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選擇相信
水下的世界比乾燥的黃土地上靜謐許多,細細的水流以看不見的姿態朝四面八方奔涌而去,暗綠色的草帶舞動裙擺,賣弄窈窕身姿。岩石層層嶙峋張牙舞爪,或直上水面成為澗水前行的阻礙;或橫向瀰漫鼓著凹凸不平的皮膚。
陽光鮮至,幽暗流轉在澗底柔軟泥沙上。猛然間,一雙琥珀色的光芒綻放,驚得魚群落荒而逃。因魚兒往來甩動出的氣泡,你追我趕向著水面上的終點跑去。一處不起眼的山洞前,隱約有一團暗灰色的身影。它慢慢舒展開彎曲的身子,睜著那雙嚇走魚蝦的琥珀色眼睛,獃滯的看著面前沒有意識的水草。
真煩……
敖烈聽到了內心傳來的不滿。怎麼又夢到過去了?
細想起來,告別了西海養尊處優的生活后,自己就幾乎沒有再做過夢了。自他兒時沒了母親后,周圍的冷漠讓他自動樹立起一面孤僻的牆,在漫長的歲月里把自己留在孤獨的狹小空間中,沒有牽念,也就沒有夢。後來,在天界任職當差時,每日辛苦奔波,馱著那位尊貴的玉皇大帝在五洲四海間穿梭遊盪,到了晚上歇息時,只覺得筋骨都要錯位,肌肉的酸痛強烈的讓他懷疑軀幹已不是自己的了。那樣的疲憊和無聊下,根本不會允許夢境的存在。
然而,縱使他百般小心,任勞任怨,終是也有出錯的時候。不過是一個走火,燒了顆僅一百年的明珠,就被玉帝送上了斷頭台,要剖鱗斬首。軟弱的父親忍氣緘默,連一句請求都沒有開口。那個時候的他,大概就是第一次覺得絕望了吧?
即使是後來被觀音救下送來鷹愁澗,那種無人相助無人陪伴的孤苦感仍然像陰雲肆意飄蕩在心窩裡。他常常窩在澗水裡看著天發獃,迷茫著不可知的未來。
直到遇見阿遠。
救下阿遠只是一種本能,即使習慣了龍宮和天界的爾虞我詐,敖烈始終以一種沉默的態度隔絕所有的傷害,細心保護著心底的一小片純真。離開了那些壓抑的束縛,這片純真就再也不用顧忌,放心大膽的瀰漫散發開來。
只是敖烈沒有想過,阿遠還會來找自己,吵鬧的嗓音特別符合他小孩子的身份,卻也成功的讓他放棄了一切戒備,甘願顯露真身和他交談遊樂。阿遠看著自己的目光沒有繁華城鎮那些人的頂禮膜拜,沒有龍宮天界記憶中的打量算計,而只是一種源於鄉野淳樸生活的簡單自然、毫無雕飾。他喜歡阿遠這樣的人,也第一次有了和什麼人做朋友的欲()望。
他陪著阿遠玩樂打鬧,給阿遠講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民風民景。敖烈能體會出阿遠比海浪還要洶湧強烈的好奇心,已經和他的名字一樣相符的,對遠方未知世界的無限渴望。阿遠彷彿就是一個無底洞,無論自己講了多少新奇的東西,他都聽不夠似的,一個勁兒問這問那。和阿遠在一起時,總有說不完的話和露不完的笑容。
那短暫的一年裡,敖烈第一次無比渴望著那位他苦苦等待的人不要來。他渴盼著,不要有什麼風浪來破壞自己和阿遠友誼的船舶,永遠不要。
但,他卻忘了,能毀滅船隻的不僅僅是風浪,還有人……
那晚和黑夜一樣深沉的血色污穢了整片天地,到處都是牛羊甚至人類的屍體。他記得自己顯了龍身,愣愣的看著身下渺小震悚的村民。他記得自己滿身是血,漂亮的龍身上爬滿傷痕,藍色和紅色的液體交織在一起,變成紫紅,一點一點流到了地上。
可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是發愣的看著那個熟悉的面孔。恐懼、不解、驚訝甚至是憎恨,敖烈從阿遠的眼睛里看到了好多東西。唯獨沒有信任。
大概就是在那一瞬間明白了吧?明白了自己和人類的不同,明白了他們愚蠢的將一切未知歸為可怕,明白了他們自私的永遠只會相信自己的看法。就像那些曾經他討厭的人一樣。
敖烈從現實回想到過去,又從過去穿梭回現實,痛苦和快樂的記憶交織在一起,彷彿熄不滅的火和用不完的水,不相上下的打鬥著,將周圍的環境扭曲的忽冷忽熱。
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再做夢了,也以為自己下定決心不會再對人敞開心扉了。可每每回想起來,心裡還是微微作痛。他想過走,可每次準備出發時,又再次折了回來。他還是無法放下,無法任由阿遠和村民,置於完全的危險中。
敖烈微微晃了晃頭,想把繁瑣的思緒甩掉,他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打算來回遊盪遊盪,找些早膳吃食。
就在這時,他在流動的水裡察覺到了一絲特殊的味道。
