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師叔祖很忙
第14章師叔祖很忙
因半夜被小徒弟灌了一碗葯,這一覺睡得沉而無夢,再無紛擾的心緒,於是不小心又晚起了。將自己整理好后,忽然發覺客棧安靜得有些刻意。
帶著滿腹狐疑,我剛出房門準備下樓,就在樓梯上端驚住了。
客棧樓下的大堂內,站滿了蜀山弟子,衣冠整齊,嚴陣以待。我方一出現,便響起「掌門早」的問候,聲響直掀房頂。
震得我半晌回過神來:「什麼時辰了?」
「回掌門,是午時。」
我露出驚訝的神情。眾弟子後方傳來千歲憂坦然大方的吐槽:「我早就說了,你們掌門愛睡懶覺,委實不必一大早就在這裡站隊,看看,這小姑娘餓得都快暈過去。」
我連忙下樓,歉意道:「啊,以後不用等我,再這樣的話,你們就回去吧。」
「師叔祖!您又不要弟子們了?」蘭若從旁衝出,又要祭出跪抱大腿絕技。
我一提衣擺,神行步一晃,須臾間閃到一張空桌前,拉開板凳,甩衣坐下,一氣呵成。
撲了個空的侄徒孫一愣,扭身跟來桌邊,剛學我拉開一條板凳,就被一個身影搶了先坐下。
蘭若杏眼一瞪,扭頭一看,瞬時化怒焰為諂媚:「小師叔早。」
天璣點了下頭,仗著輩分高,吩咐道:「可以上早餐了,師父要用粥,要清淡不要葷腥。」
鑒於現在的時辰,我提議道:「不如直接吃午飯好了,也省事。」
在無關緊要的細節問題上,小徒弟總是固執地堅持:「不行,師父高燒了一夜,先吃粥調理一下。早飯不能省。」
蘭若正舉棋不定,不知要聽誰的,忽然捕捉到關鍵詞,眼睛睜大,驚聲:「師叔祖高燒了一夜?我怎麼不知道?我還陪師叔祖說過半宿話!」
這時,眼前一花,又一個人影晃過來,坐到了我對面,掏出了一排小藥瓶,「慕師兄生病了?!快,吃一劑我珞珈山的靈丹!」
唰唰幾道人影隨後閃來,幾名蜀山弟子挨著餓,依然畢恭畢敬舉起了幾個葯囊:「掌門,這是我們蜀山的丹藥,請掌門任意取用!」
「……」我扭頭,「我已經好了。」
好不容易等來了紫薯銀耳粥,我執調羹準備嘗一口,見一眾人全將我圍觀住,目光誠摯,好似在仰望一個圖騰。
一個個臉帶聖光,我實在不好驅散,只得頂住一圈誠摯的注視,將圖騰喝粥演繹了一番。眾人這才滿足。
我用完飯,客棧這才恢復井然有序,當然,眼下客棧里只有蜀山與珞珈山兩派,因為被這兩派聯袂包場了。其他閑雜人等一律沒有。
我到屋頂上透氣,順帶拐了千歲憂。
「慕小微你現在有數不清的手下了,還跟兄弟我拉拉扯扯作甚?」一臉被始亂終棄的千歲憂瞪住我。
「先把你這張怨婦臉收起來。」我找了個屋脊坐下,俯瞰客棧院落,天璣蹲在水井旁給我洗衣物,蘭若幾次懇求轉手被拒絕,收了視線,我看向身邊變臉極快瞬間將自己從怨婦臉過渡到八卦臉的千歲憂,「我有事情同你說。」
「趕緊的,省掉渲染說重點!」某個迫不及待的一雙眼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我頓了頓,直接道:「我要出去一趟,你看好天璣和旺財,也照看一下蜀山的弟子們。」
千歲憂瞬間炸毛:「他娘的慕小微你又跟老子託孤!說你要幹嘛去?」
我道:「會一會拜月教主。」
千歲憂眼睛又亮了:「就是那個不男不女,可男可女,貌美無雙,口味變態的拜月教主?」
