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7 幾夕,暮鼓晨鐘(三)
話說倒似乎是滴水不漏,玄奘笑了,像炎炎夏日中不可多得的一縷涼風:「可依小僧拙見,事實卻並非如陛下所言。」
玄奘收起那捲書冊,朝著寺門的方向緩步走回去:「梵文不難,早先隨著家兄在東都洛陽遊歷之時,多少有些了解。陛下將此物放在小僧這裡,大可安心。」
「站住。」唐皇面色凝重,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不把他這個天子放在眼裡,字裡行間明明透露著對他的不滿,卻還不明說:「你說的那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玄奘這才定住了腳步,初來金山寺之時,他的年紀不大,有些事情也就看得不是很清楚。可現下這麼多年過去了,要還是無知無覺就說不過去了:「金山寺一樣是佛家寺廟,卻為何獨獨受不了香火,這一點,陛下如何解釋?」
出塵也好,入世也罷,都有賴於當政者,時局穩,天下定,才有民眾的選擇。金山寺的冷清,一看就是朝廷在背後控制的原因。要不然,怎麼解釋,長安一百寺,只有金山寺門可羅雀。
「朕當時還在愧疚,誆你入寺,保不齊害了你。現在看來,玄奘法師真是不同於常人。」唐皇將雙手背在身後:「朕若說,這事和朝廷無關呢?」
玄奘顯然是一個極其偏執的人,自己認定的道理就再沒有推翻的可能,他更不怕得罪任何一位權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願意怎麼說,那自然就是怎麼回事。」若真是那等貪慕虛榮,貪生怕死之徒,他也就不會明明在知曉金山寺的情況下,還毅然來此出家了。
唐皇不是聽不出玄奘話中略帶的諷刺之意,只不過,對方是佛家弟子,終究不會造下業障的,哪怕是口業也必然不會:「如今,敢和朕這麼說話的人,不出玄奘左右。」
唐皇眼中閃過一抹欣賞之色,不愧是上天選定的西行之人,也只有這等氣節和能力,才可擔起這樣沉重擔子:「金山寺近些年來,是否有不斷香火?」
這一句話算是徹底揭開了朝廷在背後對於金山寺的控制。一個香火鼎盛的都城,廟宇之間實在不應該有如此大的差別,除非其中得罪了朝廷。
什麼原因會致使朝廷使用如此手段呢?怕也是歷來君王最忌諱的—謀逆了吧。
玄奘沉聲,「陛下既然認為金山寺不忠,又何必給這一寺和尚希望。」在他看來,這反而是極其殘忍的。要不是今日對話,怕他也是要永遠蒙在鼓裡了。
「事有冤情,不可不察。只是,玄奘師父可否助朕一臂之力?」唐皇看著書卷被玄奘牢牢拿在手中,一顆心才安定了下來。
只要能解出那其中意思,必可解他現下危急。
「如何助?」玄奘儘管不認為堂堂一代天子,還會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但還是問出口。
金山寺的發揚光大就靠你了,孩子。這是老和尚常常對他說的。縱然二哥說他為人太過涼薄,但人非草木,熟能無情,玄奘確實不想看著金山寺繼續現在尷尬的局面。
與其說這是相互助力,倒不如說是一場公平的交易吧。他替唐皇解決心上掛礙,唐皇幫金山寺沉冤昭雪。
「怎麼樣了?皇上和你說了些什麼?」回到寺廟的玄奘,立時就被一眾師兄弟們團團圍住。大家七嘴八舌地,卻無外乎問的都是這同一個問題。
今早剛開寺門,身穿一身明黃色衣物的當今天子居然駕臨到了他們的金山寺,其實還是引起了不小的軒然大波,擱在任何一家寺廟都會有很大的反應才是吧。不過,畢竟是出家人,反應終歸平常得很。
唐皇說,他來寺廟是來尋人的,不必驚動,該念經的念經,改打坐的也自當打坐。在選擇回來講解經文之時,皇上居然就隨便坐在了角落裡。
看得出來,他不想讓玄奘一眼便注意到他。既如此,和尚們便也沒有多言的。
「解開天竺梵文。」玄奘看著手中有些破爛的書冊封皮,有些年月了,雖說他曾和二哥看過不少梵文的典籍,但時隔多年,也不知還剩多少功力了。
老和尚將手按在玄奘肩上:「既然要做,就做到極致。」
他點點頭:「玄奘明白。」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玄奘幾乎從來沒有邁出過他的房門半步,翻譯梵文本來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更何況,還是對於手頭什麼資料都沒有的玄奘來說。好在,唐皇派人不知從哪裡搜羅來一些天竺那邊的典籍,多多少少也派上了不少的用場。
是夜,已經月余沒有現身的唐皇急匆匆趕至金山寺,並且屏退了一眾守衛和近侍,看起來是有什麼急事想和玄奘商量。
僧人們自知此時前去,倒是顯得非常無禮了,也就當做不知發生了什麼,各自收拾安頓去了。
蠟油流了一桌子,燭光更顯昏暗,玄奘的眼睛微微發澀,論起來,他好像已經兩天沒合過眼了。
一開始,想幫助金山寺的心情使得他在晦澀難懂的梵文里積極翻譯找尋著。後來玄奘才慢慢發現,原來天竺的經文是他不曾在東土看到過的大乘佛經。
好奇的感召以及對經文的熱愛,居然使玄奘沉溺其中整整兩個日夜。因為唐皇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他才發現自己的雙眼都已經乾澀了起來。
他慢慢撐著桌子站起身來:「陛下,深夜來此,可是有什麼事情?」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或許,是想看看他的進度而已。
這麼一思索,玄奘順便彎腰拿起一沓子紙張,這上面是他這一個多月來的全部心血。因為翻譯梵文經文,就連他每日都會做的早晚課都有些耽誤了。
好在,整部書冊雖然一開始看起來極其難解,但行程過半,不少記憶都被牽出來了。看眼下的情況,應該還有不到兩日的時間,便可大功告成。
唐皇一進來,並沒有寒暄什麼,直接坐在了玄奘的床榻上,他心緒難平,眼睛獃滯地望著那搖曳的蠟燭燭芯,不時還喘著幾口粗氣。
「這個……等你譯完了,再交給朕也不遲。」他苦笑了一下,面部都有些不協調的僵硬:「玄奘,你可知,為何朕要知道這書冊中,所言何意嗎?」
玄奘誠實地搖頭:「小僧不知。」他既不是唐皇,又不是神佛,怎會知道一個人想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