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江陵城奇遇
第10章江陵城奇遇
千歲憂以毫不掩飾的懷疑目光將我上下打量:「慕小微你是說房間被弄得亂七八糟是因為一隻貓頭鷹闖了進來劫財劫色結果被你英勇趕跑留下的戰鬥遺迹?」
「唔。」
「慕小微你覺得老子的智商被旺財吃掉了,是這麼容易被忽悠的?」
「好吧,其實……」
「其實是貓頭鷹自己跑掉的,跟你一點關係沒有,這才是真相!」
「……喔。」
江上行了數日,終於靠了岸,抵達江陵。渡口上,九嶷弟子云集,恭迎掌門卓紫陽。
我們三人一獸自然是不去湊那個熱鬧,自偏門上了岸,總算著了陸,腳踏實地的感覺非常久違。
江陵城,東望鸚鵡洲,西連巫峽路,上鎮巴蜀之險,下據江湖之會,是座扼守天塹的古城。南北商販,文人墨客,江湖人士,三教九流,俱都薈萃齊聚,是座繁華的關隘。
上岸后,目睹了一路的新奇,卻終究是要先填飽肚子。尋了家客流不息的飯館,我們三人一獸分四方坐定,由於旺財蹲在凳子上的姿勢頗為稀罕,引來不少驚奇詫異的目光。
點菜自然是由千歲憂獨領風騷,江陵特色菜全都上齊,吃不完有旺財,旺財吃不完還可打包。
行走江湖,茶舍酒樓坐一坐,江湖奇聞,當地趣談,盡收耳底,是行俠遊歷之必備。是以,我們一邊品嘗特色菜肴,一邊豎起耳朵捕捉酒樓信息,看能否打聽一二江陵城主的事迹。
「聽說,城東俏寡婦要開第八春了,不知這回是誰倒霉。」
「縱然牡丹花下死,也死得其所呀。城西八十老翁又要納第十八房小妾,才不知有沒有那個命風流嘍!」
「誰家狠心父母把閨女往火坑推呢。說起來,城北秀才相貌堂堂,也就是人窮點,至今無人說媒啊,不知會不會參加今晚的鬼面燈會。」
「這月我們江陵可真熱鬧,城主要開武林大會,江湖上不少門派都要參加,什麼這個堂主那個掌門的,想必十分武威,真想看一眼吶!」
「江湖人可不好招惹,小心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城南道觀又有小道士走失,據說巫山、江陵一帶接連有道士失蹤,也不知道是什麼作祟。」
「應該不是江湖人乾的,在我們城主的地盤上,誰敢放肆。難道有狐仙作祟?」
「朗朗乾坤哪來的狐仙?再說,哪那麼多狐狸成仙?」
「說起來,也並非不可能啊,喏,比如那隻會坐凳子的大白狐狸,指不定就會作祟!」
一片目光傾過來,大半個酒樓都對我們一桌虎視眈眈。
「師父,我們是不是太高調了?」天璣扭過頭向我。
我揮著筷子從菜碟里夾魚丸,夾一隻溜一隻,戳一隻滑一隻,很是讓人惱怒,心不在焉道:「我們行走江湖,要低調。」
天璣瞅了瞅桌上,默默伸出筷子,捉住一隻魚丸,送進我碗里,又轉頭若無其事地逗旺財。旺財唰唰甩著大尾巴,只見一條巨大的白影呼扇過來呼扇過去。
千歲憂鄙夷地望著我,一隻筷子嗖的一下戳中一隻魚丸,炫耀似的從我眼前繞過,送進嘴裡,「帶著旺財你確定我們很低調?」
我將他的炫耀無視,謹慎地吃掉碗里的魚丸,一隻新的魚丸立即填補進來。千歲憂收起了鄙夷和炫耀的嘴臉,開始捧臉惆悵:「我忽然也想收一個徒弟了。」
旺財見我們集中對魚丸熱衷起來,也毫不含糊,一爪拍過來,撈起四五隻,嗷嗚塞進嘴裡。其龐大體型以及出人意表的舉止,成功吸引了大片的目光,並促使部分人將不軌的想法變為了行動。
「喂,小官人,算你走運,我家公子看中了這隻大白狐狸,想用這畜生的皮毛做個狐裘大衣,你開個價,不過不能超過二兩銀子!」一個身穿蔥綠色門派服的青年走過來,一把佩劍拍到了桌上,目光掃到我身上。