我瞟他一眼:「趁早死了你那條齷齪心,拜月教主實力不在我之下,你去了也是送死,還是白死,我不會給你報仇的。」
千歲憂將眼一瞪:「拜月教主不在你之下,那你有幾成勝算?你這是準備有去無回,不是託孤是什麼?」
我緩緩抬手,挽了挽袖子,慢條斯理說道:「老夫難得謙虛一下,就被你認為是有去無回。」
千歲憂拿眼角看我:「呸!你是沒對手,可昨晚是誰高燒得要死要活不死不活的?沒對手你也能把自己折騰死!」
我遠目:「反正暫時死不了。」
「是,你暫時死不了,可往後呢?小璣誰照應?可憐的小白菜,不明不白就被託孤了。」
轉了目光,我往院落里投了一瞥,天璣一張小臉藏在晾起的衣衫后若隱若現,總不放心似的朝屋頂掠幾眼。
「往後的事,往後再說。今日我便走,三兩日回來,若回不來,你定要阻止天璣去尋我。」想了想,趕在千歲憂炸毛之前,我又補充一句,「你也別來尋我。別多想,回不來我定是有其他事情,未必就是遇難了。」
面色糾結一陣的千歲憂看我良久,依然不能釋然:「那你能跟我保證絕對不會出意外?」
我沉吟片刻:「要是忽然山崩地裂海嘯天塌,我還真不能保證。」
聞言,千歲憂終於露齒一笑:「慕小微你這是在跟老子海誓山盟?」沒笑完,就聽他「嗷」的一嗓子,滾下了屋頂,「慕小微你果然對老子始亂終棄!」
院子里眾人循聲而望,望向了我。我歉然道:「啊,不小心手滑了。」
趁著一片混亂,我從屋脊暗影間躍下,起落間,已站到了客棧后竹林疏影清淺中,背身而立,看竹節千重。
身後果然傳來輕輕腳步聲,踩在落葉上,極小心,緩緩靠近,「師父?」
我將神識往竹林外一掃,無旁人,這才放心轉過身,見天璣俏生生站在竹林下,遠山眉梢與竹葉相映成趣,眼波深潭印著天地翠色與一人的青衫身影,蒼鬱濃烈,青青欲滴。這眉目入畫的樣子,叫人瞧著幾分不忍。
覺察幾分我的欲言又止,她又匆匆靠近一些,壓著眼中顧慮,試探地問:「師父是打算回蜀山了?蜀山的人對師父不好是不是?」
小徒弟心思重,總喜歡胡思亂想,但她眼底的關心之色濃而又濃,好似她師父都需要她保護。我不由笑道:「誰說的?為師是從桃花塢出來的,要回當然是回桃花塢。蜀山於為師而言,只有昔日情分。」
半信半疑的小徒弟姑且不作糾結,一雙鳳眼將我牢牢瞅住,生怕我飛了似的:「那師父跑這個隱蔽地方來是要說什麼?」
我看著她笑了,故意道:「為師不過是來看看風景,你跟來做什麼?」
小徒弟低頭摸摸鼻子,眼睛四處亂藏,「我、我見師父舉止有異,又突然從大家眼皮底下消失了,可又好像故意給徒兒留了個驚鴻一瞥的線索,我、我就追過來了。」
不逗她了,我慢慢道出想好的說辭:「唔,是這樣的,為師忽然想起要探訪一個老友,就在江陵城外。可這老傢伙有個怪癖,不見生人,所以,為師必須一個人前去,逗留幾日不好說,你且同蜀山弟子們待在客棧,不要亂跑,等為師回來。」一口氣說完,眼睛挪開。
頓時起疑的小徒弟將我狐疑地盯住,一刻也不放鬆,「真的?」
「喔!」我點點頭,眼睛依舊看著竹子。
天璣沉默地望著我,良久后,才意味深長地開口:「那徒兒等著師父回來。」
我鬆口氣,開心地應了。
清風掃過,竹林搖曳,半空中飄落層層青葉,盛著葉彎里的點點日光,交織出一空璀璨的光芒。我抬手接住一片竹葉,夾在指間,放到唇間,興之所至,吹奏起一曲無名小調。
