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系姻緣(五)
[我要跟你談談。]她站在六扇門的廳口,直接這樣說道。
寒師兄口中的燒餅掉了下來。
[好。]初時的驚訝過後,裴映風溫溫笑道。雖然不知道她躲了他這麼多日,為何會突然來找他。但她願意談,便是好事。
他隨她出了門,站在院子里。
[小漠,要談什麼?]
她轉過臉來面對著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裴映風,你回浩煙門吧!]
他微訝,耐心問道,[為什麼?]他很想知道她心裡的結在什麼地方。
[因為我不想你將來後悔。]她認真道。
昨天她想了一夜,若不是她總是對墨軒曖昧不明,總是故意忽略他的感情,他也不會走到如今這一步。所以,她決定不再逃避,想跟裴映風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你人品武功皆出眾,又貴為浩煙門主,不,是武林盟主。有似錦的前程,又何必為了我放棄這一切?]在這京城內,他空有滿身武藝,醫術再高明也只不過一介布衣。
他淡淡笑道,[功名利祿不過是過眼雲煙,我從未放在心上。我本就不喜歡江湖上打打殺殺的生活,更樂意做個平凡的大夫,行善救人,過平靜的日子。更何況,]他眉目彎彎,眼神分外溫柔,[能跟喜歡的人在一起,怎麼會後悔呢?]
[你一定會後悔的。]她還是那句話,[就算你不在乎名利地位,可是浩煙門是老門主和你爹娘交給你的責任,你現在放棄它,總有一日會後悔。]
[不會的。大哥比我更適合做門主,浩煙門在他當家后,會越來越好。我又怎麼會後悔呢?]
他再溫柔解釋,她仍是搖頭道,[你現在說不後悔,到了將來一定會後悔。到時候你就會怪我當初誤了你。]她在京師當差多年,年少時為了愛情不顧一切要在一起年老時卻互相指責甚至反目成仇的怨偶見得還少嗎?與其到時候反目成仇,倒不如現在就不要在一起。
他半晌無語,現在他總算明白問題出在哪裡,問題就是她一口咬定他「將來一定會後悔」,可是,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解決,她固執得像頭牛。
[我不要你遷就我,否則你將來一定會後悔的。你聽我的話,回浩煙門吧!]她說完這句,轉身欲走。
[等等!]裴映風抓住她手臂,他臉色泛紅,也略微有些生氣了,[你就這麼不相信我對你的感情嗎?!]他知道她是為了他好,可她不能就這樣判了他薄情的罪名啊。他喜歡她,便一生一世不會後悔。
她抬眸看他半晌,苦笑一下,[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我自己。我常常會想,你到底是喜歡我多一點還是喜歡落日多一點?若是當日落日的選擇不是江夕然,事情會變成怎樣?映風,我跟落日,其實是完全不一樣的。]
[你是你!她是她!我從來沒拿你代替過她!]他急道,有些生氣她會這麼想又怕她真的誤會什麼。
[我知道。可是我總是會不停地拿自己跟落日比較。映風,你越是為我放棄很多我就越是怕,怕有一日你發現根本不值得。]
[你跟她是不一樣的。]他肯定道,心疼她茫然的樣子,她從未在他面前露出過這樣一面,一個有些自卑有些脆弱的大漠。
[剛見到落日時,我確實是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了。]那樣一個少女,眉間總是淡淡憂愁凝結,讓人不禁想去靠近她溫暖她,[可是遇到你之後,我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他要她呵,聰慧狡黠又活潑,還有些小小的嬌氣,雖然老是欺負他,可是有她在身邊,生活總是五光十色,開開心心。只是開始時的他被初始的愛戀蒙住了雙目,才會一直逃避。
[你一定會後悔的。]他的話再讓他感動,她仍是那句老話,擋回了他脈脈深情,他瞪著她,真想敲開那個榆木腦袋看看裡面裝的什麼。
[那日在浩煙門,你其實是故意的吧?]沒辦法,只好使出最後一招了。
[你向來冰雪聰明怎麼會聽不懂我的暗示?你是故意刺激我大哥給你服下忘塵丸!為什麼這麼做?]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希望聽她親口說出來。
聽他提起舊事,她悵然若失,[我想賭一把的。若能服下忘塵丸便可以忘記我的責任,不顧一切地跟你在一起,這樣真的很自私對不對?]果然,太自私的想法連上天都不會成全啊。
[是有些自私,但我很感動。小漠,你為了我肯放棄權利地位和責任,甚至能過往都可以不要,可會後悔?]
