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建鄴夜刺

第一章 建鄴夜刺

建安五年,夜,月已移至後半空,建鄴城的大部分建築都裹著寂靜的夜色深沉的睡去,而對於擺花街來說,一天的繁華才剛剛開始。在這條百丈有餘的青石街道上,青樓楚館教坊戲院依次而立,往來車馬絡繹不絕,樓宇間流溢出的燈火映襯著公子們一張張聲色迷醉的面孔。樂音聲,呼喝聲,間或夾雜的馬蹄輕踏之聲,把這條夜晚的短街裝點的如白天的市集一般熙熙攘攘。

建鄴民間流傳著一句話「寒人莫登擺花街」,寒人指的是寒門出身的子弟以及城內的平民。「寒人莫登」的意思是,擺花街乃貴胄世家聚集玩樂的場所,平民若是來了,未必奢靡的起,而凡是在擺花街中玩樂過一次的人,無不流連此處,平民即使傾囊而出勉強負擔了第一次,繼而上癮卻負擔不起第二次。雖然擺花街上的教坊戲院極盡富麗堂皇,但做的卻不儘是香浮媚俗的艷事。世家門閥的公子來此交友賞樂,飲酒賦詩。教坊里的女子自幼時買入便由嬤嬤教導著研習音律聲樂,等到登台獻藝時已是資質不凡。和著優雅的樂音,公子們觥籌交錯,金杯玉盞,開懷暢談,談到興頭時,提筆疾書,倒留下不少好文好字。

然而這一夜,擺花街卻無法再次複製往日的繁華太平。

當伏在妙華坊地磚上的女子掙扎著再度睜開眼睛時,只有周圍一片混沌的墨色,厚重的空氣里夾雜著複雜的味道,只有窗外朦朧的月光和另一頭走廊上堂皇的燈火隱約映照出室內的陳設。女子凝神細看,只覺得頭痛欲裂,神思如遊魂般在身體外飄蕩。她勉強地撐起身子,想坐直了看個究竟,手卻蹭到了身邊什麼物件,一陣疼痛短促而鋒利地劃過。女子勉強支起額頭,定了定神,試探著摸索著把物件舉起,借著微弱的月光總算看清,是把淌著血的短刀。

刀還淌著血,月光下濃黑而黏稠的血污似乎能從刀里冒出來似的源源不斷滴在地上,女子循著地上的血看去,一坨黑呼呼的影子攤在女子觸手可及的地上。女子顫抖著把手伸向那個身影,雖然在看到影子時心中已有預判,但真切的摸到餘溫尚存的軀體時,女子還是嚇得魂飛魄散,倉皇地把手裡短刀扔到了地上。

女子猶豫了片刻,還是湊近軀體,俯下身子探了探,隱約是一男子的輪廓。軀體余息尚存,女子便將他的頭扭轉過來,輕聲喚道:「公子,醒醒!快醒醒!」

躺在地上的公子不作回應,月光掠過雲叢顯露皎潔之色,將地上男子的眼睫的倒影拉得長長的。女子定神一看,是張頗為俊美的面龐。粗眉英武地橫在額前,一雙鹿眼雖緊閉著卻能叫人篤定眼帘下必是一對清澈靈動的雙眸,雙眸之下,挺立的鼻樑對上淺抿的唇,與這雙眸組合得恰如其分,下顎英朗而流暢的線條似巧匠精心設計雕琢過。女子驚住了,如此俊美的男子本應在漢人的神仙畫卷里才有,此刻卻不知何故倒在自己的短刀之下。

「來人吶——有刺客——」

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透過門外走廊疾呼而來,教坊雜役連滾帶爬地從二樓走廊上跑下來,邊跑邊喊:「不……不……不好了!謝公子被刺了!」

聽到這一聲「有刺客」,教坊里瞬間炸開了鍋。前一秒還談笑風生的公子們此刻臉上只有驚恐急迫的表情,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從各自的雅間里往樓外竄。原先在大堂招呼客人的掌事嬤嬤也意識到大事不好,顧不上安撫抱頭鼠竄的公子們和驚聲尖叫的藝伎們,趕忙隨著報信的雜役上二樓查看。

嬤嬤和一干雜役一口氣跑上二樓,雜役率先踹開了房門。房內撲面而來的血腥之氣,讓趕來的眾人措不及防之下一陣噁心。房內一片幽暗漆黑,與其它雅間內通明的燈火形成鮮明對比。一個活絡的雜役立刻舉著燭火入內掌燈,當房間再次被照亮時,眼前的景象讓眾人都倒吸一口冷氣。

只見屋內橫陳著三具軀體,軀體身上的華袍一律被血浸透,看不出本來的顏色,軀體一動不動地趴在地磚上好似沒了生機,身邊的桌椅木器泡在血污里,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一道道血跡飛濺上牆,杯盞擺件的碎片到處都是,就連牆上的字畫也未能倖免。

「還愣著幹什麼,救人啊!」嬤嬤到底是嬤嬤,首先做出反應。一干雜役這才從驚恐中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衝進去救人。

少時房間傳出呼喊:「嬤嬤,謝公子還有氣!」

嬤嬤似乎鬆了一口氣,但臉上遂即又恢復到焦灼的神情。眾人七手八腳地把謝公子抬出來。

「手腳輕著點!」嬤嬤大聲呵斥道,「謝公子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們有十顆腦袋都不夠砍的!」