竹影婆娑,林音清越,上霄漢,逐飛花,入幽篁,抑揚婉轉似流波。一曲落,我攜著指間小葉,彈入竹林風下。
小徒弟沉在曲子里還沒徹底醒轉,神色迷濛,「師父吹得真好聽,徒兒從沒見人能把竹葉吹得這麼婉轉悠揚。」
我謙虛地笑了一笑:「其實你師祖吹得更好。」
「師祖?沖虛真人?」天璣眨了一眨眼,「師祖好像跟我須彌宮有些瓜葛,我小時候聽說。」
「你師祖當年是正道領袖,憑一人而鎮江湖,與西方須彌宮自然多多少少有些瓜葛。」
「大概不止這個層面吧?」天璣一副躍躍欲試的試探模樣。
我拍了拍小徒弟的發頂,訓道:「你師祖跟你須彌宮宮主的前塵往事,都是江湖老黃曆了,外人怎麼說我們管不著,但我們後輩要為尊者諱,不要亂嚼舌根。」
「哦。」天璣垂下眼,不再深究。
跟千歲憂托完孤……不對……是囑咐完,又給天璣交待好了,我再同珞珈山唐掌門吱了個聲,給旺財投餵了雞腿,命蜀山弟子們原地待命,就要邁出客棧大門。忽然,腳下一沉,好似被人牢牢縛住了。我低頭一看,是蘭若。
抱住我腿跪下的侄徒孫毅然道:「師叔祖,帶上蘭若一起去救……」
我拂手,點中她頸邊啞穴,彎身湊到她耳邊,壓低嗓音不讓別人聽了去:「若泄露半點出去,以後不要叫我師叔祖了。尤其不準告訴你小師叔。」
蘭若頓時面紅耳赤,傻愣愣地點頭。我這才拍開她啞穴。
起身,我對客棧堂中不明所以的眾人笑得春風一度:「各位留步,老夫去去就回。」
一時間,唐掌門及諸多女弟子腮染紅霞,低下頭去。
千歲憂摟著旺財磨牙:「要不要笑得這麼閃瞎眼!不要臉!」
旺財附議:「嗷嗚——」
我將其無視,轉眼就見天璣幾步跟來,堪堪停在門內,「師父小心!」
「嗯。」我將她看了幾眼,終於決定轉身走了。
離了客棧,不再壓抑腳程,直接用了神行步,出江陵,上巫峽。
拜月教主涉足中原,暫時棲身之所,也就是約出飄涯子之地,竟離蜀山如此之近。
我放舟江上,孤身屹立扁舟,以內力逆行江面,兩岸猿聲,巫山極望,半日便見神女峰綽約之姿。
正是,高唐楚宮沒,神女霧靄藏。
舟行至神女峰前,峭壁屏列,萬峰磅礴,氣勢雄偉,峽谷幽深,逝水縱流,波濤拍岸,江風嗚咽,我定舟波上,蓄了內力傳音巫峽。
「蜀山掌門慕太微,到此一游——」
迴音重疊,聲震山河,撞入層層山巒與深潭峽谷,經久不絕。
不多時,神女峰上現出一個白衣身影,被山風吹得衣衫飄搖,彷彿即刻便要羽化而去。峰立百仞,距離江波數百丈之遙。我定目看去,那人眉目依稀,似是見過的。
對方亦攜了內力傳音:「慕掌門請!」尾音藏了笑意,嗓音也略耳熟。
我站舟上比劃著:「太高,上不去。」
一道白練自那人手上打來,好似延伸不盡,長龍一般直墜江心水底,濺起一道水柱。白練潛江,一陣翻攪,不知纏上了水下的哪根石柱。憑空搭就了一段百丈軟虹。行家身手,稍露端倪,便是不俗。
我棄舟躍上江心,踏上這道白練虹橋,迎著疾風,雲騰霧繞,一路凌空上巫峽,足底便是奇峰嵯峨。直至神女峰上,瞬時移形換影,落了地。
「慕掌門好輕功!」跟前有人贊了一句。
我這才將他看清,「是你?」
「難得慕掌門還記得我。」白衣男子一笑,風姿妖冶,邪氣肆虐,言語行動間儘是魔教氣息,正是拜月教祭司洞仙。
「你打傷我徒弟的賬還沒算呢。」我不假辭色。
「作為賠禮,我就給慕掌門帶帶路,去見我們教主?」洞仙依舊笑顏自若。