見她搖頭,他循循善誘道,[那我為了你,也不會後悔。]他愛她的心,與她愛他的是一樣的啊。
她卻還是搖頭,幾乎快逼瘋了他。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小漠,告訴我。]
[別再說了。你回浩煙門吧!]她忽然一把推開他,轉身大步離開。
裴映風站在原處,頹然看著她的背影。他沒有去追,追上了,也不知道再拿什麼理由去說服她。
[她啊,從小就是個倔脾氣。]
裴映風轉過身,看向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的男人。
[寒師兄,是不是曾經發生過什麼事?]他問出心中猜測。
寒天走到面前,深深看他一眼,[小漠有絕世容顏,你知道吧?]
[是。]
[但她向來都以白粉遮掩,不想讓人瞧見她的樣子。因為,她的容貌曾為她帶來滅門之禍。]
[滅門之禍?!]裴映風詫異道。
[她本是出身於普通農家,一出世就容貌驚人,當時曾有位化緣的大師路過,點出她會為家人帶來災禍,要將她帶往佛門清修之地。她爹娘捨不得,仍是將她留下。後來,她十歲那年,當地一個地紳看中她容貌,要買她入門。她爹娘不肯,地紳帶人強搶,正好當時師父路過,救下了她,她爹娘卻都重傷不治。她爹臨死前最後說的一句話便是後悔當日沒聽大師所言……]
[她入門后,總是要事事比人強,師父說她是心中有了陰影,總想著要去選擇別人,害怕被人選擇。]
[她更怕的是,別人選擇了她后又後悔。]裴映風輕嘆一聲道。她的熱情主動原來也不全是天性使然。
[唉,小漠的這種畏懼已根深蒂固,要想改變恐怕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啊。]寒天同情地拍拍他的肩道,[要想早些抱得美人歸,可得使點非常手段。]
他話未說完,裴映風忽然臉色突變,面上一片煞白,手捂著胸口直直跪到地上。
[裴兄!你怎麼了!]寒天嚇了一跳,忙蹲下扶他。
[我……我……身……上……的寒毒……發……作……了……]他咬牙道,額上冷汗涔涔,似是痛苦至極。
耳邊隱約有低低的呢喃聲,他的意識慢慢被拉近。裴映風有些吃力地張開眼,正望進床邊人焦慮的眸中。
[映風!]她含糊不清地喚了一聲,撲到床上抱住他,小臉上還有淚痕,出口的聲也帶著哽咽,[你總算醒了……嚇死我了……]
[乖,不哭了,我沒事的。]他溫和地笑,安慰地輕撫她秀髮,柔聲問道,[我睡了很久嗎?]
[你昏迷一天一夜了!]她抬起淚汪汪的眸看他,[映風,你實話告訴我,你究竟中的是什麼毒?]寒師兄來找她說他中了毒昏迷不醒時她還不信,可後來找遍了城中最好的大夫都診斷不出他中了什麼毒。她甚至都去宮裡搬來了御醫,一樣沒用。
裴映風沉默片刻道,[小漠,我中的是天毒九宮陣的寒毒。]
[天毒九宮陣?那不是我們去藥王谷那次……]大漠詫異道。
[就是那次。你有沒有覺得奇怪,那陣名叫天毒九宮陣,陣法確是奇特,卻並沒有毒物。原來當時我便已經不知不覺中了毒,只是沒立即發作而已。]
[那日我也在陣中,為何我沒事?]