在他走來的方位,一張桌上只坐了一人,目若寒星,面如冠玉,是個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其身後站了不少同樣穿蔥綠色門派服飾的隨從,神色中透著唯年輕公子之命是從。
我詫異地看著來人,「我家旺財要賣的話,最低值五兩的樣子。」
「嗷嗚——」旺財一揮爪子,拍碎了一隻碗碟,以此表達對五兩的不滿。
我看了眼旺財,再看向蔥綠青年,「你看,它覺得五兩少了。」
青年拔出一截佩劍,森然道:「一兩銀子,成交!」說著,扔出了一錠成色不純的銀子,在桌面上滴溜溜轉。
天璣和千歲憂的目光都隨銀子的旋轉而移動,待銀子落定后,又齊刷刷望著青年。青年懶得搭理不識抬舉的我們,拔出劍身,就向旺財雙眼刺去,打算就地取貨。天璣和千歲憂坐定圍觀,我趁機喝湯。
劍離旺財的狐狸長嘴還有三寸距離時,旺財一爪揮出,堅硬狐爪利落地敲斷了長劍,緊接一爪抓過青年的手臂,透過衣料五道血印赫然,狐尾一甩,將來不及反應的青年甩出三丈之外,恰好砸向其身後錦衣公子的桌面。
錦衣公子霍然站起,反手抽出隨從佩劍,直取旺財背後。旺財縱然是只機智的狐狸,且縱橫狐界少有敵手,卻也算計不過人類,剛剛沉浸在唾手可得的勝利當中,哪裡知道又有勁敵自背後下手。
我甩手扔出湯盞,阻擊旺財背後的暗劍。叮的一聲,湯盞破碎,暗劍也偏移。錦衣公子見一擊不中,眾目睽睽之下,大失顏面,挺劍就朝罪魁禍首我刺來。
這時,天璣飛離坐席,擋到我身前,空手接白刃,手法奇快地貼近劍身,再貼近錦衣公子的手腕,一拍,錦衣公子長劍離手,僵立當場。
「不要阿貓阿狗的都敢拿劍指向我師父!」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后,天璣再往錦衣公子心口一拍,其人便飛出了我們的視線。
酒樓外咣當一聲巨響。
錦衣公子的隨從們都驚呆了,隨即迅速撤出酒樓,奔向外面尋主去了。
大概也沒有想到下手如此重,天璣愣了愣,小心翼翼轉向我,弱聲:「師父,徒兒不是故意的,內力沒控制住。」
「下次注意控制力度。」我正色訓斥一句后,轉身趕緊收拾包袱,「快點,我們速速離開,人家養尊處優的公子哥,指不定就要回去搬救兵了,一會就有掌門要來跟我們算賬了!」
天璣不明所以地一面配合我收拾包袱,打包飯菜,一面不解地問:「掌門來了,師父照樣把他們拍回去,怕什麼?」
我撈過旺財就要跑路,「為師最怕跟掌門打交道了,快,趁著他們沒來,我們趕緊逃!」
千歲憂不情不願:「哼,你好歹也是一代掌門,讓他們給你這堂堂蜀山掌門跪下都沒問題,能不能有點出息?別把我們的臉跟你一起丟啊?」
萬萬沒想到,酒樓吃頓飯都能吃出官司來,好在我們逃得快,避免了一場門派火拚。
千歲憂表示受我連累,遭受了一場無妄虛驚,必須給予補償。我見小徒弟也跟著我跑得一頭汗,有些過意不去,便提議:「那我們去逛街吧,江陵城物阜民豐,天璣想買什麼,為師給你買。」
小徒弟仰起烏溜溜的腦袋,白玉小臉藏在狡黠的雲蒸霧籠里,柔和的長睫毛忽悠一綻,水澤幽亮的眼睛望著我:「徒兒也不知買什麼好,師父給挑吧?」
我看著她,想了想:「好。」
「慕小微,我看中的東西,你也要給我買!不然我就去舉報你打傷了人家弟子!」有便宜不佔不是千歲憂,無恥又無理取鬧的典型。
我掂了掂袖裡荷包,所剩無多,決定將他無視。
江陵城的大街,果然數不盡的繁華,同桃源鎮的物質匱乏有雲泥之別,一目掃去,便看花了我的眼。