既是來救飄涯子師徒的,我暫且把這筆賬存著,但對此人固然是沒有好顏色的,「有勞。」
洞仙在前帶路,我在後面落著一段距離,隨意地四下看了看,始終覺得此人不牢靠,要救人,總要先看好路。不過,巫峽上的險峰峭壁與蜀山大同小異,不是那麼容易攔住蜀山的人。這點又可推出兩件事。一是飄涯子被困,定是被用了其他陰損手段;二是拜月教主選此地的用意,定是別有隱情。
就在我一路琢磨生擒拜月教主若失敗如何跑路三十六計之時,洞仙將我帶去了神女峰上的一個山洞,洞口黝黑,透著不懷好意。我生生止步。
以為我起疑,洞仙坦然笑道:「洞府內有慕掌門一位故人,我想慕掌門總要先見見故人敘敘舊,才好去拜會我們教主吧?」
「唔,這個倒是可以有,不過……」我拿眼梢示意所謂的洞府,「老夫比較有原則,就是不喜歡黑黢黢的地方,萬一有蛇有老鼠還有蟲子怎麼辦?」
對我凝視片刻的拜月教祭司終於妥協,一捻指間,生起一簇火苗,抬手自山峰上凌空折了一截枯木,做了個臨時火把,舉在手上,當先邁步入了洞口。
我勉為其難跟上,小心翼翼落步,可不想踩著軟體動物。
洞穴幽深,行了半晌,終於眼前開闊明亮起來,是個洞府模樣,有桌有床還有人。
頂著一張熟面孔的年輕男子正盤坐石床上嚼花生,聽有人到來,頓時一抬頭,驚叫一聲:「小慕!你也被抓來了?」
我也很是吃了一驚:「林公子?」
易容愛好者,林夢溪公子。
洞仙將火把掛上石壁,袖手而退:「二位敘舊,我就不打擾了。」說罷,便如一陣風,一晃就不見了。
林夢溪跳下石床,奔來我身邊,拉著我上炕,順手掃了掃花生殼,一臉熱情而忐忑:「小慕,快來歇一歇,你先不要怕。」
完全沒料到竟會在此時此地同林公子相遇,我很是怔了片刻,就被林公子塞了一把熟花生。
「林公子,你為何在此地?」我姑且理一下線索。
只見林公子明亮的眼旋即黯下去,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拉著我袖口,絮絮道:「自沁芳去后,我輾轉難眠,小慕你也不告而別,隨後我也離開桃源鎮,流落江湖一陣時日。不知不覺到了十五月圓,我不是被清夜種下情蠱了么,我實在不想在中秋佳節被蠱蟲反噬,爆體而亡,所以就……」
所以就自己送上門,求取解藥。
但是,等等,我訝然:「清夜?在神女峰?」
林夢溪道:「是啊。」
我神色複雜看向他:「清夜就是拜月教主?」
林夢溪眨眨眼:「大概是吧,不過我不是江湖中人,不在乎這些。」
傳聞里不男不女的拜月教主竟是個女的。我理了理頭緒,理出一個驚天腦洞:「拜月教主擄人難道是覬覦美色的考慮?」可是我師兄飄涯子年紀一大把,怎麼也不是能同美色聯想一起的。
「所以小慕你也是被擄來的么?」
問題好像跑偏去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我嘆口氣,剝了一顆花生吃了,「我是自己來的。」
林夢溪大大吃了一驚,又跳起來,「小慕你趕緊逃!被種情蠱可生不如死,那滋味你絕不會想受一受的!」
我讓他稍安勿躁冷靜下來,「不用擔心,沒那麼容易叫那拜月教主得逞。對了,我問你個事,你在神女峰上可有見過一個老成持重的中年道人?」
