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為帝
梁,仁和元年,梁帝柴承嗣駕崩與德仁殿,後周氏攜幼子泣於烈王夙御天面前,言其幼子未成人,先皇遺願禪帝位於烈王。
烈王再三婉拒,泣淚於太廟,后領群臣再三請之。
仁和元年二月初三,帝繼大統,改年號,主朝堂。
……
初春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清澈的雨水沖刷著青石板的地面。整個梁京籠罩在一片煙雨迷濛中。路邊的柳樹冒出了綠芽,遠遠望去猶如一團輕又薄的綠霧籠罩著,令人都覺得心頭溫柔。
幾個孩童嬉笑著飛快跑過。腳下濺起水花,惹得他們嘻嘻哈哈笑了起來。小攤小販們袖手躲在街邊屋檐下,隨意嘮嗑交談,每一張臉上都是安寧和閑適。你
去年雪下得久,還以為今年春會遲遲,卻沒有想到今年的春來得正正好。
雪化,萬物復甦,一切都是新的。
新的節氣,新的皇城,新的皇朝。
高高的皇城城牆之後,無數的宮人微微躬身井然有序地穿梭在其中。被血和火澆灌過的皇城又一次運轉起來,忙忙碌碌,似忘了年前那一場變亂。
一道玄色身影久久站在高高的宮闕樓處,鳳眼微眯,神色寥落。風吹來,帶來絲絲雨水,撒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
那張臉洗去戰塵,褪去了殺氣,天生的帝王威嚴之氣向顯露出來,越發令人無法輕易直視。
他靜靜看著眼前繁複宮闕重樓,宮娥內侍,眼前的一切在這兩月一如既往,每日重複。耳邊是h「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腳步所及,是宮人如風吹草折,紛紛拜倒。
亂局收拾妥當,山河收拾妥當。這兩個月中,梁國中好消息接踵而至:秦國兵敗如山倒,躍龍關派遣了得力大將,守得固若金湯。和樓蘭的盟約很是順暢,他們得到了最想要的中原的絲綢、草藥、各種稻穀,只要今年年景不是太難熬,便可以解國中飢荒,百姓安定。
劫後餘生的梁京開始恢復正常,參與兵禍的護衛軍士兵抓到了一律斬殺在菜市場口,一時間菜市場口人頭滾滾,血氣瀰漫,屍首都來不及收拾。
亂世應用重典,太平盛世才用恩典籠絡。這是每個帝王爛熟於心的帝王心術。他不需要旁人教便懂。
只是……這本該好好重振的萬里河山似乎安靜下來了。明明是春光溫柔,為何失去了顏色?
他看著看著,銳利的眼底浮起寥落。
身後有輕盈的腳步聲傳來,環珮輕搖,帶著女人特有的典雅矜持。
他不回頭。過了一會,身後傳來溫柔的聲音:「皇上,該用午膳了。」
夙御天回頭,身後一身明黃鳳服的皇后謝玉真溫柔地看著自己。
她無疑是美的,溫柔端莊,母儀天下。一言一行,什麼都不會出錯。這兩月中京城惶惶不安的世家大族都是她一一去打點和安穩。
若不是謝家出面,那些猶如驚弓之鳥參與皇後周氏叛亂的額世家大族們怎麼可能相信他的屠刀不會向他們重重落下?
若不是謝家在當日亂局中堅持下來,也許現在又是另一番模樣。
謝玉真被夙御天看得面上微紅,渾身不自在。自成婚至今已經好些日子了,她依舊不習慣他的目光注視。
因為她看不懂,看不透。她看不懂他那魔魅冷酷的面下一顆心是冷是熱。她看不透他那雙比黑曜石更加明亮的眼中的雄心萬丈。
她也不明白他到底喜歡什麼,不喜什麼。
唯一她能知道的是,此時此刻他希望出現在身後的女人,不是她。
「朕,知道了。」
夙御天終於收回目光,他知道自己的出神讓她局促了。
謝玉真見他神情寥落,上前兩步拿起一旁薄薄的披風為他溫柔繫上。她一邊系一邊含笑道:「這春日還寒,皇上不要著涼了。」
夙御天任由她系著披風,神色清淡。
謝玉真手微微顫抖,這種夫妻才有的親密卻是她第一次做。她做得很生硬也很勉強。那簡單的衣結都打得不好。
忽然手上覆上了他亦是冰涼的掌心。謝玉真詫異抬頭看向他,面上都是惶恐。
她急忙掙脫他的手,屈膝謝罪:「臣妾愚鈍,臣妾愚鈍。」
夙御天看著戰戰兢兢的她,眼底浮起淡淡的無奈。他慢慢道:「你不必如此。你應該知道,朕對你……從來沒有苛責過。」
謝玉真低頭,身子微微顫抖起來。是的,成婚至今他從未苛責過她。兩人相敬如賓,一副齊眉恩愛的樣子。
只是只有她知道,不苛責是因為他對她沒有任何期盼。她不是他心尖上的那個人。
