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爬樹
張思遠喘著粗氣,聲音斷斷續續地從下面傳來:「不是我體力,不行,實在是,肚裡沒食,一點勁也沒有。你的屁股把我的視線擋的嚴嚴實實的,還有多久才到啊?」
我心慌意亂,極力伸長脖子向上望,高聳的健壯樹榦蠻橫地從樹們阻攔著的手中擠過去,帶著滿身的衝勁直聳入雲,讓人絲毫不會懷疑它是沖著太陽去的。大小顏色不一的樹枝密集的交織混雜在一起,蓋在我的眼前,讓我無法窺探到一絲一毫真相。
他見我半天不說話,不耐煩地拽我的腳,卻差一點把愣神的我從樹下拉下去。剎那間我驚出一身冷汗,所有遊盪的思緒瞬間歸位,下意識地緊緊抱住樹榦,雙腿夾緊,總算在最後幾秒阻止了自己下滑,免遭摔成肉餅。我根本抽不出手來抹頭上的冷汗,只能歪著頭以防它流進眼睛里。罪魁禍首此時卻一言不發,連呼吸聲都刻意放輕,像是要掩蓋自己的存在。我定了定神,喘了一大口氣怒罵道:「你要害死我啊,剛才使那麼大的勁拽我?」
他賠笑道:「小玄玄真是對不起,我剛才有點慌,沒把握好手上力度。但其實也是你腿軟了,要不咱們在這兒再休息會吧。」
我眯著眼睛向下瞥了一眼,被我們翻過的土地凌亂的毫無章法,那塊石頭露出一個黑點般那麼大的半個身子凝視著我們。我本來就驚慌的心跳的更厲害了,眼前竟有些暈眩,緊緊抱著樹訓斥道:「你自己往下看看,這是鬧著玩的嗎?你難道不知道咱們都沒吃東西身上沒勁?幸虧我的鞋帶綁的緊,要是你把我的一隻鞋拽下去了,我非讓你從這兒跳下去給我撿。」
他連連賠罪:「我在這兒向你鄭重道歉,因為我的疏忽,張玄同志差一點就摔成肉餅……」他話音突然停頓一下,皺眉道,「不對啊,我怎麼感覺遭殃的是我?如果你沒有及時止住下滑,那你的屁股肯定就懟到我臉上了。就你這噸位,我肯定得被撞飛出去。」
我呸道:「去你丫的。別光顧著胡扯,你視力好,能不能看清這棵樹有多高?我被其他樹的樹枝擋著,什麼也看不見。」
我矮下身子,他伸長脖子眯起眼睛,像只烏龜般張望許久搖頭道:「不行,遮擋物太多了,我又沒有透視眼。你能不能騰出手把樹枝掰掉點?」
我頗為為難地望了一眼,雙腿夾緊,伸長手臂去掰。粗壯的樹枝上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掰的時候總是打滑,還容易被冰渣划傷,更增加了掰斷的難度。張思遠見我身子不停大幅度晃動,生怕我掉下去,爬上前兩隻手緊緊抓住我的小腿。
當我額頭上冒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手套結了一層細冰時,我終於感覺眼前明亮了許多,還沒來得及抬起酸痛的脖子,張思遠便爆出一聲破裂般的驚呼,連連拍我的腳,激動的聲音都顫了:「天,天亮了!」
我慌忙抬起頭,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太陽仍未躍出來,天際邊交織著淡藍色和白色,幾朵雲點綴般浮在空中。天空無比高遠,但又似乎伸手就能觸到。粗壯的樹榦沖著天邊直指過去,但隱約能看到被棉花般蓬鬆的白雪覆蓋著的樹冠。我眯起眼睛,估算道:「大概我們再爬二十多分鐘就到頭了。」
他樂的牙床都漏了出來:「我就怕這棵樹太邪門,一直長到天上。現在我的疑慮全消了,這兒真是個好地方,咱倆不用爬到樹冠,就在半空中窺探一下路線就OK。」
我倆再度打起精神,咬著牙往上爬。當希望就在眼前時,人的幹勁會格外足,甚至可以爆發出潛力。笨拙的他手腳並用,不但不再懇求我減緩速度,而且還一連串地催促加快速度。
在我看來,時間並不是每時每刻都冷酷無情地向前均勻流動的。不然為何解釋本應有三十分鐘的路程我們卻只用了十幾分鐘呢?當天空被黑色籠罩時,我覺得空氣和時間都被凍結了,整片林子里圍繞著令人窒息的痛苦。當光明的大手拂去黑色時,我一會兒覺得時間飛逝般快,一會兒又覺得它似乎放慢速度故意等著我們。
我抱著樹榦喘著粗氣,兩隻手和兩條腿一動也不敢動,只敢稍稍轉動眼珠俯瞰著一切。被皚皚白雪壓得有些變形的樹枝密密的交織在一起,像是張網般牢牢覆蓋住了整片森林,讓人絲毫放眼望去,無論哪裡都覆蓋著起伏著的棕色和白色交織著的網,無邊無際,就算窮盡視野,瞪裂眼眶也望不到頭。我暗暗驚嘆著這鬼斧神工的壯麗奇景,正要感嘆時卻驚覺有些不對勁。即使是看見一棵巨樹也會喋喋不休地讚歎個半天的張思遠此時怎麼啞然無言?我忐忑地低下頭,見他直勾勾地盯著相距幾米的蓬亂的樹冠,面色發灰,緊抿嘴唇。
我的心猛跳一跳,幾乎不敢去看樹冠,忐忑不安地道:「你又看見什麼了?」