「中年?」林公子抓取關鍵字,不假思索地搖頭,「怎麼可能有中年人,清夜最喜美少年了,搬到神女峰后不知怎麼轉了口味,尤喜年輕俊美的道長,所以西峰上的洞府鎖了不少小道長,年紀都在十六七。」
聽聞此話,我眉頭一擰:「她連出家人都不放過?」如此喪心病狂。
林夢溪一臉落寞:「她的口味越發獵奇了。」
我陷入艱難的思索中。既然拜月教主喜好少年,出於某種獵奇心態,近來偏好修道人,那她約來飄涯子並將人囚禁且下落不明,又是出於何種目的呢?總不能獵奇到中老年的份上吧?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為了我師兄的人身安全考慮,更為了蜀山代掌門的清白,我必須速做決斷。
「拜月教主住哪裡?我去會會她,讓她放人。」我從石床上起身。
林夢溪一把拉住我,驚恐不已:「小慕你不要想不開!趁著她沒打你的主意,你趕緊逃!」
「實不相瞞,我是來救我師兄的。」我坦誠道。
見我執意要救人,林夢溪咬咬牙:「那也不能硬闖,清夜手段太多,小慕你太單純,會吃虧的!」
單純的老夫頓了步子:「林公子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林夢溪伸出一根手指頭:「一個字,智取!」
當我一襲道衣葛巾,異裝成一位神秘道長模樣,摸向西峰囚人處時,果然見到一幫小道士神色萎靡在洞府內,臉上都是絕望之色。我清點了一下,大約有二十人左右,年紀相仿,道服衣色卻不盡相同,可見是從各道觀分別抓來的。
我將自己自動代入角色,念了聲道號:「各位道友,貧道是自東土而來路過巫峽聽聞此處有不平事特來多管閑事啊不對……特來營救諸位的,諸位莫慌,不知此地尚有無其他道友被囚禁?」
小道士們愣愣看了我片刻,無人出聲。
我只好擺出更加誠懇的語氣:「貧道向三清保證,必將你們救出!」
搬出天尊,小道士們這才有些神色動搖,其中一人踏了出來,打了個稽首:「這位仙長,不是我們不想走,是我等都中了妖女的蠱毒,逃不過幾日。至於妖女有無囚禁其他人,我們就不知了。」
我將他打量:「道友可知自己中的是哪種蠱?」
小道士絕望地搖了搖頭:「不知。」
我再思量:「那你們可知解藥在哪裡,貧道去幫你們偷來。」
眾小道士的目光漸次被點燃,彷彿看到希望的曙光。
「解藥就在妖女的枕頭底下!」
「……」原想普度眾生的貧道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離了囚地,老夫又在西峰四下溜達了一圈,始終沒尋著其他囚人之所。磨蹭到夜幕四合,我循著山中亮光,查到一座走出幾名侍女的詭異山洞。我將身形隱在暗中,不著痕迹潛入了洞府。
洞內寬闊,一燈幽暗,一個女子一手執酒壺趴在石桌上,不動。我嗅著有酒味,想必是喝醉了,不由心下一寬,管她是不是拜月教主,先查看一下枕頭底下。
我自暗影中無聲無息走出,摸向石床。還未將手探入枕下,便覺當下氣場有異,正欲抽身而退,卻聽身後一道嗓音。
「本座今夜召人了么,還是說,你是來自薦枕席的?」
我僵在當場:「貧道只是路過,好像迷路了,這就走,不打擾姑娘休息。」
還沒待我挪步,身後一道勁氣打來,我閃身化開,同時一手掀起枕角,卻被接連而來的霸道勁氣給牢牢壓住了枕頭邊,力氣倒是蠻大。貧道挽起袖子,不信掀不起這枕頭!