千言萬語堵在心中,說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怎麼了?」夙御天終於察覺到了她的異樣,問了一句。
謝玉真起身,依舊低頭斂容。半晌,她才道:「皇上想念公主了是嗎?」
夙御天渾身一震,厲目掃過:「你說什麼?!』
謝玉真被他吼得嚇了一跳。她急忙跪下,眼淚不知不覺滾落,又是怕又是傷心,還有自己也不明白的無奈。
「皇上,這些日子您都是如此日日看著遠方。每次臣妾問公主下落,您都不高興。可是公主對臣妾有大恩,對謝家有大恩,對皇上更是情深義重。皇上,您難道不去找她回來嗎?」
謝玉真面色凄苦:「臣妾自知自己才德淺薄,公主她……」
「別說了!」夙御天忽然怒道,「朕告訴你別說了!從此以後不要在朕面前說這些沒有用的話!退下!」
他的怒氣爆發的很突然,謝玉真整個人都在顫抖,但是卻用最後的勇氣跪在地上。
「皇上,臣妾看著您天天不開心,臣妾不知道要怎麼做。若是公主回來能讓您重新展歡顏,臣妾願意讓出皇后之位!」
謝玉真重重叩首在地上。
「為什麼?」夙御天冷靜下來,淡淡問。
所有的情緒都隱藏在面具下,彷彿方才暴怒的人並不是他。
「因為……公主救了臣妾……」謝玉真眼中閃過茫然和羞愧。
……
她直到死那一刻都能記得那惶惶不安的夜。整個烈王府瀰漫著絕望的氣息。她絕望得幾乎想到了投繯自盡。
除了這個她還能怎麼樣?她跑不能跑,又是烈王妃,是皇後周氏一定要抓住的人。要不是烈王府還藏有一些私兵,要不是皇後周氏對烈王府還有忌憚,這個時候烈王府早就被破開,她成了階下囚,生死都不能由自己。
正當她和一干嬤嬤侍女抱頭痛哭時,青鳶來了。
她踏破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到了她的跟前。看得出她身受重傷,甚至連行動都要一位玄衣男子抱著而來。
可是在看見她的那一刻,一切都安穩下來。
她還記得自己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了青鳶跟前,泣不成聲:「公主,我怎麼辦?殿下怎麼還不回來?……」
一雙冰涼手擦去她的眼淚。她抬頭看見那張傾國傾城面上是她從未見的堅定。
「殿下會回來的。再等一等。他一定會回來的。」
「不!他不會回來的。」謝玉真尤自記得當時自己已經絕望到了癲狂。她崩潰哭泣:「躍龍關到京城那麼遠,殿下不可能趕回來的。我們都會死在這裡。」
「啪」的一聲,還在聲嘶力竭的她臉上不輕不重挨了一巴掌。
謝玉真詫異抬頭看去。眼前的青鳶抿緊蒼白沒有血色的唇,冷冷看著自己。
「公主……」謝玉真羞愧哭泣。
青鳶越過她的肩頭看著屋外似乎永遠都不會消失的黑暗,一字一頓道:「他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她說完盯著謝玉真滿是眼淚的眼睛,冷冷道:「你害怕了嗎?從前你那要嫁給他的決心呢?如今烈王府危在旦夕,大廈將傾,你就害怕了嗎?」
謝玉真哭著說不出話來。
「怎麼辦?」謝玉真手足無措。
「你走吧。」青鳶眉眼皆淡然,「你走了皇後周氏就少了一個籌碼。謝家就更加安心一點。」
謝玉真震驚了:「公主……我……」
青鳶倦然閉上眼:「只要你在,謝家和殿下的盟約就還在。你若出事了,謝家就不會盡心儘力效忠殿下。所以你走吧。」
聽了這話,謝玉真不知該做什麼表情。
每個字她都聽懂了,但是每個字都如此刺耳。
青鳶說完,喚來烈王府幾位管事,終於找到了一位看起來十分蒼老卻又精神矍鑠的老者。謝玉真認出來,那老者便是夙御天留在府中的老人。
青鳶問了幾句便將一切吩咐妥當。謝玉真獃獃在一旁聽著。她什麼都聽不懂。可是她看見那幾位管事和那位老者面對她的神色越發尊重。
青鳶說完,喘息了一會才道:「如今烈王府危在旦夕,有些人和事該舍的就舍了吧。不要拘泥。」
幾位管事面色浮起悲憤和黯然。
青鳶說完看著他們:「一切等殿下回來重拾山河。」
「是!」他們應下,毅然下去布置了。
整個烈王府動了起來,似乎有那麼一剎那有人點亮了那一顆不屈的心。
「公主你呢?」謝玉真被侍女們扶著上了馬車,忽然扭頭問了一句。
她看見屋中昏暗的燭光中,青鳶的面容明滅不定,可是她卻還是笑著的。
「我不走。我要等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