千歲憂是出身京城的花花公子,自然是見慣了繁華,眼下雖也興趣盎然,純粹是新奇作祟。倒是天璣,是真真對琳琅滿目的貨品好奇,走過一家鋪子,必停一刻,什麼都要拿起來研究。想必是須彌宮裡悶著長了這麼大,未涉入過俗間市井,未曾見過尋常玩意兒,連石磨都覺新奇,蹲下玩了許久。
待她玩夠,我不得不做些引導:「這些是農家用具,以後為師帶你去鄉間看看,現下既然來到江陵城,咱們去逛逛其他,做些日常補給。」
天璣聽話地點頭,跟著我往前走,步入了飾品區。
千歲憂眼前一亮,頓時沖著扇子纓絡配飾去了,要裝點他紫闕輕侯的臉面。
我帶天璣到一家珠玉攤位前,讓她挑選。果然也是女孩子天性,一見就移不開眼。銀鐲珠釵玉簪,盤絲點翠金絡,光華璀璨灼人眼,也挑花了她的眼。
讓她慢慢挑,我同老闆打聽些城中稀罕事,比如是否有苗疆打扮的可疑人士出沒,可有模樣不男不女的可疑人士出沒等等。老闆為了生意考慮,不得不使勁思索。我便一心二用,邊等老闆回復,邊瞅一瞅徒弟那邊。
「這隻釵配不上姑娘的氣質,小可覺得,這隻步搖更佳。」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一個素衣男子,氣度從容,相貌溫文,一雙深深的眼盡在天璣臉上,修長的手指挑了一隻碧玉步搖,抬起手腕,就要替天璣插上發間。
遭此變故,天璣明顯愣了愣,將腦袋一扭,躲過了,恰好望著我。我走過去,自釵粉堆里擇了把犀角梳,「金釵玉簪確實俗氣了,唔,就這個好了,耐用,也便宜。」
天璣連忙從我手裡接過,捧到心口,笑嘻嘻道:「好。」
素衣男子看了看我,不認同地蹙眉,「一把犀角梳,能值幾錢?小可覺得,還是碧玉更配。公子若是銀兩不夠,小可可以買給這位小姑娘。」
「我就要犀角梳,才不要一坨綠油油的碧玉!」天璣嫌棄地打量著攤位上的諸多金鑲玉,好似方才眼饞的不是她。
攤位老闆仇恨地將我們望著。
素衣男子也因天璣的話而略顯尷尬,訕訕地扔了手裡的碧玉。
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一棵紅彤彤的草垛慢悠悠晃過去,叫賣:「糖葫蘆——」
攥著犀角梳生怕飛走的天璣循聲而望,目露渴望。素衣公子見狀,前去自掏腰包買下了一串糖葫蘆,似為彌補碧玉的尷尬,笑意矜持地將手中美食送到天璣面前。
天璣大大方方地接了,素衣公子一臉淡淡的欣喜尚沒來得及擴散,天璣轉手將糖葫蘆送到我嘴巴,懇切、真誠而固執:「甜的哦。」
看她樣子,我是必須得吃。雖然一個大男人當街吃糖葫蘆想必很是不可理喻,但我實在不介意這些,大徒弟斷絕我的糖葫蘆多年,如今小徒弟知道這般孝敬我,實在令我欣慰至極,一欣慰就接過來啃了一顆。
素衣公子對我瞭望良久,表情已入無悲無喜之境,想必也是不知該用何種表情表達才對。
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對素衣公子致謝:「多謝小可公子,糖葫蘆很好吃,你要不要也嘗嘗?」
小可公子眼角一抽,別過臉去。
「師父,我們走吧!」天璣得犀角梳,我得糖葫蘆,所以她覺得我們已經圓滿了。
小可公子驀地轉過臉,神色驚詫,「你們、你們不是情……咳……你們竟是師徒?」
「嗯?」我很莫名。
「師父,他的意思是您太年輕了。」天璣拉著我袖子,探過腦袋。
小可公子不知中了什麼魔咒,迅速從灰敗的樣子里復活過來,眼裡又蓄滿神韻,熠熠生華,「二位請留步,二位可是從外地來的?」
「嗯。」我點頭。
「不知怎麼稱呼?」小可公子殷勤相問。
「在下姓慕。」我不明所以。
「慕公子可知今夜江陵城有鬼面燈會?不知是否有興趣參加?」小可公子眼神若有若無掠過天璣,迸起一簇簇火花。