後方香風疾風一同襲來,斬向我后腰。老夫怕閃著老腰,當下便不再閃,一手扶在枕頭上,一手捲起道服袍袖,醞釀了一個逍遙拂手,向後方打去。果然後方疾風頓散,卻彷彿是潰散的,有一種不攻自破的散亂之感。我還未徹底將這一式逍遙功法拂到底呢。
「你……是誰?」聲線中抑著不易覺察的顫音,將方才唯我獨尊的霸氣盡泄。
「貧道是從東土而來……」我一面敷衍著,一面自枕下抽出一個小囊。
勁風再起,一隻手拍上我肩頭,我順勢而為,將其撈住,入手觸感柔若無骨,但也不妨礙老夫將其摔去石床,準備撤離。然而不料,被砸得石枕碎裂的某人竟不怕死,反手一把扯住我手臂,誓要將葯囊奪回。關乎諸人生死的解藥,我自是不敢大意,當下便將葯囊轉手。
一爭一奪間,不自覺已過招百回。最後欲一招將其降服時,忽然內力凝滯運轉不動,一下就著了道,被妖女一拉扯,倒去了石台。
「唷,還真是要自薦枕席。」
妖女並指點了我心口穴道,封了內力,然而再尋葯囊時卻怎麼也尋不到,「你將本座的香囊藏哪兒去了?」
老夫躺在石床上,深嘆世風日下,道聲無量天尊,任人在周身翻了一遍。
妖女揚手一招,桌上燭台便飛到手上。她將燭火往我面上一湊,「原來是你!」
已調息片刻的老夫睜眼將她一看,略面熟:「貧道看施主面善,不如做個善人,將抓來的小道士們放了。」
「才幾日,你竟不記得本座。」妖女將燭火穩穩擲回桌面后,往石床上一坐,笑得邪魅,「悅君客棧,人家還同你喝過一杯酒呢。」
竟是她!老夫頓感近來福薄,總遇著些煞星。念及燈市那夜,被這妖女莫名打入身內一個詭異的東西,怕也是蠱了吧。
我欲起身,又被她迅速點了幾處穴道,身上一軟,只好繼續休憩:「既然有過一面之緣,何不把貧道放了?」
「既然我們有緣,本座豈能輕易放了你,你說是不是?」她好整以暇將我打量,「何況,你已被本座種了最珍愛的一隻蠱,你如何離開本座?」
聽完此言,老夫旋即起身而坐,慢吞吞從掌中出示一隻黑不溜秋的蟲子:「是這個么?」
她面上溢於言表的得意之色頓時化為烏有,身形不自覺便離了我一丈遠:「你如何做到的?!」
「清夜姑娘既為拜月教主,為何如此淺視,不知中原自有防蠱之術么?」我說得雲淡風輕,彷彿這種常識應當人盡皆知一般。
只見妖女臉色驚疑不定,不知是信還是不信,依舊暗中打量且提防於我:「是么,那為何本座從未失手過?」
我調內息於掌中,轉眼化蠱蟲為齏粉,傾掌拍掉:「那是教主未遇著貧道。」
「你,究竟是什麼人?」一個問句問得咬牙切齒。
「教主不是已經猜出來了么。」我捏了個訣,逍遙功法祭指端,彈指一拂,燭台上撲棱的一隻飛蛾被斬下兩翼,啪嘰落到桌上,暫時保了一命,雖然也活不了多久。
朱顏不改卻被歲月烙下幾縷印記在眼角的邪魅女子忽喜忽悲,望向我的目光似穿透過一層虛空,「二十年了,本座又見著了逍遙拂手,本座好想好想……殺了你。」
我做出為難的樣子:「可是貧道與你無冤無仇。」