[因為那毒是通過奇經八脈運行,只有內力高的人才會發作。]
她露出瞭然的神態。
他苦笑一下道,[其實之前將浩煙門的事務交給大哥后,我便想來京城找你的。只不過身上的寒毒突然發作,我特地去了一趟藥王谷,所以才拖延了數月。]
[那藥王爺爺怎麼說?]她緊張問道。
他頓了下,神色黯然地搖頭。
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還是強打歡顏道,[沒關係,既然有毒藥就肯定也會有解藥。只是暫時沒有研製出來罷了。]
裴映風沒有說話,靜默著看她半晌,緩緩道,[我明日便回浩煙門。]
[為什麼?]大漠驚詫道,[應該是去藥王谷才對。]
他看著她,慘白面色,慢慢搖首嘆道,[沒用的。我跟藥王已經試盡所有方法了。]
[不會的!一定會有辦法的!]她拚命搖他,急得眼眶泛紅。
裴映風溫溫一笑,擁她入懷,[傻丫頭,哭什麼。藥王是說我身上的毒解不了,可沒說現在就會死啊。]
[真的?]她淚眼婆娑地看他,他虛弱蒼白的面容,她看在眼裡好心疼。
[恩。]他忽然掙扎坐起,將她拉開一段距離,認真道,[小漠,我中的毒,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發作一次。最後的大限是什麼時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藥王說可能是三年五載,也可能更久一些。]
[我不要!我要你一直活著,三五十年都不夠!]她說著說著又泣不成聲了。什麼三年五載啊,她才不要。
怎麼又哭了?他輕嘆一聲,長指拭去她的淚水,[你可知道,我不願再將日子蹉跎在毫無希望的研製解藥上,我想過自己喜歡的生活,開一間小小的醫館,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小漠,現在的我,已經無法允你什麼了,我只想告訴你,我選擇了你,便永遠不會後悔。]他說到這裡停下,有些苦澀地笑道,[或許是我自作多情了。我這個樣子,應該是你會後悔吧?否則你怎會一直叫我回——]
話未說完,一個溫熱的軀體已撲進他懷中,她緊緊抱著他,好象生怕他會消失一樣,[我們成親吧,馬上成親!]
[好。]無言擁緊懷中人,他笑得欣慰。
天佑皇朝的丞相要出嫁了!喜訊先是閃電傳遍了朝野上下,然後又火速在京師大街小巷傳開。
大婚前三日,丞相府內又在上演每日必備的戲碼——
[來嘛,來嘛!]女子妖嬈的聲,奸笑著靠近。
床上的男子整個人已縮到牆角,退無可退了,他面上泛起一絲可疑的紅潮,囁嚅道,[小漠,別鬧了……]
[誰在鬧啊!]女子不滿地撅嘴,揚了揚手中藥碗,理直氣壯道,[我是在喂你喝葯,喏,還有半碗呢!]
[那你把葯碗給我,我自己喝。]
[不要。]斷然拒絕。
她淫笑幾聲,身子又逼上前去,色迷迷看著他蒼白中更顯俊美的面容和——嬌艷欲滴的唇。好想……非禮啊。
男子的臉在她的注目下越來越紅,紅得可以滴出血來,[那你保證不對我亂來。]
[好,我保證。]她爽快應道。
他狐疑地看她一眼。
[幹嗎?不信我啊?放心,我南玄漠向來一言九鼎。]她拍胸口保證。
葯碗遞到他唇畔,他剛低下頭飲了一口,忽然面色緋紅,猛咳一陣差點沒噎死,[小漠……你的手……在幹嗎……]出口的聲細如蚊吶。
[幫你按摩啊,怎樣,舒不舒服?]她小手在他身上輕撫柔搓,惹得他心跳一陣猛跳。
[你答應不對我亂來的。]他含冤指控。
[我沒有亂來啊,我在服侍你呢,相公——]最後一聲相公她故意拖長音調,柔媚入骨。
男子瞧呆了她面上嬌媚笑容,一個晃神,唇畔已印上她的柔軟——
他的臉一下子炸紅,遲疑了片刻,本該推開她的手卻是緊緊環住了她。
在這個吻加深之前他艱難想到,為什麼每次總是這樣,明明是拒絕她的卻總會變成響應她?
[大人,彩雲紡送來嫁衣。]
冰冷的聲在屋內回蕩,澆滅屋內彌散的漏*點。
[啊!]床邊女子猛的坐直,瞪門邊人一眼怒道,[你不會先敲下門啊!]
她的貼身侍衛無所謂地翻了下眼皮,又不是第一次看到,緊張個什麼勁兒。
[下次記得先敲門!]他家主子走過身邊,惡狠狠強調道。
床上男子聞言不禁面露淺笑,看來,他的小娘子雖然愛逗他,在別人面前還是害羞得緊的。
大漠前腳剛出門,就有人後腳進了門。
看清來人,裴映風微笑招呼道,[寒師兄。]
寒天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走到床邊坐下,一聲也不吭,只是直直地——盯著他看。
裴映風被他看得頭皮發毛,忽見他一邊撫著下巴一邊頻頻點頭道,[不錯不錯,你的精神確實比初來京城時好一些了。]
[師妹夫啊,我在藥房角落的抽屜里不小心發現了——這個。]葯堂在重建中,裴映風又卧病在床,他便在四嫂和大漠的雙重壓迫下每日去幫他照看。
看他笑得詭異,裴映風伸手接過他遞來的紙片。
是一張藥單。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上面寫著這是解除天毒九宮陣寒毒的藥方?]