琥珀色的眼睛瞬間睜大,彷彿惡狼發現獵物般的興奮狂熱從眼睛里迸發出來。敖烈只覺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騰地舒張,叫囂著難以克制的激動。他不可思議的朝味道的來源望了望,便以閃電一樣的速度沖了過去,留下了一大團白色的氣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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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端起桌上的茶杯,細細品了一口。山野里的茶葉品質粗糙,泡出來的茶水味苦香淡,不怎麼好喝。玄奘卻不動聲色盡數飲下,道:「這些……就是阿遠施主你和白龍的故事了么?」
阿遠低著頭,兩隻手互相抓在一起。他點點頭:「是。」
玄奘把玩了一下茶杯后就放了下來,笑著問:「那阿遠施主,你的疑惑在哪兒?」
阿遠攥緊了手,神情複雜:「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白龍。我和他相處了一年,他從來沒有過任何的暴虐,總是知書達理,彬彬有禮的樣子。那樣的他讓我看不出一點點的殘忍和血腥。」他突然眉頭一簇,語調發生了變化,開始顫抖:「可是……可是那晚我看到了啊,他渾身是血,地上全是牲畜的屍體,還有幾個村民的屍體……他、他……」
玄奘平靜的看著阿遠,突然打岔道:「阿遠,你可曾真的看見是他殺的?」
阿遠愣了愣,隨即思考了一下,道:「沒有……」
「既然如此,又為何那麼確定是他做的呢?為什麼不站出來說你認識他,以你的認知,白龍不會做這種事呢?」
玄奘的問題直接而且尖銳,只問的阿遠縮緊了脖頸。他看著幾乎貼著自己鼻尖的木桌,小聲承認:「……我害怕。」
「害怕什麼?害怕村民不相信?害怕他們因為你袒護白龍,反而針對你?害怕白龍真的是在欺騙你,利用你的信任?」
阿遠聽得面紅耳赤,他使勁低著頭,不敢再說話了。他沒有臉面去承認,那一刻,自己確實是這麼想的。
玄奘望著阿遠的反應,知道自己的猜測集中了阿遠的心窩。他長嘆一口氣,收回了有些咄咄逼人的態度,曼斯條理道:「其實阿遠施主你根本不必自責,你的這種害怕是本能,是所有人都共有的本能。」
「怎麼可能?」阿遠猛地抬頭,張口就要反駁,卻看到玄奘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望著自己微笑,一時忘了言語。玄奘笑著問:「不信?那貧僧問你幾個問題可好?」
「你第一次掉進水裡看見白龍時,有沒有害怕?」
「……有。」
「就算村民第一次見到白龍時他不是那副兇殘的模樣,但看到龍角龍身的他們,會不會害怕?」
「……會。」
「當人看到從來沒見過的事物,比如猛禽、植物,他表現出來的第一反應會是什麼?」
「……他會恐懼這些東西會不會有危險。」
玄奘笑了:「你看,貧僧說的沒錯吧?我們對於未知的事物,永遠都是害怕要多一些的。因為我們不了解,所以我們不知道它們會不會對自己造成危險。因為這種不知道,我們陷入了恐懼中。這種心理不僅僅是人,任何事物都是共有的。《楞嚴經》里有句話說『心生即種種法生,心滅即種種法滅』,很多時候我們對外界的矛盾心理,都是因為用心去揣度而造成的。」
阿遠聽著玄奘的說理,雖有些雲里霧裡,但也明白了自己對未知恐懼的合理。他沉默了好一陣,似乎是在思索著什麼。
「阿遠施主,既然你願意相信白龍,為何不試著用你的心去影響別人的心,讓他們也能相信你呢?」
阿遠蠱疑著:「我……可以做到嗎?」
玄奘拍了拍阿遠的肩膀:「阿遠施主,只有當你去做了,這個問題才會有答案。如果你真的想要相信白龍,相信自己,那麼就回到村民旁邊,表明你的態度。貧僧,會支持你的。」
「您相信我?」阿遠不可思議的看著玄奘。
「恩。」玄奘點點頭,「貧僧聽了你的故事,了解了你的想法,所以願意相信。只要你勇敢的說出來,一定會有人聽的。」
玄奘的支持無疑成了阿遠迷惘中的救命稻草,他激動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阿遠想起了白龍的救命之恩,想起了兩人在一起交談娛樂的場景,想起了白龍溫暖的笑容……漸漸的,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心裡滿滿生長膨脹,將先前的遲疑膽怯一掃而空,源源不斷的為他輸送著勇氣。
終於,阿遠轉過頭,看著玄奘的眼睛,鄭重說道:「高僧,我要回到村民身邊,告訴他們我想說的一切!」
那一瞬,阿遠覺得胸口那塊石頭不見了,壓抑的身心頃刻間如沐春風般放鬆舒展,折磨了他許久的愧疚成了永遠的記憶。
玄奘望向阿遠透著堅定的雙眼,欣慰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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