居給傳揚了出去。
同學們在討論周老師到底住在哪家醫院。
最後都懷疑是被送到了附一院,就是不知道住哪個科。
陸嫣沒參與討論,自從確認了周老師跟鄧蔓的師生戀關係,她就再也無法對此人產生好感。
可是第一考慮到周老師也是其中一個受害者,第二她想到他應該知道不少關於程舟的事,如果醒了,怎麼都會對破案有些幫助,於是她猶豫了幾秒,仍試著給ICU的同事發了條信息。
【我陸嫣,起了嗎,你們昨天誰上晚班呀?】
【我。陸嫣,你怎麼也起這麼早,最近沒在醫院裡,你休假去了?】
【哦,我有一個比賽要準備,所以請了幾天假。對了,我一個老師叫周志誠是住你們科了吧?他現在情況怎麼樣?】
【窒息導致心跳驟停的那個?現在幾個指標還不大好,但心肌酶和血氣分析的ph都比前兩天好多了,腎功能也沒大問題,總體還算樂觀,我剛給他開了頭部ct的醫囑,一會看看腦部水腫的情況,如果沒波動的話,今天沒準可以恢復意識,不過也說不準。】
今天……
【那就謝謝你了,他是我高中班主任,麻煩你一定多關照關照。】
【沒問題。對了陸嫣,你這個班主任不是有什麼事吧,前兩天警方天天守在我們icu外面,每隔半個小時就問一次他的情況,搞得緊張兮兮的。直到昨天半夜才突然走了一個,現在外面只剩一個警察了,不過剛才那警察像是到樓下買早餐去了,也不在。】
走了?難道是因為程舟落網,警方認為沒必要再留兩個人繼續保護周老師,臨時抽走了一個?
她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兩步,想起昨晚的爆炸式新聞報道,便退出微信,點開新聞客戶端。
鋪天蓋地都是關於鄭小雯失蹤的討論。
一會是粉絲們齊聲為鄭小雯祈福的畫面,一會是記者們在安山區分局外面的現場報道。很顯然,雖說過去了大半晚,鄭小雯和文鵬仍未被找到。
她猜,此時此刻,江成屹不是在搜尋現場,就是在審訊犯人。
想了想,她找出唐潔之前幫她存的老秦的號碼,打過去。
老秦很快就接了,背景很亂,不時有「突突突」的聲音傳來,像是在進行某種大型的機械作業。
「陸醫生,什麼事?」
「秦警官,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剛才跟我icu的同事了解了一下,如果順利的話,周老師今天也許可以恢復意識,我想既然他認識兇手,只要及時進去審訊,應該可以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她不知道搜救進行到哪一步了,但那位守在icu外的同事最好能時時刻刻守在icu外面,因為病人隨時可能會醒,並且這種經歷了心肺腦復甦的病人,隨時可能再次陷入昏睡狀態。
她在隱晦地提醒老秦: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老秦那邊有嘩啦啦的水聲,遠遠有人在喊:「沒有,湖裡的泥都快翻個遍了,還是什麼都沒有。」
老秦應了一聲,又回過頭對陸嫣說:「陸醫生,謝謝你的提醒,我這邊有點忙,就先不說了,我這就給我醫院的同事打電話。」
陸嫣鬆了口氣,老秦非常世故且精明,很快便聽出了她委婉的暗示。
老秦一掛掉電話就撥給廖崎:「誰在醫院守著周志成呢?」
「李茂和劉清吧。」廖崎顯然也正忙著,「哦不對,是劉清。」
「到底誰?說明白點。」
「劉清劉清。李茂被臨時抽調到郊區去掃燕平湖了。」
老秦忙給劉清打電話,聽電話里有汽車過路的聲音:「你小子幹嗎呢。」