「哐當」一聲,石桌被某個暴躁女子一手劈成了兩半,留著燭台的一半依然安好,另一半則屈辱委頓於地。
「道長不知道這世間有遷怒二字?」
「仙道貴生,無量度人。冤有頭債有主,死道友不死貧道,施主留步,貧道告辭。」徒弟們對我說過,遇到危險記得要跑。卷了袖子老夫便瞬移到了幾丈外,再一步便要徹底遁了。
「既然道長不是蜀山搬來的救兵,那本座正好拿你們代掌門的頭顱點天燈了。」一聲柔媚的嘆息低語。
老夫險些一步撞到石門,折身返回,尋了把石凳坐下:「前輩,你對蜀山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下一刻,老夫的石凳就被劈成了灰,撣撣衣上灰,老夫重又找了張石凳。
拜月教主妖媚的臉上冷熱交替,忌恨交加:「你敢再喚本座一聲前輩,本座叫你同飄涯子一起葬身巫峽,以身飼魚!」
我長長啊了一聲:「抱歉,貧道忘了前輩亦是在乎年華的女子……」
嘭的一聲,又一墩石凳粉身碎骨,我接著找地方坐。
在拜月教主劈光洞府內座椅前,我終於覺著說累了,想找口茶水。坐著離她幾丈遠,我振了振袖,一展手,半張石桌上的一杯茶穩穩飛了過來,我取了飲下,再將茶杯還回去。
默然觀望的拜月教主冷聲道:「你倒好膽量,本座之前沒看出來。你將本座葯囊還了,本座可以考慮以客相待。」
我坐得四平八穩,不疾不徐道:「那怎麼可以,貧道還要去救那些淪為教主之手的小道士們。他們總與你無冤無仇吧,何必對道門傷天害理,損了自己福報?」
「原來道長是來普度眾生。」拜月教主挑眉不屑,「若那幫臭道士同飄涯子只能救一邊,你救誰?」
我詫異道:「貧道救得一方便能救另一方,如何會有隻能救一邊的情形?」
對我凝視半晌的拜月教主被逼出一聲冷笑:「狂妄!」
「承讓。」我拱手。
就在這種相看兩相厭的氛圍情境下,拜月教祭司洞仙秉燭而來,弗入石門,便對內間斷桌碎椅狼藉一片的場景吸引了注意力,隨即打量了我一眼,才對上首的女子欠了欠身。
「教主,今夜著誰伺候?」
已被刺激得精神失常的女子抬手將我一指,惡狠狠道:「他!」
洞仙狀似吃驚:「蜀山慕掌門?」
「蜀山掌門?」拜月教主眉頭一跳,面上陰鬱下來,朝我一瞥,「你是掌門,那你同飄涯子什麼關係?」
「他是貧道的師兄,所以無論如何,貧道也要將他救出。」我誠懇作答。
拜月教主轉臉向石壁上開出的一扇窗外投送視線,面色清冷:「這麼說,你們同是那人親傳弟子?」
洞仙點燃石壁上的蠟燭,於光影里諱莫如深地望我一眼,不知是不是什麼暗示。我沒琢磨透,無法領悟這一暗示,隨口道:「哪人?」
拜月教主陡然看住我:「你師從何人?」
我恭敬道聲:「師尊沖虛真人。」
不知是不是錯覺,拜月教主目光介於恍惚與肅殺間,頗為複雜難辨,不知是在醞釀殺意還是緬懷光陰,將她遮掩歲月的一張妖媚臉容襯得如冰如雪。滿室陷入詭異的靜謐,唯有燭火跳躍的畢剝微響,將女教主的頎長身段映出裊娜的模樣,彷彿是為誰停留在歲月中。