「唔,好似聽說過。」酒樓用飯時聽過一耳朵,可是鬼面燈會聽起來就很可怕的樣子,不由做出了為難的樣子,「鬼面,鬼,老夫怕鬼。」
巨大的愕然神情擺上了小可公子的臉容,他震驚了片刻,準備悄無聲息收斂神情,又不自覺生出一點寓意不明的笑意,低低咳嗽一聲:「並、並不是真的鬼,只是個面具,也不是真的鬼面具,是各種動物模樣,人戴在臉上,會有群靈亂象之感,所以才叫鬼面。屆時燈會與鬼面會,城裡未婚青年男女都要參加。」
「這麼好玩?喂,慕小微你還猶豫什麼?我答應了,我們今晚就參加!」關鍵時候鑽過來的千歲憂聽了滿耳,頓時喜上眉梢,躍躍欲試,自我介紹道,「在下叫千小憂,跟這個木頭白痴和美貌小丫頭是一夥的,幸會幸會!」
小可公子極能應變,立即反應過來,與千歲憂互相抱拳,「千公子幸會,今日相遇便是緣分,三位恰逢今日來到江陵城,趕上了鬼面燈會,更是千里有緣。今夜酉時,小可在此街中軸的悅君酒樓恭候三位。眼下小可有些事要去處理,先行告辭。」
來也倏忽,去也匆匆的神秘公子留給我們一個更加神秘的夜裡見鬼活動,令千歲憂滿臉期待,天璣眯著眼不喜不躁,我憂愁地不想見鬼。
天璣拉了拉我袖子,誠摯道:「師父不要怕。」
我嘆口氣:「還是先找家客棧吧。」
這幾日江陵城有大熱鬧,外來的江湖人士濟濟,客棧接連問了五六家,全是客滿。
拖兒帶女……不對……拖徒帶寵,風餐露宿,好不容易到了江陵城,如論如何也要尋個落腳地。我們繼續尋訪第七家也是最後一家客棧。
「抱歉,客滿,好走不送!」
又被掃出門。
我們蹲在這第七家名叫「城北人家」的客棧門前,唏噓今夜恐怕要露天睡覺了。千歲憂數次砸出銀兩俱被銀兩反砸出來。據說城主定下條例,江陵諸多客棧均是住客至上,一旦落名登冊入住,便有一票否決權,決定自己的房間是否讓給新客。此時此地,自然是沒人願意犧牲自己,成全我們三人一獸。因此,千歲憂的銀兩全無用武之地。
城北人家的小廝覺著我們蹲大門口有礙觀瞻,就要來將我們趕走。
「我們的房間騰出兩間,讓給這三位住吧。」一聲天音,使我們絕處逢生。
我們扭頭看去,客棧里,一張對著門口的桌邊,一名年輕端莊的女子品了口茶,深藏功與名,對我們淡然一瞥。我與她目光一撞,正思量她是哪派弟子,如此良善將來定要回報一二,且略疑惑江湖兒女竟有周身的氣度實屬不易。便看她忽然被嗆了一口,凝在周身的氣度瞬間潰散,身邊諸多女子忙上前,「掌門!」
啊,竟是一派掌門。還是個女掌門。
客棧小廝見客人有令,不得不從,忙對我們換了臉色,「三位請。」
我帶著徒弟率先邁入,徑直到那女掌門桌前,行了一手江湖禮,「請問可是珞珈山唐掌門?」
方才還端莊的女掌門見我步步走近,頓時嗆得更嚴重,咳出一眉紅暈,胡亂拂了拂手,「正、正是,不、不用客氣。」
女掌門身邊的大弟子替她們師父問了:「請問閣下是?」
我在她們微微錯愕的目光中,徑自拉過板凳,坐到了桌邊,思緒不由自主飄了一縷,遁入一段記憶,卻不願過多深入,浮光掠影就已是舊傷痕,「從前,在下同恩師前往過珞珈山,賀貴派前掌門唐真人的八十大壽,記得貴派女弟子較多,衣著打扮似同你們這般。這些年,看來是有新掌門繼任。」
那大弟子忙拱手,「原來是師兄。」忽又覺不對,「我家掌門繼任已有九年,師兄怎會不知?對了,請問師兄尊門?」
「閑雲野鶴,無門無派,鄉野村夫,未知今夕,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我往回收著記憶,塵封的東西一旦開啟,收起來還真有些困難,也不知胡亂說些什麼。
千歲憂怕我失禮得罪恩人,忙上前補充:「我這愚兄久居偏野,對如今的江湖十分不熟悉,禮節也生疏,還請勿怪。今夜得貴派收容,實在感激不盡。」
