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楔子】
我帶了一身傷回酒窖,垂頭喪氣的。小狐狸不聲不響跟在後頭,眼光似乎能從我後背剜出個洞,小樣兒的身上胎毛都沒褪,脾氣便這麽大,這往後可如何了得哇。
路邊的那些個低等的仙、不入流的妖見了我,吃吃發笑。
幾個素質不甚好的還當面指指戳戳:
「那酒娘,便是酒窖專釀黃連酒的那位,一重天出了名的破落戶。」
「倘若問一重天哪個最不修邊幅,非這位莫屬,連性情極好的酒釀仙子亦是無法,訓了數次,仍舊不肯好好穿衣服。」
「嘖嘖,穿衣服不喜歡扣扣子……」
「嘖嘖,一個姑娘家整天捋著袖子露胳膊肘兒……」
「……聽說給祗蓮帝君打了出來了,不知是因為什麽事?」
「……」
好吧,我碧止,一重天上最低等的仙、一個小酒娘,今兒干下了一宗醜事。
三重天外的祗蓮帝君紆尊降貴到一重天主持佛道論法會,我攪亂了人家的場子,還沒臉沒皮、色膽包天企圖色誘祗蓮帝君,帝君一怒之下,便將我亂棍打出來了。
天知道,我冤哪!
雖說這祗蓮帝君確實是個百里挑一的美男子,可還不至於讓我迷戀到色迷心竅的地步。今日這宗公案,完全是由一顆不扣的衣鈕與一截胳膊肘兒引發的誤會。
須知這酒娘差事是件體力活,服飾統一高領盤扣,不比那二重天上管跳舞彈琴的仙娥,身上就纏條綢帶,清清涼涼的。
雖說這衣著保守自有保守的好處,裹得嚴嚴實實的仙氣不易外泄,經年累月還能少修鍊幾年。
可我嫌棄這最上面的一顆扣子勒著脖子,於是便解了;至於挽著袖子,那是因為幹活方便。這色誘一說,還真是無中生有。
之所以闖到祗蓮帝君瑞氣千條的仙駕下面,不過是想問問帝君他老人家,究竟是他家哪一個這般缺德,留了阿寒這個種卻不管死活。可是話沒說完,便給打出來了,仙家無情哪。
唔,忘了說明,祗蓮帝君他是九尾天狐一族的君上,小狐狸阿寒的同類。
說起阿寒,不得不回溯到三百年前。
當時我正逢天劫,九九八十一天的應劫差點讓我魂飛魄散。師兄找到我的時候,我已不知道在一重天邊境的大紅崖上昏迷了多久,懷裡死死抱著一顆玉石質地的蛋。
這顆蛋吸食日月精華,晝夜以我仙氣滋養,十二年後,竟孵化破殼,孕育出一頭白色九尾天狐來。
一出世,小崽子便拿毛茸茸的小腦袋拱我,奶聲奶氣管我叫娘,差一點令我淚流滿面。
小傢伙,你碧止姊姊還是個未曾嫁人的大黃花呢。
且不管如何,從抱了這顆蛋那時起,教養這個小東西彷佛成了冥冥之中的天命。
我為此只差點把心操碎,自問這操心程度可以培養出一頭溫馴嬌憨、舉世無雙的可愛小狐狸來。
偏偏事與願違,這小傢伙越長越愁人,脾氣也越來越孤僻,隱隱有向那冰山發展的趨勢。自他一百歲不笑了之後,我時常憂傷望天。
天界分三重天,越往上,品階越高。這一重天是整個天界最不入流之地,妖仙混居。我在天界只有一個熟人,那便是師兄。
師兄生得俊俏,仙道越修越好,只人品一樣卻越修越缺德。說話刻薄,最喜愛做的事情便是拿捏我的痛處令我傷情。舉個簡單例子,每到一重天他便說,一重天出來的仙妖有三氣,靈氣、霸氣、匪氣,師妹身上雖半點靈氣也無,但這匪、霸二氣,端地璀璨奪目。
他比我早飛升了幾百年,如今已在三重天的天樞星君麾下混了個差事,前途一片光明。而我卻淪落到一重天此等人妖混居的地方,做個最下等的仙。
酒娘這個工作,還是托師兄走的後門,只要提起此事,我便覺得人生四大皆空,眼前一片黑暗;而師兄照例要捶胸頓足、熱淚盈眶,「師妹,為兄知你屈居在這一重天心裡憋苦,可你也不能三百年如一日,釀出的酒都是苦的啊。你讓為兄在那酒釀仙子面前,如何挺胸抬頭?」
所謂黃連酒,便由此而來。開始還有幾個不信邪的過來品嚐,下場便是一口全噴了出來,很快整個天界沒人願意喝我釀的黃連苦酒。
整整三百年,我釀的是酒,倒出來的是糾結。
曾經忍受不住懇求酒釀仙子給我換個活計,給師兄知道後很是臭罵了一頓,恨鐵不成鋼地批評我說:「你傻是不傻,知不知道隔壁做蕎面神仙餅的,因為餅做得太好吃,鋪前排起長龍,只好沒日沒夜地做起餅,最後竟嘔了血。如今沒人來喝你這酒,你不是樂得清閑嘛!」
我仔細一想,可不如此,果然還是師兄道法高深,看得通透。
只是這閑雖好,閑得過了,又是個病根。只要想起我那無人欣賞的苦酒,我便惘然不已,愁苦萬分。
我還記得那一晚正對月抒懷,黑暗裡一個聲音問:「這裡可是酒窖?」
我雖看不清這位仙使模樣,但從他周身散發的浩渺紫氣,便知面前定是一位尊貴上神,我豈有不討好奉承之理。
那位上仙說:「既是酒窖,便斟一杯來。」
這還真是三百年來,聽到的第一聲天籟!
我原地掙扎了一下,思考著「給上仙喝我釀的酒」與「討好上仙」之間,是不是存在必然的矛盾。最後躍躍欲試的心戰勝了說不可以的理智,我斟了一杯據說堪比膽汁的黃連酒,屏氣斂息地放到上仙面前,心怦怦直跳。
上仙垂頭啜了一口,我的眉尖便跟著聳一聳。
不愧為上仙,竟然沒有像一般仙人那樣吐了出來。就算只有一口,已令我激動萬分。
再然後,我愕然地睜大雙眼,看著上仙復又垂頭,輕啜了一口。
上仙他老人家……不覺得苦嗎?
這真是三百年來、三百年來第一個奇蹟啊!
這狂喜又辛酸的感覺,讓我心潮狠狠起伏,傻在原地。而上仙在黑暗裡亦是默然,一點一點優雅地喝,直至一杯見底。
清風拂面,蟲聲唧唧。
很久之後,我醺醺然,有些找不著北地欺身過去,想問上仙是否再來一杯,出口卻成了,「滋味如何?」
上仙沉吟了一下,那聲音在夜風裡說不出的清冽好聽,「這酒是你釀的嗎?」
「是。」
「唔,苦得很。」
待我回神,上仙已乘著清風消失無蹤。
上仙的誠實,著實讓我鬱卒許久,原本以為他不會再來了。沒想到幾日之後,他又出現在黑暗之中,又是默默喝完一杯酒,再悄無聲息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