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死結
馬車還在繼續前行,唯有車廂中靜得幾乎凝固。
四目相望,是無解的死結。
東方卿看著懷中美得心悸的容顏,心口痛楚隱隱傳來。他覺得自己也得了心疾了,不然為何平白這麼難受?看著她,撫摸著她,近在咫尺的她卻如此陌生又銳利。他一靠近就扎得鮮血淋漓。
他慢慢放開手。
「我們不爭了好嗎?」青鳶眸中都是疲憊,「眼前大戰在即,你非要爭個清楚明白?」
東方卿慢慢靠回,良久才道:「是。反正誰勝誰敗過幾日便可以見分曉了。」
他恢復了平靜,除了面上那一閃而過的疲憊外,看不到任何方才暴怒的痕迹。他又是那翩翩如謫仙東方卿,南唐遺后的太子殿下李洛卿。
他智謀冠絕天下,無懈可擊。
青鳶看著眼前的東方卿,面上浮起恍惚的輕笑。她輕輕靠在軟墊上閉上眼,眼前的人還是那個人,卻已偏偏不是那個人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她也不例外。青鳶想著,漸漸平靜下來。
……
路上並不平坦,搖搖晃晃的。青鳶很快就靠在車廂中睡著了。在迷糊中似乎有一隻手輕輕為她蓋上毯子。那隻手還輕輕為她掖了掖毯子。他的動作很輕柔,生怕吵醒了她。
她知道是東方卿,可是不想睜眼。
他一如既往對她很好,哪怕是兩人視如仇寇下,他依舊會去為她買喜歡吃的梅花糕,為長途奔波做好一切準備。
他是那令人怦然心動的謙謙君子,而她已不是兒時那嬌貴的不諳世事的公主。
馬車還在走,似乎雨下了停,停了又下。青鳶睡熟了過去。等她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透了。
她一抬頭看見身邊的東方卿靠在車廂上亦是睡著了。車外的氣死風燈已經點上,明明滅滅的燈光照在他熟睡的臉上。
明晰入鬢的長眉,挺直秀美的鼻樑,底下薄薄一剪似的唇。他很英俊,但是很憔悴。眼底下的陰影都顯現出來。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東方卿,疲憊的男人。
他夢中都皺著眉心,緊緊的。青鳶不由自主伸出手,可是在觸及他眉心時又縮了回去。
忽然馬車「鏗」的一下抖了下。青鳶整個人收勢不住撲入了他的懷中。東方卿一愣下意識抱住了她。
外面墨竹邊走邊撩開車簾:「殿下,到了……」他還沒說完就張口結舌看著車廂中抱住一起的兩人,下半截話頓時都說不出。
東方卿立刻沉下臉:「出去!」
墨竹急忙放下車簾,在外面尷尬得直咳嗽:「殿下……那個……真的到了。」
他含含糊糊說完立刻跑遠了。
青鳶臉上滾燙想要起身,卻被他沉默按住。她張了張口卻頹然無言。外面是人聲馬嘶,車廂中卻如此安靜。
「阿瑤,我知道你的心還未死,是與不是?」他輕聲道,「一切都會結束的。很快。」
青鳶還沒回過神來,他已毅然一把將她抱起出了車廂。
馬車上的燭光照來,青鳶看見黑暗中眼前士兵密密麻麻站著。一瞬間,所有的聲音消失了。一雙雙眼睛都落在了兩人身上。
身後殘破的驛站,高大直衝入天際的樹,單薄的一雙男女踏入這人間地獄,無憂無懼。
前方是小小的驛站,殘破狹小,卻是這一天路上唯一遮風避雨的地方。東方卿抱著她走向驛站門口。
白衣的他和素色衣裙的她如同這天地間唯一的剪影。
他們兩人站在這裡無言勝卻千言萬語。前方便是廝殺的戰場,他和她隨著這五萬唐國子弟們一同去赴死。所有人看著,眼中漸漸火熱起來。沒人說話。
四面的夜風聲更急了。
青鳶忽然抬頭看去那一張張面龐。
這晦暗的夜,潮濕的南唐之地,熟悉的氣息伴著莫名的悲壯和荒涼一下子闖入了心間。
這是唐地,是她和他的故國,是眼前所有人的故土。她忽然間明白了什麼。
東方卿抱著她穿過士兵中,有人讓開路,隨後有更多的人讓開路。燭火照耀在他們疲憊瘦弱的臉上,行軍了一天一夜他們都累了,可是每個人疲憊之後卻有種堅定的神色。
青鳶緩緩閉上了眼,心中熱流涌過,眼中卻很乾澀。
東方卿感覺到了什麼,忽然回頭目光掃過一眾彷彿呆了的士兵們,輕聲卻堅定道:「唐國,必勝!」
沉默的士兵們忽然醒悟過來。
「必勝!」
「必勝!」
「……」
突然爆發的怒吼一下子驚飛了夜鳥,它們怪叫著呼啦啦飛上了陰暗的天際,青鳶抬頭看去,天上的雨似乎又飄飄洒洒下了下來。
雨水落在他的臉上,滑落到了她的臉上。她看去,彷彿他在無聲哭泣。
她心底瞬間湧起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濃濃悲傷。
……
不知是不是因為疲憊和忙碌,這一路上兩人相安無事。東方卿很忙碌,而且從青川郡前行至安平郡這一路上越是忙得不可開交。他幾乎是徹夜不休地看各軍的軍報和處理一些無法用軍報說明的瑣事。
行軍打仗東方卿並不在行,他最合適在高高的廟堂之上揮斥方遒,不用聲色間退敵三千里。而如今他卻要事必躬親,事無巨細都要一一安排下去。
這便罷了,復唐軍之複雜調度更添複雜,遠不如夙御天御下十幾年的梁軍如臂指使。所以對這一場戰事很早很多人便不看好,包括復唐軍中亦是有不少不一樣的聲音。
不過東方卿能撐到了現在,把一支雜七雜八的復唐軍捏成一支可以和夙御天鐵騎抗衡的力量,已是出了所有人意料。
正是這樣竭力維持的平衡,一步步走到了今日。青鳶每日跟在東方卿身邊,親眼所見他忙得水都喝不了一口。那未好的傷口又隱隱有了惡化的趨勢。
她看在眼裡,終是在第三天親眼看見東方卿說話時睡著時,默默接過了他批了一半的軍報。等東方卿醒來時,身邊散落的軍報已整理得整整齊齊。他打開一看裡面用秀氣的筆跡都已批複好。
他詫異看向她。青鳶頭也不抬地道:「我曾幫父皇處理過軍務。夙御天也時常與我說一些這些打仗的瑣事。」
東方卿頓時沉默。
青鳶見他不吭聲,便把那幾本軍報事務說與他聽,批複的內容也撿了要緊的說了。東方卿默默聽了,點了點頭。
青鳶見他點頭,把那一包冊子交給了外面候著的墨竹。墨竹照舊一溜煙跑去傳遞消息。
東方卿沉默依舊,半天才開口:「你不須如此,我帶你去安平郡並不是讓你幫我。」
青鳶淡淡道:「是,你帶我去安平郡是為了讓夙御天投鼠忌器,不敢輕易進攻。」
東方卿突然抬頭看著她。在青鳶那張清麗的面上,他看不到一點怨懟和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