女掌門好容易將自己整頓好,又端莊起來,眼風不時散一散,也不刻意,「既然是鄙派故人,自當竭力相助,請無須客氣,我名唐渡,帶領弟子們應江陵城主之邀,前來參加武林大會。」
千歲憂也連忙介紹己方:「在下千小憂,京城人氏,聽聞江陵有武林大會,便想來見識見識,於是攜了我這鄉野村夫的愚兄慕小微一同來看熱鬧。」
女掌門唐渡將眼風飄來我這邊,端莊地將我一看,「閣下自謙了,令兄氣度,怎是鄉野村夫,必是避世江湖,怡情山水。既是我師父的故人,便也是我的朋友。諸位需要什麼,同我講一聲,但有所能,必不推辭。」
如此又寒暄一番,我們被領去了新騰出的兩間房。照舊是天璣和旺財一間,我同千歲憂一間。
晚膳送來,我沒吃幾口。
天璣眉頭蹙了個九曲十八彎,「師父哪裡不舒服么?吃這麼少怎麼行。是不是糖不夠?我去找酥糖!」
千歲憂邊往嘴裡塞了塊紅燒肉邊將她按住,「沒事。你師父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不用管他。」
我回房打坐,千歲憂強行拉著天璣去了隔壁客房,號稱要去投喂旺財。
打坐難入定,反而神識愈發清明,方圓十丈內無音不入耳。
珞珈山女弟子們的私語聲——你們說那個師兄是哪一派的?能參加前掌門真人的大壽,肯定不是一般人呀!可這般相貌,但凡見過一眼就絕對不會忘記,怎麼我們掌門都沒有見過他呢?而且看他對我們掌門也沒有太多顧忌,想來位份也不低,會不會我們叫他師兄不合適?該不會是世叔吧?
珞珈山女掌門自言自語——究竟是誰呢究竟是誰呢?我怎麼可能沒有見過?師父大壽時來珞珈山的名門顯派,明明都是我親自接待,怎會不記得有此人呢?對了,難、難道,恰巧是我下山處理山下村民糾紛的那日,錯過的蜀山派?蜀山前掌門沖虛真人及弟子數人?這麼說,他與我是平輩?蠢丫頭們居然叫他師兄!可既然是沖虛真人的親傳弟子,又怎會偏居山野?又不是十年前天縱奇才卻隱居桃花塢的老前輩慕太微。對了,他說他叫慕小微,肯定是借的慕老前輩的化名!也許,他只是沖虛真人的某個記名弟子吧?
方圓十丈範圍令耳朵不堪重負,我趕緊關閉部分神識,只是,隔壁客房內也不安生,我知道千歲憂的聒噪,卻未曾知道他竟能如此聒噪,對著不諳江湖事的天璣,將蜀山上下幾代扒了個遍。
千歲憂以小孩沒娘說來話長娓娓開篇:「小璣呀,要想知道你師父為什麼不吃飯,就要了解蜀山派,了解何謂蜀山,蜀山代表什麼,蜀山有多少年的傳承,蜀山的近代掌門,以及你師父退隱的緣由。」
「千叔叔,我從來沒發現你有這麼英俊美貌,談吐不凡,令人那個什麼心折。」
「臭丫頭,你以為這麼說,本公子就會高興么?哼,腦袋偏一下,我用你後面的刷漆柱子照一照。好吧,看在你這麼有誠意的份上,我就告訴你。好歹你也是一代魔宗之主,咳,這話可不能讓你師父聽見,也不能當他面提,記住了?千叔叔且問你,你可知天下地脈有三穴,分天地人三處?」
「這個我知道,小時候在須彌宮典籍里看到過,天下地脈有三穴,崑崙、蜀山、須彌山,分別對應天地人。傳說崑崙上界有仙人居之,崑崙巔是人與仙的交界;傳說蜀山下界有地仙,也有酆都鬼府,乃九州地脈中樞,十二地脈匯聚於蜀山十二峰,平衡人間陰陽;傳說須彌山秘境有七重山,七重海,諸天眾生所住,若來若去,若生若滅,有生老死墮。可是這些都只是傳說,我就從來沒見過須彌山秘境。」
