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
某一夜,我卧於甑桶之上正呼呼大睡,給突如其來的存在感驚醒,猛睜眼發現在廣寒宮脈脈輝光沐照下,一俊美男仙赫然立於眼前,但見他身體微微前傾,眼光灼灼,似有千言萬語。
竟是那位喝酒的上仙。
先前在黑暗裡只聽上仙其聲,又見其身形高挑纖瘦,隱隱便覺得是位好看的男子,只萬萬沒料到正面會是這麽好看,驟然間還離得這般近,一時便有些控制不住胸腔內那顆心,撲通撲通撞大鐘似的撒歡。
再聯想上仙這陣子的奇怪舉動,一時鬼迷心竅,竟覺得上仙他似乎對我有那麽點意思。
只要想起當時我竟產生了那樣的綺念,我便想一頭撞死在山洞前。
事因今日看到的祗蓮帝君,赫然便是那位時常過來喝酒、認識了將近大半年的上仙!
而我也真真丟人,面對仙駕上高高在上、清冷如月霜的祗蓮帝君,竟神經搭錯線地想上前理論,還理論那麽不靠譜的問題。
我完全不明白當時是怎麽想的,竟然覺得阿寒被遺棄,應該由一族之王的祗蓮帝君負起責任,還理直氣壯,振振有詞。
神兵們揮舞手勢強行拖我出去的時候,我看到御座上的祗蓮帝君往我方向望了一眼,那一眼的冷意,像一桶冰水,生生將我澆個透心涼。
究竟我那晚是病了還是眼瞎了,竟從祗蓮帝君冷漠的臉上看出脈脈含情來,還為此很是竊喜一番。會錯意便罷了,還錯得如此離譜!
我悔不當初,羞愧欲死啊!
待師兄過來瞧我,我已在自己那間小竹屋裡沒日沒夜地睡了三天。
師兄說:「你倒真睡得下,如今連那蟠桃園內的樹蛾子都知一重天出了個女流氓,這件醜事便且放一旁,我只問你,你是看中了祗蓮帝君哪點?」師兄竟說得一臉沉痛。
我開始抹淚,因睡過頭了,眼淚有些止不住,柔腸百結狀對師兄說:「師兄莫再說了,如今我一腦門官司,又悔又恨,難以自處,就連這小東西,亦三日不曾理會我了。」我一指地上的小狐狸。
「師兄倒是很想搭理你,只是來了兩次,有人總睡得像豬一般。」師兄一臉抽搐,看起來很有暴打我的衝動,最後只狠狠嘆息了一聲,「你也不想想,你一個品階低下的仙,衝撞了祗蓮帝君,打幾棒子便能揭過嗎?唉,何時才能改改你這散漫性子?」
師兄這最後一句,成功喚起我的憂患意識,等他走了,我便陷入無比苦悶之中。
待到半夜,鬼使神差又來到往日與祗蓮帝君見面之處,心想,祗蓮帝君啊祗蓮帝君,我雖做事魯莽,可你白白喝了我半年的酒,見面竟連一句話也不待我說完,便遣人攆了我,毫無情面可言,忒不仗義。罷了,我碧止也不是什麽小氣之人,今後還如從前待你便是;你,應當不忍心再懲罰這般委曲求全的我了吧?
可祗蓮帝君沒來,我吹了半夜的風。
隔夜,明明告誡自己不可再去了,可不知為何,到了那個時間那個點,又管不住自己的腳。只是去之前變成了賭咒發誓:哼,他若敢再出現,我定然不假辭色相對,好讓他明白,一重天的碧止雖混得不好,可心氣高得很!
結果,我又灰撲撲吹了一晚的風。
第三日,師兄過來,沒了往日從容的樣子,一見面就問我:「你究竟怎生得罪了祗蓮帝君,竟惹得他這般恨你,把狀直告到天帝案前,一定要把你罷下凡間。」
「啊!」我真的就地驚住了。
「天帝可准了?」
「唉,准了,想必旨意很快便下來。我央了天樞星君到天帝面前求情也無用,便先溜了過來瞧你,提前說與你知曉。」
天帝啊天帝,你老人家忒不英明了!
這一回我倒是哭了個踏踏實實,扯著師兄的袖子滿心惶恐地問道:「師兄,那,天帝他老人家有沒有說我何時才能回來?」
師兄搖頭,伸手拭了拭我的淚水,突然把我抱住,沉聲說:「師妹,最不濟重新修鍊便是,師兄一定會幫你。」
我泣不成聲,「問題是那刻苦清修,背誦術咒法則的日子,我是一日也不想再過了啊!」
祗蓮帝君啊,小仙不過不小心衝撞了你一下,你有必要這麽趕盡殺絕、睚眥必報嗎?
今兒我這冤比天高、比海深,血淚一腔。
師兄走後不久,便有一位司刑法的星君領著天兵來到竹舍,宣讀天帝的御令,果真是要將我罷下凡間。末了還問我可服,此時我已深深陷入一種叫自認倒楣的消極情緒之中,不可自拔,焉有不服之理?
只是猛一回頭,看到小狐狸蹲在門框一旁,木木愣愣地望著我。
我瞬間像給當頭打了一棒,心房緊縮。猛抱起小東西一通亂揉,說:「我已央了酒釀仙子與師兄二位好好照看你,你莫亂跑,姊姊總會回來。」
司刑星君便押了我,竟是朝那西方崑侖天宮而去。
歷來罷下凡間的神仙,皆是往那南天門推下。仙界通往凡間的路只此一條,沒聽過還能從崑侖天宮過去的。我一頭霧水,想問一問,可那星君卻酷得很,不理不睬。
騰雲駕霧之間即到崑侖之墟,崑侖天宮在紫霞明滅之間殿宇漠漠、寶相莊嚴。一名垂眉老君走了過來,朝我打拱道:「仙姑往這邊請。」我被這位看來品階不低的仙使弄得糊塗,這這這,他朝我行禮作甚?
垂眉老君將我們帶至一處仙障栩栩的大殿,我猛地一抬頭,看著殿門中央書寫著「天機鏡」三字,我隱隱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偏偏一時想不起來。
正自怔愣,面前突地白光大起。
我下意識遮住了雙眼,餘光看到自己的身體迅速地消失在那束強光之中。
我便這樣下到凡間。
奇的是,除了一身蹩腳的法力被封印了之外,我對那段仙界的記憶沒有消失。
這一時期,凡間隱匿在紅塵深處、被那凡夫俗子稱之為仙人之鄉的幾處高山重鎮,求仙問道者眾多,時時有奇人出現,漸漸自成派系。
又有那邪魔歪道,蠢蠢欲動。
我附身在一名十六歲少女身上,睜開眼迎來的第一件事,便淚流滿面地發現,自己倒在那荒郊野外挺著個大肚子,竟是名孕婦。
也不知懷的是哪家男人的孩子。
罷了,有幸能在本仙姑之凡體上落胎的,算這娃兒一段造化。
待生下那孩子,穩婆抱著哇哇大哭的嬰兒問我,要取個什麽名字ㄝ我腦門靈光一閃,那,便叫阿寒吧。
然後,自那之後又是好幾年。
某一天,我又遇到了祗蓮帝君,可那時他顯然不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