他頓了頓,看了裴映風的臉色接著道,[上面還寫著,服用六個月便可毒清?]算上先前的五個月,他身上的毒……
裴映風抬頭,溫溫笑道,[是啊,自上次毒發之後,我已有數十日未覺身體不適。看來我體內的毒,應該是無大礙了。]
他倒是坦白。
[所以,我們家小漠……]被騙了。
[是寒師兄提點映風說,要想早些抱得美人歸,可得使點非常手段。]他笑得曖昧,全無被揭穿之後的羞窘。
把他也拖下水了……寒天眯起眼,這個男人,以前怎麼就沒看出他這麼狡猾呢?
良久,[把藥方收好了。]他拍拍他的肩,笑得相當慈愛,[其實做師兄的,有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師妹嫁個好人家呢?裴兄家世人品皆是上上之選,寒某滿意得很啊。]
[寒師兄過獎了。]他也謙和地笑。
[好了,你好好休息吧。三日後大婚,可得養足精神才行。]他走到半途,又回頭問他道,[對了,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小漠實情?]
[等到成親后吧,我並不打算瞞她太久。]因為不想她為他擔心。
寒天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到時候你要是沒地方住,隨時可以來六扇門。]以小漠的個性,踢他出家門是必定的。
[他跟你說什麼了?]大漠走進屋內,眉頭緊蹙道。這個寒師兄,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剛才在走廊里見到她時那個陰陽怪氣的眼神——她到現在都發毛。
[沒什麼。]他溫和一笑,伸手攬過她,指間輕柔撫平她眉頭,[這麼好看的眉,以後別皺著了。]她皺眉的樣子總讓他心疼。
她立刻被他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伸臂環住他脖頸,撇撇嘴道,[你啊你,把身體養好一點我便不擔心了,不擔心就不會皺眉啊。]
[恩。]他應得有些心虛,想到寒天最後那一眼仍心有餘悸,小漠……該不會那麼狠心真把他踢出家門吧……
[小漠,你……會怎麼對待欺騙過你的人?]
她從他懷中抬起晶亮的眸,側著頭面帶困惑道,[這個問題……還蠻難回答的哎。因為從小到大,我還沒被人欺騙過。呵呵,可能大家是看我心地善良,都不忍心欺騙我吧。]
才怪……他總算明白寒天那一眼的深刻涵義了,敢情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敢捋虎鬚這次他終於以身犯險了……
[映風,你沒事吧?]她詫異看他,怎麼忽然抖得這麼厲害?
他忽然俯身在她唇畔偷了個香。
[你?!]她捂著唇,錯愕看他。這男人今天是怎麼了?往常都是她主動的!
他擁緊了她,綿密的細吻像雨點般落下,最後糾結成激烈的唇齒交纏。
她被吻得暈頭轉向,在他懷裡嬌喘,媚眼如絲,他趁機道,
[小漠,我愛你。]
[我也是……]她神智不清,聽到這句話還是好感動,下意識應道。她也好愛他呵,從藥王谷開始的愛戀,一路艱難行來,終能如願以償……
[不管我做什麼,都是因為想要和你在一起,所以——]
他誘惑的聲在她柔軟的耳畔輕道,
[就算將來我做錯事,也請你原諒我好不好?]
她聽到這句警覺性頓生,倏的坐起,狐疑看他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突然對她使美男計又提出這種要求……
[怎麼會?]他笑得何其無辜。
見她還是一臉半信半疑,他忽然一陣猛咳,虛弱的聲苦澀笑道,[我都這樣的身體了,還能瞞你什麼……]
他的身體就是她不能踩的痛處,她驀的放柔眼神,依偎回他懷中,手指輕撫他胸口,[映風,你放心。有我在,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恩。]他微笑應道。總算先逃過一劫,不過還是沒能哄得她鬆口,真是……不甘心啊,黑眸閃過遺憾。
額頭輕抵著懷中人柔順的發,裴映風忽然笑得春風得意,呵呵,沒關係,他還有洞房花燭夜呢!到時候,他非迷得她神魂顛倒,親口許下承諾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