「故老相傳的玩意兒,約莫就是個傳說,誰也沒見過崑崙仙人,蜀山地仙,須彌諸天,除了千百年前典籍里隻言片語的記載。但,地脈靈氣充沛確實唯這三處,且三派也確實興盛了千百年,說是附會傳說也好,巧合也罷,總之呢,這三家在九州呈鼎足之勢。雖然,崑崙以西聖為尊,人丁單薄,卻是不可小覷,好在他們偏居西域,一般不會涉足中原。你們須彌宮呢,以神域自居,自視甚高,卻因著婆羅門一系,心法詭譎,以轉世為傳承,被中原視為魔宗,如今零落到只剩你一人了。所以,所謂的三足鼎立,其實已造就蜀山獨尊之勢!」
「蜀山獨尊不獨尊,跟師父不吃飯有什麼關係?」
「你這沒耐性的丫頭!蜀山獨尊,是在你們須彌宮敗落之後,從前可是分庭抗禮,誰也不服誰。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提蜀山的這幾代掌門,尤其是你師祖,前掌門沖虛真人。哎呀,小璣,我忽然發現你這小崽子吃裡扒外,居然拐彎抹角拜入了蜀山門下。」
「才不是!師父是另立的桃花派,我是拜入的桃花塢門下!」
「這麼說,你不認沖虛真人是你師祖?」
「認他有什麼好處?」
「嘖嘖,好處可大了。沖虛真人可是你師父的一塊逆鱗,尋常人碰不得。」
「你確定這是好處?」
「就說你這丫頭沒見識!慕小微的逆鱗誒,那能是一般人?你若是能把你師父的逆鱗給捋順了,那就更不是一般人了!」
「……千叔叔你確定不是想害死我?」
「你平時膽子不是挺大的么?」
「……那我也不敢動師父的逆鱗。」
「好吧,敢不敢動隨你。總之,那沖虛真人乃武林不世出的奇才,二十二歲執掌蜀山,憑著蜀山劍法獨步天下,三十歲時領悟太上忘情第九重第九境,道家九為極,九九歸真,絕情絕愛,那可真是天下第一人!誰料,兩年後,他竟仙逝了……」
「太上忘情……九九歸真……絕情絕愛……」
「喂!小璣,你的關注點不對吧?」
「千叔叔,讓你絕情絕愛,做天下第一,你願意么?」
「廢話!當然不願意!」
「所以,師祖……沖虛真人他願意么?」
「那你的意思是他其實想不開,自我了斷了?」
「千叔叔你的理解能力果然是被旺財吃了呢。」
「趕緊道歉!」
「對不起,我不該侮辱了旺財。」
「……」
「好吧,話說回來,沖虛真人確實太突然了,所以師父才接受不了?」
「慕小微是沖虛真人一手帶大,一手傳授蜀山諸多功法劍法心法,不啻於再造恩師。當然首先你師父也是個奇才,不然也不會得沖虛真人如此上心,上哪兒都帶著,闖了天大的禍,你師祖也要護短到底,半點不容人指摘,比你師父現在對你還上心。唉!我爹都沒有這樣對過我。」
「師、師父也會闖禍?」
「嘖嘖,慕小微年輕的時候,那可是不畏天不敬地,闖禍可跟他如今吃糖一樣尋常事,一日七八頓,頓頓都有人追上蜀山討說法。」
「千叔叔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因為你千叔叔我也是當年討說法大軍的一員!」
「喔,原來千叔叔是被師父虐出來的情誼。」
「呸!當年該死的慕小微得罪了我老子,我被我老子攆出來,上蜀山去跟慕小微火拚!誰知打著打著,慕小微就不打我了,還把我扛去他房中給洗了澡,哼,我就知道,他被老子的美貌震撼住了!」
「也就是說,師父看把你湊得太凄慘,無法直視,就給你洗刷洗刷,化干戈為玉帛了?」
「哼,當年我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好吧,其實是我對他心折了,想拜他為師,結果被他踢下了蜀山。再以後,我就時常去找他,跟他一起到處闖禍。日他仙人板板!每次闖完禍,他都先溜了,留老子善後,每次都是老子被苦主逮著揍。好在,我爹總能用銀子把我贖出來。小璣,我怎麼感覺我們跑題了,好像在追憶我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沒關係,通過你的陪襯,我總算知道點師父少年時代的事迹了。而且,現在你們不是顛倒過來,變成你禍害師父了么?」
