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野人張來歷
第二天一早,里長帶了幾個青壯來,在高家吃了一頓幾乎都是豆腐的早飯後,就開始準備一應抬棺上山程序了。高家就曼青一個姑娘,近點的親戚都沒有了,遠點的呢,誰家也不願意將自家的兒子推出來給一個婦人做這等孝子該做的事。更何況高老摳還沒死呢,要是後頭再娶一個再生幾個呢……於是摔盆打藩的除了曼青也沒別人來領這差事。
照說,這女兒家做了男兒家該做的事,就是自立為男兒頂門戶的意思,以後就只能招婿進門了……但又一想高家這個鬼樣,還不如遠遠嫁出去呢……於是眾人也沒去細究曼青這是什麼意思,以後的打算如何等。
高家不合規矩的事情多了去了,大家也沒法用俗禮來細究這樣一個孤苦的姑娘家。
至於曼青是怎麼想的,很簡單,先讓母親入土為安,其他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至於那些規矩,哼,等著瞧吧,她高曼青會一一蔑視給眾人看的!
她甚至自作主張地將柴氏的墳選在了離自家不遠的一塊地頭上,正好遙對著自家的院子。要知道,高家是祖墳的,還是很好的一塊地!
誰在乎高家的祖墳呢,讓那個死老摳以後去住吧!曼青心裡狠狠地想,選地的時候卻是很堅定地告訴了幾位叔伯,墳地她早就選好了,她家人也是沒有意見的。
那幾位漢子一聽她家人也同意了——她家人還有誰啊,不就高老摳么?既然高老摳都同意了那還有什麼好說的——那高老摳也忒不是人了,柴嬸子為了他勞苦了十多年,最後連進祖墳的資格都沒有……哎!
這邊吹吹打打,眾人瞧了一番熱鬧以後,不長的人群就慢慢地往地頭去了。這其中曼青哭得死去活來的,旁人看看也就是惻惻然一番,至多心軟的姑娘婦人們抹抹眼淚,然後該幹嘛的幹嘛去。春末夏初,可是播種的好季節。
那邊通往鎮上的大道上,也騎馬走來了好幾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從河道上監工回鎮上的野人張張野和他的幾個幫手。
當初高家祖宗之所以看上這個地方,與附近的一條大河桐河很有關係。這桐河乃是長河的重要支流,但在這處還只是從發源地出來不遠,因此清澈,隨著山路七拐八拐的,不會大到泛濫淹到了附近的農莊,也不會小到船都過不了。加上有河就能開渠種田,還能引水養殖……這附近端的是個好地方。從桐河的小渡口到鎮上有一段距離,中間的這條路就經過大高庄,並從小高庄的旁邊經過。
最近這一兩年這條路上很是繁忙,因了現任的這位縣令是個善鑽營的。他早就聽聞了這附近產桐油,尤其是桐河邊上的一帶,桐油質量那是可以作為上貢用,奈何產量不高。於是他就組織了些人馬,想法子將桐河邊的桐樹林子多產點有。上令下行,桐河邊上的桐樹林子里就熱鬧了起來。
張野是這附近的地頭蛇,活動了一番就承包了這河邊的大部分活兒。他是個心思活的,見人來往的多了,乾脆自己掏了腰包,把這路也修了一修。鎮上的幾個頭兒一看,嘿,這個人還不錯,知道為官老爺們分憂,於是承包給他的活兒就更多了。
話說這野人張,也是這附近的一個傳奇。他自小就是個孤兒,吃百家飯長大,好不容易活下來。幼時當乞丐,少年當混混,到了十三四歲上,鎮上的一個老木匠看他可憐,就招了他做學徒。他學了一年多木匠,定不下心來,又去打了一年鐵,後來聽說還去砌過牆……後來攢了點錢就自己在鎮上弄了個住處,東西南北地招活干,慢慢的慢慢的,也不知怎麼的就成了一個包工頭了。如今他不過二十來歲,不單在鎮上有了自己的房子,還跟上面的官老爺們關係融洽,手下也有了好幾個人,也算是這附近的一個人物了。
像張野、劉大頭這撥人,都是二十來年前逃難到這裡的。近二十年前南方數州發過一次嚴重旱災,這附近的災民無數,本地的,外地的,還有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那次過後這附近都多了不少孤兒和孤墳。大伙兒只知道張野娘姓張,後來張氏餓死了,眾人救濟讓這孩子活了下來,也沒個名字啊,東一頓西一頓的,那就叫「野」吧。後來張野的成長卻是讓這個名兒沒叫錯:之前當乞丐當混混野就算了,得了老木匠的助了還不定心,一會兒木匠一會兒鐵匠,後來還盡拉幫結派做些中間人的事兒——那一陣老人家教訓兒郎們都是這樣說的:做人啊,得干一行敬一行,可不能像那野人張!
如今好了,那野人張什麼不幹,跑河邊中桐樹修路去了!
但眾人仍然不是那麼看好,只是偷偷地打量著,等著看後續如何。
——可不得偷偷打量,那野人張真長得跟個野人似的,牛高馬大,膀圓腰粗,頭髮茂盛凌亂,臉上的鬍子更茂盛凌亂!偏他那眼神也是冷冽的,隨便一瞪就能嚇死個人——聽聞有一年有個小媳婦傍晚時分在路上突然看到他,愣是給嚇暈了過去……
這會兒那野人張正帶了幾個人往鎮上趕。他在河邊修葺管理桐樹園子,吃住都在河邊的草棚里,好幾天沒回家了,因此很是疲累不堪。即使如此,見到有出喪的隊伍,他們還是遠遠地停了下來,等著那一群人過去。
他還沒問,身邊一個叫胡財的就感嘆上了,「這高家娘子終於咽氣了啊!哎,能撐這麼久也算不錯了!」
他是這一年才跟著野人張幹活的,因此很想表現一下。此時見他的話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就聲音稍稍大點道:「也不知道高老摳來沒來送葬——咦,他們家居然是那個小閨女舉的幡啊,嘖嘖——高家可真是的,讓一個小丫頭來做這事,可不是絕了她以後嫁人的路嗎?!這高老摳可真是個高老摳,看以後還有誰家的敢娶他家的閨女……」
這一隊人里就胡財平時話最多,平時有人搭理說一堆,沒人搭理就說一通。加上這會兒大伙兒又累又髒的,一心想回家歇息去,因此也沒人理他。正當胡財因無人應答而稍感尷尬時,突然就聽到一向不多話的老大說話了,「嗯,是不容易。」
胡財剛剛的小尷尬立即跑到了九霄雲外,立即附和起來:「可不是!老大你可是不知道,那高老摳對婆娘小氣得簡直能餓死耗子!他家婆娘天天下地下田幹活,穿的連乞丐都不如!還又瘦又干,巴拉巴拉——」
張野不說話,而是靜靜地看著不遠處人群里那個舉著幡跟在薄棺后哭得死去活來的身影。清瘦,身條子還蠻柔軟的——哭得上半身都快趴到地上去了,腳下還能踉蹌著往前走……
有什麼可憐的,她至少還有個娘可以哭哭。像他,只知道娘的墳在亂葬崗里,具體是哪一個都不知道。
縱使再不舍,送葬的隊伍還是慢慢地蜿蜒過了大路,往地頭上去了。這邊胡財還在喋喋不休高老摳的事迹,張野低沉的聲音打斷了他,「走了!回家休息一天,明天辰初鎮東門匯合!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