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金陵夜月當空照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話說六朝舊事隨流水,豪傑一去不復返。但那股魏晉風流勁,終究不會散去,至今還賦予金陵這座古城一種無可比擬的魅力,讓全天下人為之傾醉。
到今天,這座被長江所環繞大半的古城,再一次成為了國都,被擬定為當朝京城。秦淮依舊,烏衣猶在,再回首昔日王導謝安的風流,卻已是千年以前的陳年舊事了。從此刻起,金陵這座古城,將在青史上譜寫出自己的嶄新一頁。
話說今夜正值中秋佳節,月華流轉,夜淡如眉。金陵那條流光溢彩的秦淮河上,花船來往不休,燈火通明,與兩岸秉燭夜歌的青樓酒家交映成輝,竟比白天還要熱鬧。雖已是亥時將近,烏衣巷至夫子廟一段,沿途仍擠滿了賞月觀燈的遊人,流連忘返,不肯歸家。
在這熱鬧的人群當中,卻有一名青衣青帽的小廝兀自焦急萬分。他奉了家中員外之命,要將一盒聆香齋的月餅,以最快速度送到烏衣巷內一名吏部官員的府上,卻被這擁擠不堪的人群所阻,哪裡走得快?抬眼看去,前前後後都是遊人,將街道擠得水泄不通。他地位卑微,自然不敢喧嘩,更不敢擠推,只能跟著人潮的腳步緩緩前行,眼睜睜地干著急。
正行之間,猛聽身後傳來一片怒喝聲,繼而人潮紛涌,向兩旁分出一條道,走上來一個破爛衣衫的白髮老頭。但見這老頭稀稀疏疏的一頭白髮,身上的粗布麻衣少說打了十幾個補丁,依然露出好幾個大洞,散發出一股爛菜葉的臭味。他那一雙腿顫顫巍巍,走得倒也不慢,根本不理會道路的擁擠,遇到有人擋住去路,便伸手往那人身上推去,舉止甚是無禮。
眾人見這老頭一把年紀,倒也不好與之計較,被他推到的人只是在嘴裡罵上幾句,也就作罷,連忙避到一旁,生怕發生碰撞,反被這老頭訛詐。
那小廝急忙護住手中月餅,心道:「這老不要臉的,好沒教養。」心念方動間,身旁一名少婦已小聲嘀咕道:「道路擠成這樣,誰又不心煩了?看這老傢伙一把年紀,行事卻如此荒唐,難不成倒要我們這些小輩來教他禮義廉恥?」少婦人身旁一個儒生打扮的青年男子哈哈一笑,說道:「尊老愛幼,本就是我泱泱華夏之千古美德。老子云:『六親不和,有孝慈』,倘若老者都是平易近人,幼者都是聽話守矩,那麼世人自然皆愛,又何須將『尊老愛幼』這四個字冠之以『美德』的大名?」
那小廝見這說話男子做儒生打扮,不禁微微點頭,心道:「這話說得不錯,讀書人果然要比我們明白事理得多。」哪知那老頭擠開人群,竟往那男子這邊走來,男子說話間竟沒注意,恰巧擋住老頭去路。老頭也不和他客氣,伸手便在那男子肩上一推,男子猝不及防,踉蹌間腳下一崴,腦袋正巧撞上身旁少婦的額頭上。
少婦悶哼一聲,伸手撫額,倒也不說什麼,那男子卻已破口大罵起來,張嘴便是一連串市井粗俗俚語。那小廝雖然終日與家丁馬夫等人廝混,但此刻聽男子的這番罵詞,竟有許多是自己從未聽過的,其言辭甚是惡毒,不禁有些愕然。他當然不知道讀書人不僅僅是事理明白得多,罵起人來也要比常人厲害得多。
老頭也不理會男子的喝罵,仍舊自顧自地往前走去,所到之處,儘是一片怒聲。待到那老頭走遠,罵聲才逐漸消停,人群也恢復了之前的模樣,慢吞吞地往前緩行。
那小廝身在人潮,花了一頓飯的功夫,才走出十幾步距離,抬眼一望,已到了朱雀橋頭,過橋便是烏衣巷口。卻見丈許寬闊的橋上,竟擠滿上百人,當中有大半是在橋上駐足遊玩,觀賞秦淮河上來往的花船。又等了許久,那小廝好容易才上得橋來,也不知是自己隨著人潮走上來的,還是被人潮擠上來的,一時間四面八方都是旁人的口耳眼鼻,往自己頭臉上噴來各種異味的熱氣。
正值焦躁間,忽覺身旁一人不停地扭動身體,亂推亂撞,擠得旁人紛紛避讓。那小廝轉頭望去,竟是方才那推人的老頭,不知他是何時擠到自己身旁的。此時離得近了,但見這老頭身上夾雜著黑斑和泥土,又臟又臭,即便不是乞丐,也是個無人照看的孤寡老頭。小廝怕這老頭又要推人,連忙皺眉躲避,然而身前身後都是人,又能往哪躲?