他沉聲道:「樹枝裡面藏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似乎是只人手。」
我的眉毛耷拉下來,怏怏地心道有時候我倒真希望這傢伙沒有火眼金睛。他的嘴角四處扭動,猶豫地道:「要不要去看看?」
我絲毫未曾猶豫,脫口而出道:「不不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用想我都能猜到,很有可能是路叔隊伍里……」話說到這裡,我的耳邊猛然敲響一記警鐘,心被殘忍的揪起,剎那間後背上已經冒出了細汗,喃喃地道:「要不還是去……」
他拍我的腳一下:「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不過咱倆的子彈不多了,可要小心一點。」
每接近一寸樹冠,我的心就揪起幾分,呼吸也不通暢起來。根據剛才我倆擬定的作戰計劃,我要在接近樹冠的那一霎那,抓住那隻死人手防止他掉下樹。接下來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地射出一糰子彈,不管樹冠里有什麼,都得打的它暈頭轉向。
我的手和腿都開始發軟微微顫抖,心跳的像是要從嗓子眼裡躍出來似得。我一邊深呼吸,一邊訓斥自己,又不是沒經歷過大場面,這麼緊張像什麼樣子。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茂密蓬亂的枝條和隱藏在裡面的灰黑色的人手清清楚楚地呈現在我面前。那隻手瘦削的不成樣子,傷口腐爛到一半時被凍住了,冰血塊里甚至還有半隻蛆的屍體。
我渾身的雞皮疙瘩全部起立,一陣一陣的嘔吐感從胃裡翻湧上來。我頗為為難地望了一眼自己被厚厚手套包裹著的手,仍是感覺寒毛直豎,全身的肌肉繃緊在顫抖。他又是在下面拍我的腿,又是豎起大拇指,像是啦啦隊隊長那般敬業。而我腦中卻一片空白,看他這樣子恨不得把他踢下去,猶豫了好幾回合后才戰戰兢兢地伸出了手,心中不停地默念:我拉的只是一條樹枝,只是一條幹枯的樹枝。
隔著厚厚的手套,我感受不到從它手上傳來的任何感覺。我喘著粗氣緊捏住了這條樹枝,刷地舉起槍來,對著樹冠里一頓胡亂掃射,隨即猛地矮下腰縮著頭。
在一陣噼里啪啦如同炒豆般的清脆聲音響過後,四周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我緊握著槍抬起頭,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鑽進我的鼻腔。遮擋視線的樹枝被打掉了大部分,一具穿著破爛迷彩服,帶著帽子的屍體蜷縮在樹杈里,他的身邊除了斷樹枝什麼也沒有。
他急切地拽著我的褲腿,低聲叫喚:「怎麼樣怎麼樣,有威脅嗎,是不是路叔隊里的?」
我搖搖頭道:「什麼威脅也沒有。他趴在那裡看不太清,不過從衣服的腐爛程度和身上的灰塵來看,最少應該是一個月之前死的。路叔他們什麼時候進到這裡的?」
他長舒一口氣:「他們好像是一兩個星期前來到這兒的吧。這下子好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有勞張玄同志了,我們下去吧。」
按常理說我應該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迫不及待地就要離開這裡。可這時我卻不知自己著了什麼魔,總覺得這具屍體有些不對勁,一面讓不停喧鬧著的張思遠稍稍等我一下,一面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掀他的帽子。
那一瞬間,我感覺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了。耳邊的轟鳴聲越來越大,腦中的空白吞噬了一切,甚至記不清我是誰。我忘記了恐懼,忽略了惡臭,只知道獃獃盯著這張腐爛的,蛆蟲在下巴上爬進爬出的,滿是血的臉。
我的大腦太過混沌,雙腿也失去了力氣,身子一歪,差一點從樹上滑落。張思遠尖利的叫聲像是從十分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他緊緊抓住我的雙手我似乎也感覺不到。那張死人臉不斷地在我眼前晃動,扭曲,放大。就在我幾近窒息的那一刻,似乎有人在我的耳邊敲了記洪鐘,張思遠的話響徹腦海:他們好像是一兩個星期前來到這兒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