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日 下
多麼磁性的聲音,聽起來就讓人心動。
思琪望著車窗里的男人,怯怯的說:「沈總,這麼晚……」
「是啊,這麼晚了你還沒回。」
「有點工作,沒做完……」思琪羞澀的一笑。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思琪慌忙搖頭,「我打車回去就好了。」
看她神情十分緊張,沈宇峰點點頭,說一聲:「好吧。」然後關上車窗,開車走了。
客氣什麼呀,都什麼時候了還裝客氣。
你也是,也不跟我多客氣一下,就這麼走了。
前方又來了一輛計程車,陳思琪纏鬥的伸出了右手。不想又在這個時候,沈宇峰把車倒了回來。
「我還是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沈總。」陳思琪覺得自己很可恨,這麼好的機會又再裝客氣。
「我聽曲柔說你們住的很遠,這麼晚了一個人回去實在不安全。」
「就是因為遠才不好意思麻煩您。」這句話的心情,他應該能懂吧。
「哪的話,快上車吧。」
看著他的眼神,真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這個時候,上車已經不是問題了,問題是,應該坐在哪裡呢?
坐在副駕駛?是不是顯得太親密,太直接了。
坐在後排?是不是顯得太清高,太傲慢了。
正在糾結中,沈宇峰已經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
不用糾結了,他就是那種一眼能把你望穿的男人。
上車,坐好,系安全帶,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應該有力的體現了職業女性清純與優雅的氣質。
接下來該怎麼辦?繼續保持優雅,還是應該展示一點年輕女性的活潑與開朗?是繼續保持清純,還是應該展示一點職業女性的成熟與幹練?是不是應該主動尋找一些話題?比如說汽車、足球這種讓男人慾罷不能的話題,還是討教一些職場上的經驗?比如說……
「你經常加班到這麼晚么?」
「沒,沒有,最近有一點忙。」
他先開口了,看來職場方向的選擇是正確的。
「是不是你們經理太嚴厲了?」
「沒有,是我自己能力上有欠缺。」
這種問題必須慎重回答,人前背後,是職場上的忌諱,搬弄是非,是人品上的死穴。不能給他留下多嘴多舌的惡婦形象,更不能留下滿腹牢騷的怨婦形象。
「拉倒吧,周志紅這個人我還不知道,吹毛求疵,討是尋非,一天不從別人身上找點毛病,她就不舒服。」
「我們經理還好……」
慎重,千萬要慎重。
「我知道你的難處,跟著這樣的人干,也是不容易。別說你們,就是我們跟她交流也有障礙,上次馬總批評她幾句,我覺得態度也算溫和,還沒說什麼呢,人家眼淚下來了,那真是一字一句,泣不成聲,一腔熱血,都為企業,你說這在會場上得多尷尬。」
陳思琪忍不住笑了,她覺得剛才那一幕太有畫面感了。
「聽曲柔說,你是銷售部的頂樑柱,要我說啊,有些事,看開點兒,別那麼上心,不管怎麼干,老周也是那幅嘴臉。你試著鬆鬆勁,歇歇氣兒,沒準兒老周的態度反倒不一樣了。」
「那怎麼可以……」
「怎麼不可以?你們部門都指望著你呢,你要是端起來了,老周自己就放下了。」
什麼情況?沈宇峰來公司快一年了,從來沒和陳思琪說過這麼多話。他平時說話也這麼直接么?他跟別人說話也這麼真誠么?難道這份真誠只針對善良、純真,散發著職業女性特有魅力的陳思琪么?難道善良、純真的陳思琪在他眼中是如此的特別么……
冷靜,這可是千年不遇的鑽石男,怎麼可能對一個如此平庸的……
不過,既然對方如此的真誠,自己是不是也應該敞開心扉呢?
「沈總,其實我們經理這個人啊……」
「好啦,不說你們經理了,你和曲柔為什麼住在那麼偏僻的地方?」
陳思琪,你太不爭氣了,人家只是試探你兩句,怎麼就露怯了呢,不是提醒過自己不要搬弄唇舌,不要說人是非么?怎麼就沒忍住呢?淑女的形象沒了吧,職業女性的氣質沒了吧,還敢說自己純真、善良么?
從內後視鏡里偷偷看著沈宇峰的臉,那俊秀的容貌讓公司無數女同事為之傾倒。他就坐在自己的身邊,和自己坐的那麼近。他在和自己說話,聲音也是那麼近,對面的車燈打在他的臉上,也能看到他噴出來的唾沫星子,可是他的唾沫星子一點也不討厭。以後還會有機會坐在他身邊么?以後還會有機會陪著他聊天么?以後還會有機會……
「小琪,你冷么?」
「不,不冷……」
蠢貨,不能這麼回答。
陳思琪頓了頓,又說道:「其實,有一點。」
陳思琪的心臟快要跳出來了,他會過來抱住自己么?用他的體溫融化自己么。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就在這個車子裡面么?就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面么?他是那麼隨便的人么?他會對自己負責任么?