只見那老頭羊癲瘋般地扭動了半響,忽然伸出雙手,抓住那小廝的雙肩。老頭身材不高,又駝著背,這一來,他頭頂上稀稀疏疏的白髮臉便貼在那小廝的臉上。那小廝一驚之下,雙手連忙護住懷中的月餅,高聲叫道:「老丈別亂推!」那老頭毫不理會,雙臂一合,竟抱住小廝的頭頸,將渾身的重量都向他身上壓來,推著他往後退去。
四下頓時一陣喝罵,被擠翻了好些個人。那小廝連退數步,接連撞開好幾個人,忽覺后腰一痛,卻是被那老頭推擠到橋邊,腰身撞上了雕花的石欄杆,上半截身子隨之後仰出去,探到了河面上。只聽「噗通」一聲,一物滑落入水,卻是他手中那盒月餅拿捏不住,掉落進秦淮河中。
須知這盒聆香齋的月餅本就價值不菲,中間還夾帶了自家主人寫給吏部官員的私信,這一弄丟,如何得了?那小廝驚懼之下,連忙雙手齊出,要將那老頭推開。不料那老頭力氣倒是不小,叫他掙脫不得。一時間兩人相持不下,眼看就要掉下河去,旁人早已相繼躲開,都怕惹禍上身,竟沒人敢上前勸阻,只是在旁冷眼議論。那小廝不停地叫道:「大家快搭把手,我不認識這個老頭!」旁人依然無動於衷。
忽聽人群中有人驚呼道:「你看他們身下,那是……那不是血么?」人群隨即嘩然,那小廝被老頭的一顆白頭擋住視線,也看不見身下的情況,但覺自小腹以下的衣衫一片濕熱,用手一抹,全是粘稠的液體,拿到眼前一看,不是血是什麼?
小廝大叫一聲,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力氣,雙手奮力一推,將那老頭推到一旁。只見那老頭坐倒在地,抬起頭來,臉上竟是一張大得出奇的嘴,兩邊嘴角幾乎快要貼到耳垂處,正咧開向自己怪笑;與此同時,鮮紅的血漿正順著他的一張大嘴湧出,胸前腿上皆是濕噠噠的血漬。在這中秋良辰明月夜、秦淮河上朱雀橋,眼前這一幕,竟是分外恐怖。
這是什麼怪物?那小廝一愣之下,不禁想起小時候聽長輩講的吃人妖怪,莫非這老頭嘴裡湧出來的血,便是從自己身上咬去的?想到這裡,一時間他也顧不得查探自己身上是否有傷,下意識地覺得渾身劇痛,當場暈死了過去。
再看那老頭,已掙扎著站起身來,張開血淋林的大嘴環視周圍一圈,兩條手臂不住揮舞,似乎就要找人撲上。四下眾人早已亂作一團,見此形貌,更是轉身就跑,擁擠之下,頃刻間便有好幾人被擠落到河裡。
只聽一陣叫嚷聲由遠至近,卻是附近幾名尋街公差聽到騷亂,匆忙趕了過來。然而這秦淮河一帶的人實在太多,又逢此混亂,哪裡走得動?這些個尋街公差焦急之下,索性揮舞開手中的鐵鏈,一頓劈頭蓋臉地亂掃,頓時打傷好些人,硬生生地自人群中開闢出一條道路來。待到他們趕到朱雀橋上,那老頭似乎已支撐不住,仰天摔倒在血泊中,身體兀自顫抖不休,一張大得出奇的嘴仍舊張開。
這些個尋街公差平日里雖然霸道慣了,但見了這老頭的尊容,也嚇得不敢動彈。過了好久,才有個公差大著膽子走上前來,喝問道:「你這老頭……老頭,你是什麼東西!」。只見那老頭已是出氣多、進氣少,顯是活不了了。至於他臉上那淌血的大嘴,卻是臉上的皮肉沿著嘴角被撕裂開來,一直延展至左右太陽穴,和嘴連成了一條大縫;當中血肉模糊,隱隱露出白花花的顴骨。