重傷的謝公子很快被護送回位於秦淮河畔的烏衣巷謝府宅邸。

本在睡夢中的謝全,雖官拜司徒一品,也經歷過不少生死殺戮的大事,但聽到家奴報兒子被人刺殺身受重傷,還是嚇得險些從床上跌下來。

當今朝內,雖然門閥世族眾多,但赫赫頂尖的卻只有陳郡謝氏,和與之齊名的琅琊王氏。謝家長子謝扶瑄造人刺殺,此事非同小可。當晚,不僅是妙華坊,整條擺花街都被立刻查封,一干人等也統統被帶走調查。要是查不出個所以然來,給司徒大人一個交代,刑部廷尉也難辭其咎。

謝府當晚也是一夜喧鬧。謝扶瑄身中數刀,肩部,背部,腹部,腿部均有刀傷,其中背部的刀傷最為致命,道口雖小,卻直指心臟。據推算,刺客大概用暗器之類的小型武器從遠處射向扶瑄,幸好偏離了幾寸,而腹部的傷口看似寬大,大部分的血也是從那裡湧出,卻並不致命,但當浴血的扶瑄被抬進謝府的時候,趕來看扶瑄的姨娘趙氏還是臉色煞白地昏了過去。本就一團亂的謝府上下只得再端茶喂水照顧趙氏,趙氏的嫡子謝錦庭幫著父親謝全忙裡忙外折騰了一夜,天微微亮時,太醫總算宣布,這條命算是保住了。

雖然扶瑄還昏迷不醒,但得知此消息,謝家上下算是鬆了一口氣。謝全從兒子房間里出來,緩步踱至屋外中庭,緩緩地長嘆一口氣。疲憊的神色無法掩飾地從他的臉上顯露出來,畢竟上了年紀,白髮都染了半鬢,又是這樣親子骨肉,勞心耗神的事。謝全抬頭,透過四方的中庭眺望天空,東方魚肚即白,天空中浮雲不多,薄而清透,四方的一角透出一點橙紅的光暈,可以料想過會兒朝霞便會渲染過來,似乎又是一個尋常無奇的艷陽天。廊檐上的雀燕開始漸漸嘰嘰喳喳地活躍起來,似乎絲毫不受昨晚府內的燈火和喧鬧影響。早春三月的清晨,太陽未出來前,還有幾分寒意,謝全倒覺得這略帶清寒,露水微潤的空氣比屋內熱騰騰的氣息讓人寬慰不少。

「父親,請去歇息一會兒吧。兄長由我照顧就行了。」不知何時錦庭已來到謝全身邊,悄然將一件披風蓋到父親身上。

「你妾母好些了嗎?」

「妾母沒事,已經餵過茶水已經安歇。太醫們叮囑了一些后,也回去了,只留下一個照看,晚些時候會再過來清理傷口,換藥包紮。」

謝全低低地嗯了一聲就轉身回房,神情恍惚似乎在想其他什麼事,走了幾步回頭向錦庭補充了一句:「辛苦了。」

謝全正往卧房走,只聽一奴僕急匆匆地從後頭追趕著來報:「老爺,大司馬大人帶著公子登門……」

奴僕的話音還未落,只見兩雙比奴僕還行色匆匆的腿朝謝全疾馳而來,不是別人,正是琅琊王氏大司馬王世安和長公子王蘇之。

王世安還未站定就開始向謝全拱手行禮,蘇之也隨著他父親一同行禮,謝全也簡單回了一個禮,二人似乎並不拘於禮節,倒是一旁的錦庭畢恭畢敬地向王氏父子拱手作揖。

「好好的怎麼回事,家奴來報時,我都嚇壞了。」王世安嗓音天然粗獷雄渾,一派將軍風采,卻在此時微微顫抖道。

王世安身邊的蘇之早已按捺不住,還未等長輩交談完就迫不及待地又行了一個禮,道:「謝伯父,父親,扶瑄如何了,我方便去瞧瞧他嗎?」

謝全的目光變得柔和,慈聲說:「去吧。」蘇之聽令道了一聲告辭就一溜煙兒地奔著扶瑄卧房而去。

王世安依然神色凝重,此時還添了幾分思慮,追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謝全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兩人心照不宣地朝書房走去。謝全轉身看了一眼錦庭,錦庭心領神會,退下吩咐婢女準備茶水去了。

「你聽說了么?扶瑄公子這會子傷得太重了,此刻還昏迷著呢,性命雖是保住了,可都損及筋脈了,恐之後要落下殘疾了。」錦庭路過檐下,卻聽連廊隔牆另頭有一婢女細瑣議論著。

另一女聲道:「怎的被傷成這般模樣了?扶瑄公子一向待人和善,他這秉性要與旁人結仇想來也是一樁難事。」

「似叫一名藝伎給傷著了。」

「那也難怪了,煙花之地……誰說得准呢。」

「你們閑來無事這樣空么?」二人說話間,錦庭已然繞過雕廊軒窗威懾於兩名婢女前,兩名婢女始料未及嚇得陡然失色,連連磕頭求饒,卻並錦庭未削減之怒,他呵斥道,「家中公子有難,你們也不揀些好聽的說,只道是全府上下忙得不可開交,祈求公子可平安脫險,而你二人卻在此偷懶打諢,更妄議主家是非!」

兩名婢女似是嚇破了膽,哭得連話也說不明晰,顛來倒去只求錦庭能寬恕了自己。

「今日家兄有難,也不行責罰之事,全當為兄長積善德。」錦庭冷聲道,「但你二人明日便不必出現在這烏衣巷裡了,去賬房結了工錢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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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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