劉清頭皮一緊,忙扒幾口麵條:「我一晚上沒吃飯,出來到夜宵攤子吃個麵條,怎麼了秦老師。」
「周志成呢?」
「還沒醒。」
「你趕緊給我回醫院守著去,大夫說他隨時可能會醒,程舟到現在還不肯開口,周志成那要是能提供什麼線索,你趕緊跟江隊聯繫。」
劉清知道事關重大,忙擦擦嘴站起來,付完錢就往醫院跑,因為周志成遲遲不醒,他剛才本來還打算在樓下溜達個十來分鐘,可是經老秦這麼一提醒,他意識到自己如果不儘快回去守著,很有可能會錯過向證人要口供的最佳時機。
趕到icu門口,一片死寂。
他既鬆了口氣,又隱隱有些失望。
守了一整晚,他有些累,便從煙盒裡取出一根煙,蹲到一邊。
正要點燃,抬眼看到牆上的「無煙區」標誌,又默默掐掉。
他索性站起來,在空無一人的過道里來回走動,剛走到走廊盡頭,icu的門一開,有個胖乎乎的女醫生從裡面探出頭來:「誰是周志成的家屬?病人醒了。」
***
程舟仍不開口。
江成屹將案卷翻了個遍,最後回到第一頁,盯著程舟的戶口所在地「水龍潭」那三個字,眉頭微皺。
手機在桌上震動,他掃過去,見是劉清打過來的,立刻接起。
就聽對方說:「江隊,周志成醒了。」
江成屹眼睛微亮,連忙看向身邊那位審訊經驗非常豐富的老劉,傾身過去,壓低聲音說:「老劉,周志成醒了,趕快抓緊時間過去,想辦法問出關於程舟的線索。」
老劉立刻會意,二話不說便站起身。
程舟表情未變,卻不由自主開始注視著這邊的動靜。
老劉走後十五分鐘,喻正終於打破僵局,淡淡笑道:「要不我們來聊聊你的鄰居周志成和林春美兩口子吧。」
程舟毫無觸動,只努了努嘴,微微扭動身子。
江成屹的電話卻再次震動起來,見是老劉的號碼,他心跳稍稍加快,接起,目光仍盯著程舟。
「江隊,周志成還是迷迷糊糊的,但我問他認不認識程舟,他只反覆說:那孩子掉到井裡了,救、救——」
「沒說別的?」江成屹隱約有些失望。
「沒有。他馬上又陷入了昏睡狀態,然後醫生就把我們給趕出來了。」
身邊的喻正已經再次展開心理審訊。
可是掛掉電話后,江成屹仍覺得房間里有些憋悶,距離程舟給出的死亡期限只剩四十分鐘,程舟的態度依然頑固,如果接下來不能在短時間內找到突破口,鄭小雯和文鵬只有死路一條。
他不得不打斷喻正,示意喻正跟他出來。
「你是說,周志成醒來后聽到程舟的名字,只說了一句:那孩子掉到井裡了,救、救——」
「是。」
「井……」喻正卻陷入了思考。
「對,井。」江成屹前所未有的焦躁,來回在走廊上踱步。
「孩子?」喻正思忖著說,「如果這句話指的是當時的程舟,那應該還是在兩家都住在水龍潭的時候。」
「水龍潭」三個字再次傳來,江成屹脊背一僵,轉臉看向喻正:「喻博士,您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喻正也敏銳捕捉到了什麼,一字一句複述一遍:「我說如果這句話指的是當時的程舟,那應該還是在兩家都住在水龍潭的時候。」
「對,水龍潭!井!」江成屹臉上閃過一絲喜色,連忙打電話給老秦,「你們趕快查一下原來水龍潭沒被拆遷前附近有沒有井,對,井或者小池塘之類的,立即找一找,一有消息就給我打電話。」
二十分鐘后,老秦電話打過來,帶著狂喜:「找到了!水龍潭現在不叫水龍潭,叫潤旺路,的確有口井,挺寬的,又有點像水潭子,就在廢棄的塑料二廠後面,鄭小雯和文鵬被綁著丟到井裡面呢。」
「活著嗎?」江成屹心跳微頓。
「活著!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