「冷的話要早說啊。」沈宇峰調高了空調的溫度,然後,繼續開車。
難道一定要發生什麼?陳思琪,你這樣的想法就是不純真和不正確的,你看到他眼神中的暖流了么?那暖流從你的眼睛流向你的胸膛,足以融化你那帶著純潔和執拗的心靈。現在這股暖流又慢慢的流向了腹中,帶著一股熟悉的熾熱和絞痛。
可能是剛才米線吃急了,也可能是出門的時候受了驚嚇,吸了口涼風。總之現在的狀況不太樂觀,因為腹部絞痛的背後有一種強烈的預示。
要上廁所么?不是真的要上廁所吧?幹練的職業女性需要上廁所么?端莊的淑女能夠上廁所么?堅決不能。
看著窗外熟悉的風景,應該已經過半程了,至多還剩下半個小時,無論如何都要繼續保持形象。調整呼吸,分散注意力,收緊括約肌,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做到。
然而隨著腹中暖流不斷下移,一團性狀不明的化學物質來到了閘口邊緣。
如果是單純的氣體,在目前的情況下,要做到完美的無聲釋放,存在一定的風險和困難。
如果氣體中摻雜了液體或者固體,那麼後果不堪設想。
綜上所述,目前可以接受的方案只有一個:緊閉閘口,不容漏泄。
看著陳思琪的臉色由紅轉白,沈宇峰關切的問道:「怎麼了,是不是暈車?」
陳思琪艱難的笑了笑,低聲說:「沒事,只是覺得空調……」
「還是有些冷吧。」
他又把暖氣開大了,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煎熬,這不怪他,因為他不會知道一隻坐在熱鍋上的螞蟻是什麼樣的感受,他更不知道這隻螞蟻正在經受著水與火的考驗。
漫長的旅程終於結束了,來到了公寓樓下,陳思琪用盡量優雅的姿勢下了車,對著車窗深鞠一躬,深沉的說道:「這麼晚,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真不好意思。」
「別這麼說,太客氣了。」
「要不要上去坐喝杯茶?」
只是客氣一下,他應該不會當真。
「這麼晚了,恐怕不太方便吧?」
「也是哈。」
解脫了,終於結束了
「你和曲柔住在一起吧。」
「是啊。」
「那就沒問題了,不介意的話,真想上去參觀一下。」
多言買禍,多言招悔,禍發齒牙,叫你多嘴。
閘口的壓力早就到了極限,電梯里肯定不能釋放,樓道里也不能釋放,等回到公寓,曲柔還在衛生間里,沒有機會釋放。等曲柔出來了,香波的味道瀰漫到了整個房間。
是的,公寓只有三十平米,香波的味道可以肆意瀰漫,另一種味道同樣可以肆意散發。不行,還是不能釋放。
曲柔,你可真率直,裹著一條浴巾也能從容不迫的招待客人。
沈總,您也真坦誠,看見曲柔只裹著一條浴巾,您還能保持淡定,談笑自若。
兩個人的話題可真不少,天南海北,雞毛蒜皮,陽春白雪,下里巴人,無所不談,還時不時徵求一下陳思琪的意見。
陳思琪的意見只有一個,在下一次洪峰到來之前,必須嚴防死守,杜絕潰壩決口事故。
苦苦鏖戰四十七分零二十一秒,沈宇峰起身告辭。在他消失在電梯門的一剎那,陳思琪看到了在芒芒荒漠之中,一株絢爛的紅薔薇正迎風綻放。在存亡絕續的危急時刻,在事干生死的緊要關頭,陳思琪同志頂住了壓力,戰勝了困難,疾風知勁草,烈火見真金,鮮花和掌聲只是多餘的綴飾,手中沾滿汗水的紙巾才是對剛才那場考驗的有力見證。陳思琪你做到了,你沒有讓自己失望,你沒有讓沈宇峰失望,你沒有讓每一個關心你、愛你的人失望……
「沈總,怎麼又回來了?」
「我把提包落在這裡了。」
「您看您,真粗心。」
「小琪呢?」
「廁所呢。」
「哦,小琪!那我先告辭了。」
「慢走!沈總!」
他沒有看到,但是一定聽到了,或許還聞到了。
荒漠中的紅薔薇,就這樣枯萎了。
躺在軟軟的羽絨被上,感覺整個人像被拆散了的機器,一個個零件放在貨架上,等著保養和檢修。就算明天還要修改文案,就算明天還要面對周志紅的唾沫星子,就算明天沒有辦法再去面對鑽石男神,那又能怎麼樣呢,起碼今夜還有一夕安寢。
曲柔換好了晚裝,來到陳思琪的床邊,輕輕的勾了一下她的鼻樑:「真看不出來,你還真有手段,連這樣的鑽石王老五都能套上。」
「瞎說什麼呢。」思琪翻了下身,心裡還對剛才的事情耿耿於懷。
曲柔繞過床沿,趴在她面前,笑呵呵的問:「說說看,你是怎麼下的手?」
陳思琪翻到另一邊,「下什麼手啊,就是加班晚了,正好遇見,人家把我送回來。剛才就不會我去洗澡了,非說人家上廁所了。」
「上廁所怎麼了?誰不上廁所?」曲柔氣沖沖的拿起提包,扭身走到了門口。
陳思琪起身問道:「這麼晚了去哪兒啊?」
曲柔笑道:「咱沒本事套王老五,還不能嘗嘗小鮮肉啊。」
「回來的時候可別吵我。」
「放心吧,今晚不回來。」
天天就知道找男人,將來看哪個男人要你。思琪用被子蒙住頭,酸溜溜的汗味慢慢的鑽進了鼻孔。
今天確實出了好多汗,要不要洗個澡呢?
