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薑湯
臨近正午。
李從珂終於不再昏睡,緩緩睜開眼睛。
因為「神仙酒」與他特定要求的混合酒酒勁皆十分強烈的緣故,他從床榻上爬起,用力揉揉腦袋后,感受到的不是大夢一場過後的異常清醒,反是令人頭痛到不能多想其他的昏沉。
足足小半柱香時間過後,他才發覺房間里除了他外還有第二個人的存在,並且不是通過自己的眼睛,而是鼻子。
他嗅到了薑湯的味道。
這用來祛風寒,止腹瀉,效果極佳的良品,迄今為止,他喝過的次數不多,但每一次,都那般記憶猶新,難以忘卻。
「你終於醒了。」
聞到的味道不陌生,聽到的聲音更是熟悉。
李從珂閉上眼睛,醞釀些許時間后再度睜開,微微環顧了一下四周,終是慢慢看清了正在對散發著沸騰熱氣的薑湯吹氣之人的身影。
「薔......」
在記憶中佔據不少分量的兩字幾欲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還是燕薔薇將食指放在嘴邊,對他做了個「噓」的手勢,他才明白過來,念道:「青薔。」
燕薔薇笑了笑,手指接著指向自己的耳朵,正是提防「隔牆有耳」之意。
見她已在自行養成小心謹慎的習慣,李從珂臉上也露出笑容,有下床起身之勢。
燕薔薇於是暫且擱置下碗中薑湯,來到床榻邊,將李從珂攙扶起,關切道:「慢些,不急。你昨晚怎麼喝那麼多酒?我今早一來就發現你躺在床上,不省人事,連被褥都忘了蓋,偏偏緊握著一幅畫不肯撒手。這樣很讓人擔心的,你現在感覺身體有無大礙?」
李從珂沒有回答。
聽燕薔薇提到畫,他很快回想起昨晚自己夜觀《送子天王圖》,借著酒勁入深層夢境的事情,只是在那夢中,具體見到了什麼,他現在已思索不起,獨記得一道有些模糊的身影站在破碎殆盡的廢墟,由始至終,背對於他,那種感覺,既遠也近。
「畫呢?」
想不出個所以然,李從珂就欲再觀《送子天王圖》,找尋靈感,不料燕薔薇道:「那幅畫我取下來可費勁了,點了你六處穴道再一一解開后,你手上的力才鬆開,我以為是什麼寶物,但盯了許久沒看出什麼玄機,去取薑湯的時候,途經我的房間,順手放在裡面了。」
李從珂這才隱隱覺得事情不對,問道:「我曾在門上貼了一道封閉星符,你是怎麼進來的?」
燕薔薇渾然不知那星符的存在,道:「就這麼進來的啊,敲了幾下門,你不應,我以為你又在一個人下棋,鑽研《落星棋譜》,就自己推門而入,誰曾想你竟早早醉倒了......得虧我發現得也不算太晚。」
李從珂眼神低下,注意到自己的衣衫變化,臉色一沉,又問:「衣服也是你換的?」
「對啊,大驚小怪,以前又不是沒給你換過衣服。洗澡水都幫你打過幾次呢,忘了?」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同一個人,十來歲,二十來歲,這兩個階段能一樣?」
「你現在不也才十幾歲?未及冠哦,我記得。」
「......」酒勁未散,李從珂不想就此事多費唇舌,話鋒一轉:「薑湯又是從何處來?」
燕薔薇笑嘻嘻道:「自己熬的。」
李從珂眸中泛起疑色:「你不是一向不會煮湯做飯嗎?」
燕薔薇套用起他的話來:「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你剛剛自己說的。比起研究陣法星相,煮湯做飯簡直不能再容易,這方面聚星閣還是相當有人情味的,不像某些迂腐儒生,一日三餐該吃吃該喝喝,只多不少,結果還弄出『君子遠庖廚』這一套來,我反正看不過眼。聚星閣掌勺的周師傅人不錯,耐心很好,我跟他說有位朋友喝醉了酒,他二話不說就去準備食材,本來他打算直接下鍋煮的,但我想出份力,就讓他教我,挺爽快地就答應了。」
李從珂道:「可據我所知,薑湯似乎並無醒酒的功效。」
燕薔薇起身將那碗薑湯端過,接著對李從珂道:「所以這裡面還加了葛根粉。小時候我專門用它泡過水喝,味道甜甜的,沒什麼怪味,挺好喝的。」
李從珂敏感心思仍舊不止,轉眼疑慮更重。
倒非信不過燕薔薇,而是怕她被某些居心不良的人利用,一顆好心辦了壞事。
在暗器譜上排名第七的薔薇刺,威力不俗,但落在偌大江湖之中,終究還是顯得稚嫩微小了些,既深不過江湖的水,也深不過藏匿於水底的人的心思。