那公差看得仔細后,默然片刻,猛然凄涼地嘶吼一聲,掉頭就跑,然而四處都是紛亂的人群堵去路,他當即毫不猶豫地飛身而起,徑直跳進了秦淮河裡。
眼見同伴跳河逃命,其餘幾名尋街公差一時還沒回過神來,便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劃過夜空,如同寒鴉般凄冷無聲,悄然落在橋上。在場雖有上百人,混亂中竟無一人瞧見他是從何處而來。但見這人雙腳一粘地,便順勢蹲下身子,去查探地上那老頭,乃是個身材發福的中年男子,一張臉卻是棱骨分明,似乎只剩皮包骨頭,和略微肥胖的身材極不相稱。
眾公差眼見來人此舉,不由地膽氣一足,便有人喝問道:「你是什麼人?好大的膽子,快給我退開了!」那中年男子哼了一聲,也不答話,忽然低下頭去,用鼻子去嗅那老頭臉上的傷口。
一名尋街公差見他無禮,怒氣陡生,哪還記得什麼恐懼?徑直用手裡的鐵鏈往那人頭頸抽打過去,喝道:「官爺在問你話!」誰知鐵鏈還沒掃到對方,便覺手中一痛,也不知怎麼的,鐵鏈已脫手而去,到了那中年男子的手裡。那男子隨手將鐵鏈扔在腳下,忽地站直身子,雙眼環視周圍。
眾人這才看清,眼見這男子不過三四十歲年紀,頭髮已是花白之色,亂蓬蓬地堆在頭頂;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彷彿好些日子沒睡過覺一般,然而目光轉動間,卻透露出一股攝人的精光。只聽他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很好!很好!這已經是第三十一個……這個案子,倒是越來越有趣了。」
那個失了鐵鏈的公差大著膽子喝道:「你這廝說什麼?什麼案子?」中年男子臉上露出一絲神秘的笑容,緩緩說道:「還能有什麼案子?眼下除了這個『撕臉魔』,還能有什麼案子值得我餐風露宿,從北平趕來金陵?」
這話一出,四下頓時一片嘩然,周圍的人異口同聲地嘀咕起來:「撕臉魔……撕臉魔……」不過片刻間,這三個字已然一傳十、十傳百,整個秦淮河畔的人群都隨之嘩然起來,彷彿是著了魔一般,人人臉上都是一片驚恐之色。不到片刻,一人帶頭叫了聲「哎喲!」隨即抱頭就跑,旁人也隨之反應過來,尖叫著往四下奔逃。一時間,整個秦淮河畔亂成一鍋粥,有被擠下河的,有被推倒踩踏的,紛紛哭天喊地,哀嚎聲直上雲霄。
橋上的那些個尋街公差也跑掉了兩個,剩下一個膽子稍大,往地上那老頭臉上看去。果然,看這老頭臉上的形貌,豈不正是最近令人聞風喪膽的「撕臉魔」手段?那中年男子對周圍亂鬨哄的景象絲毫不以為意,又低下頭去,目不轉睛地盯著老頭臉上的傷口,嘴裡兀自笑道:「三十一次,你還是沒有留下破綻,甚好,甚好……但你卻不知道,你越是厲害,我便越是開心……」
那尋街公差聽了這話,不禁心念一動,試探著問道:「你……閣下究竟何人?」那中年男子終於轉過頭來,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北平捕頭,商不棄。」他又補充了一句:「古往今來第一神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