人都散架了,不洗算了。陳思琪重新躺回了床上。
可是味道真的挺重的。陳思琪重新坐了起來。
重就重吧,熏死那個老女人。陳思琪再次躺回了床上。
可是要讓沈總聞到了怎麼辦?再聯想到今天的廁所事件……
思琪拿起浴巾,來到了衛生間,仔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蘑菇頭是土了一點,可這樣才顯得出職業女性的氣質。
眼鏡片是厚了一點,可這樣才顯得出職業女性的幹練。
皮膚是粗糙了一點,可這樣才顯得出職業女性……
說什麼職業女性,分明就是疏於打理。
也別說疏於打理,分明就是沒錢打理。
等賺夠錢日子就好了。
自己賺錢自己花,這才是職業女性該有的氣度。
再看看身材,該凸的凸,該翹的翹,該肥的肥,該瘦的瘦,又白又滑,哪一點不比曲柔強?
可惜人家天生會爭臉,好肉都長在臉上了,要是脫了衣服比一比,還真能爆她幾條街。
爆她做什麼?為什麼要脫衣服?
我不需要依靠男人,我是個獨立的女人。
為什麼要依靠男人?我偏偏是那朵獨立而堅強的野薔薇!
陳思琪握緊麥克風(其實是噴頭),彷彿自己站在了露天演唱會的舞台上,一群粉絲大聲呼喚著她的名字。
「我偏偏是~~」
閉上眼睛,接上幾次深情的呼吸,最好再有一點點淚水。
「堅強的~野~薔~薇~~~」
在潮水般的鮮花和掌聲中,燈光慢慢變暗,淚水打濕舞台。
真是無聊,一把年紀了,還做小女生的春夢。
哪有什麼舞台,哪有什麼燈光,哪有什麼鮮花……
不過好像剛剛真的聽到了掌聲。
不對,確實有掌聲,現在還在耳邊縈繞。
有人偷窺!
顧不上滿身的泡沫,陳思琪立刻裹上了浴巾,拉開衛生間的門,瞪大眼睛,反覆巡視。公寓里空無一人,是自己幻聽了么?
窗帘上有人影!
怎麼辦?報警?等警察來了,他要是跑了呢?
他要跑了還好,他要是衝進來呢?
他要是聽到報警的聲音,會不會狗急跳牆,更加瘋狂的衝進來呢?
無論他跑了還是衝進來,報警都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是不是該大聲呼救?這裡是十四樓,呼救會有人聽到么?
既然是十四樓,他怎麼來到窗外的,難道他是……
僵持了這麼久,窗外的影子一動不動,會不會是自己看錯了,或許只是樹影之類的?
哪有這麼高的樹,會長到十四樓?別再安慰自己了好么?
或許是別的什麼影子,或許是樓上晾的衣服。
不管他是什麼,跟他拼了!
陳思琪拿起了手邊的檯燈,一步一步來到窗前,咬緊銀牙,屏住呼吸,收緊括約肌,用盡全身力氣,拉開了窗帘。
窗外的影子瞬間消失了。
陳思琪喘息了好久,小心翼翼的把頭伸出了窗外。
左邊沒人,右邊沒人,小區外的街道上也沒人,只停著一輛車。
陳思琪看著那輛車子,獃獃的在窗前站了很久。
那是沈宇峰的車子,他的車子還在,證明他人沒走。
曲柔剛剛從這個房間離開,應該也沒走遠。
在路上,沈宇峰曾反覆提起曲柔。
沈宇峰本來就是來找曲柔的,只不過順便把自己送回了家。
怪不得看見只裹著浴巾的曲柔,沈宇峰是那麼的淡定。
想必現在的曲柔連浴巾都沒裹吧。
他們兩個現在在哪裡呢?旅館?酒店?還是就在樓下的車子里。
陳思琪放下了手中的檯燈,解下了浴巾,鑽進了羽絨被裡。
「我是那朵獨立而堅強的野薔薇~」
那一夜,淚水打濕了舞台。
那一夜,淚水濕透了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