「唔,有道理,看來真是,不是不報,時辰未到。那我們回到正題,沖虛真人突然仙逝,這個突然的意思是說,一點徵兆也沒有,且恰逢你師父不在蜀山,所以不得不令人懷疑其中有陰謀!然後不知道發生過什麼變故,慕小微接了蜀山令,卻不做蜀山掌門,跑去桃花塢種田養孩子了。」
「你的意思是,師父人生的重大轉折,因果都在師祖身上?」
「咦,不是不認師祖?」
「師祖對師父這麼好,肯定是好人,所以我又改變主意了。」
「小田雞,看問題不要片面化,沒有你師祖,興許你現在還在須彌宮裡做著轉世靈童享清福吶!一派掌門,可沒有什麼好壞之分。立場不同,對錯也就不同。」
「可是,師父都說了從此我就是桃花塢關門小弟子,不再是什麼轉世靈童了!」
「你個小沒良心的,行了行了,我們不提須彌宮。現在知道你師父為什麼不開心了吧?」
「嗯,知道了,方才樓下師父對唐掌門提到了師祖,讓師父想起了傷心事。」
不曾想,打坐也能墜入一段太過幽深的記憶,就像一個無底洞,一直墜落,不見底。
隔壁兩人的談話,自耳邊飄拂而去,彷彿隔著一道觸摸不到的距離。話在唇邊,吐出的不過是濾下的灰燼,飄落時,就已分崩離析。
直到敲門聲一下下叩擊,將我從幻境中喚醒。興許是久久未應門,兩人帶著旺財直接闖了進來。天璣一路衝到榻前,喘著粗氣,小手輕輕拉住我衣角,眼裡驚惶一點點收攏,掩下,再仿若無事。
「師父,酉時快到了。」
「你們去玩吧,為師有點頭暈。」我抬手扶額。
小徒弟變戲法一樣,不知從哪裡掏出了一顆酥糖。我打坐起來,覺得口裡有些泛苦,便也不推辭,接了她的酥糖。見我吃了,她便笑出一山的爛漫。又遞茶又送水,還要主動替我梳頭,見我眉梢一點點展開,才算罷休。
「慕小微你趕緊下綉樓,我去樓下等著,真是,被徒弟給寵壞了,嬌氣得緊!旺財我們走!」哐當關門走人了。
天璣放好銅鏡,搬好凳子,從袖子里摸出犀角梳,一臉躍躍欲試地望著我。沒辦法,我只好承她這份孝心,從卧榻上起身,走過去坐下。
坐下后,小徒弟個頭剛好比我高出兩個頭來,取下了我發上的桃木簪,拿在手裡瞧了瞧,才還給我,手持犀角梳給我從頭梳到發尾,幾無凝滯。
「師父頭髮這樣順,省不少力氣呢。」小徒弟在後面驚嘆。
「從前都是天樞給我打理頭髮,後來交給了天璇,天樞怕你二師姐太小不會梳頭,天天給我喂何首烏煎湯,讓我務必養出一把烏黑順滑的頭髮。托她的福,我終於聞見何首烏就想把自己了結了。」我手裡把玩著桃木簪,想起帶孩子的那些年,不勝唏噓。
天璣笑得手抖,從銅鏡影像里瞟了瞟,穩住手腕,重新握起梳理過的烏髮,似不經意道:「以後,不用勞煩大師姐二師姐了,我給師父梳頭,一直梳下去。」
日光已暗,銅鏡生氳,一層薄光徘徊不去。
我自鏡中瞥了一眼,「那還不將為師的頭髮都給梳沒了?」
小徒弟手上頓了頓,視線望向鏡里身影,「徒兒是想,給師父梳一輩子的發。」
我唔了一聲:「徒弟們小時,都喜歡騙師父,隨便承諾一輩子的事情。你們還小呢,哪裡知道一輩子的光景,莫要再亂說。」
「師父以後會知道徒兒有沒有亂說了!」語氣里透著一股子發狠勁,好像賭咒一般,起初怕人不信,後來也不管不顧別人信不信,彷彿都與她無關,她只說了自己的誓詞就覺得已是足夠。
我從昏沉鏡像里看她擰著眉頭,又毅然舒展,孩子氣里透著一個不解之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