甚至很多時候,連他袖中排名第五的雁返刀,也發不出巔峰時刻的鋒利,重重擠壓之下,異常單薄。
「周師傅的全名叫什麼?」
「容我想想......」
許是那時只顧著鍋里薑湯和醉酒的李從珂,雖聽過那位周師傅的自我介紹,有關他的全名,燕薔薇第一時間仍想不起來。
她思考之際,李從珂伸手接過了那碗據說添加了葛根粉在內的薑湯,卻只是放在鼻前聞了聞味,沒有立即飲下。
燕薔薇忽而想起了周師傅的全名,道:「他叫周行,貌似還有個表字,朝宗。也不知是他爹娘取的還是自己加的,剛認識不久我沒好意思細問,不過周朝宗這三個字念起來可的確比周行聽上去氣派多了。」
「氣派與否是次要,關鍵是這個名字背後有沒有對應的實力,或者不為人知的故事。」
燕薔薇眨著眼,突然將手背放到李從珂的額頭,接觸幾息后旋即縮回,但不是又放到自己的額頭上對比溫度,而是貼近盛放熱薑湯的碗身。
「怎麼感覺你的額頭比這碗薑湯還要燙?定是酒勁還沒消,趕快喝下,奇怪的話等醒酒後我再慢慢聽。」
李從珂有些不悅:「我這不是酒後胡言。」
燕薔薇道:「乖乖的把這碗薑湯喝下,別辜負我一番心意,待會兒你說什麼我都信。」
李從珂無奈,手指扣著碗底,端起薑湯,仰頭一飲而盡。
熱湯入腸胃后,熱氣亦貫全身。
目光一瞥,見碗底空空,燕薔薇笑道:「這就對了嘛,我又不會害你,喝下它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對了,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有的話跟我說,我去找周師傅做幾樣,自己順著學幾樣。」
「不餓,不急。」說話間,李從珂示意燕薔薇附耳過來。
燕薔薇很快照做,李從珂嘴巴也跟著貼近,還未道出具體事宜,剛剛呼出一口熱氣,她的耳根便有些泛紅,彷彿某個柔軟地方被觸中。
李從珂疑心未散,此時自然不顧,隨即附耳道:「若無別的事,你且去將那份大篆小篆混合書寫的書簡,以及我昨晚帶回來的那幅畫,都取過來。新舊門人交流會,我勢必要壓徐天海一頭,卻不會獨佔風頭,既然選擇跟我一起來到聚星閣,便是同舟同乘。倘使我退,你可以進,倘使我進,你不可以退,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從你我駕車離開百花宮,出蜀時,就明白了。」
燕薔薇心中想法,嘴上不曾言說。
恐隔牆有耳,是其一。
怕說得透徹,反成了他的牽絆累贅,是其二。
李從珂話至末尾,燕薔薇心領神會,接過空碗,轉身離去。
他望著她的背影,感觸良多,過往種種如流水,浮現在服過摻入葛根粉的薑湯后仍不如以往清醒的頭腦里。
都說天下皆治蜀未治,天下未亂蜀先亂。
但在他的世界里,蜀地可比河隴地區安穩地多,就算偶有戰火紛爭,人人免不得生離死別,還是能讓他保存一份對家的念想。
尤其是百花宮。
不管旁人因為一男眾女的形式,說了多少入不得耳目的骯髒話,百花宮在他心裡的地位始終與古老典籍上記載的修行聖地無異。
不必清心,不必寡慾。
不必修身,不必養性。
想學刀時便學刀,想用劍時便用劍。
閑來無事,折三兩桃花,月下不眠,煮幾壺香茶。
同時佔據暗器譜與奇毒譜榜首,超越蜀唐門多年經營,連玉觀音都略有不及的花神淚,便是在這般自由環境下誕生,明是一等一的可怕物,隨時可以取人性命,聽上去總帶著幾分詩人才有的風雅,而非所謂快意江湖裡的一味血腥廝殺。
花神淚的毒,入骨,更入心。
曾被六道鬼母視作百毒不侵的李從珂之所以抵擋不住花神淚的毒性,便在於它對於人心的侵佔。
自小道出蜀前,花淚影贈了他一滴花神淚。
燕薔薇不知。
或許就連那於暗中泄密,走漏風聲的人也不知。
一滴花神淚所能造成的殺傷和影響極限為何,花淚影沒有告訴他。
在這之前,李從珂也沒有真正動用它的意思,否則當日了結唐厭塵性命的便不是他臨時使出的白馬銀槍。
直至燕薔薇打開房門,動身離去,他目光一掃,於西窗之下的角落發現那張封閉星符的殘渣,冥冥中又有輪轉之聲響徹時。
那被其用真氣壓縮在雁返刀刀身內的一滴花神淚,首次有了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