這情境,我有些不敢揣測,好似要觸到深埋時間之墟的秘密。
驀然沉寂又驀然開口的拜月教主冷冷道:「那可就怪不得本座了,誰讓你們是那人的弟子呢。」
話音甫落,她一手拍向床頭,某處機關響動,老夫腳下一空,整個人便墜入了生平最討厭的黑暗中。一陣急速墜落,直到老夫平穩落到一個空間,撲棱起陣陣涼風,腳踩實地,光明再現。
「太微?」竟有人叫我。
我眯了眯眼,適應了突來的光線,看清此間乃是一處密封洞府,有兩個人影漸漸移來。當先一人,髮髻略凌亂,衣衫卻還嚴整,面容肅穆中帶著煩悶,煩悶中透著詫異,正是飄涯子。其後跟著一個年輕人,質樸穩重,恭謹守禮,頓時便朝我彎了彎身,曲臂作禮,眼眸雪亮:「元白見過師叔!」
我唔了一聲:「原來你們師徒在這裡,可算是尋著了,就是眼下出不去。」
我簡明交代了來龍去脈,飄涯子也扼要闡述了中套經過。原來拜月教主帖約蜀山掌門,根本就是設好的圈套。元白先行,中了拜月教布下的毒瘴。飄涯子自然不能坐視,只好以身求解藥。解藥求到了,可見拜月教此舉並非要取他們性命。飄涯子以身涉險,不惜被囚,是想弄清拜月教此行之目的,不想,拜月教根本不給他機會弄明白。
飄涯子略覺歉意:「師弟,連累你了。」
我擺擺手,倚著石壁打坐:「看此間也沒有食物茶水,師兄不如留著點氣力,等什麼時候那拜月教主良心發現,也許就把我們放出去了。」
「那妖女怎麼可能良心發現。」飄涯子無力地坐下,「她這是遷怒,除非折磨死我們,不然消不了她的氣。」
聽這話,飄涯子似是知道些什麼。我正好打聽一下:「她與蜀山究竟有什麼恩怨?」
飄涯子頓了頓,順了口氣,卻掩不住一片哂然:「師弟竟不知么,自然是與師父的恩怨。」
我瞥了一旁師侄一眼,這孩子似乎會意,旋即眼觀鼻鼻觀心,非禮勿聽。我再不甚滿意地瞥了飄涯子一眼:「師兄,尊長之事,當有所忌諱。」
飄涯子這才收斂了下語氣,劍眉一蹙:「師弟可知拜月教二十年不犯中原的緣由?」
我搖頭:「不知。」
飄涯子沉聲:「便是因師父!」
我訝異了一瞬,又覺情理之中,便不那麼訝異了:「喔,師父他老人家確能震懾四方。」
飄涯子諷刺地瞧我:「師弟想得倒是簡單,縱然師父實力足以震懾南疆,可他老人家去后,南疆卻依然不犯中原一步,直到二十年後。你不覺得奇怪?」
「既然是因師父,想是師父同她有二十年互不相犯的約定。」我順著緣由推論道。
「魔教一代妖女竟能信守承諾,你當只有江湖約定么?」飄涯子沉沉的眸子望住我。
我眉頭跳了跳,不好的預感泄了出來,抬手壓了壓眉心,晦聲:「師兄不要妄言。」
「我從師父遺物中翻出過他們間的來往私信,不涉江湖不涉武林。」飄涯子嗓音幽幽,道出一段秘史,「唯提及南疆同蜀山風物異同,寒梅著花時,君意寄東風。」
一陣悶雷滾入耳中,我遷怒於飄涯子:「你翻師父遺物做什麼?」
飄涯子沉著臉:「若學你神隱江湖,甩手不理庶務,如何知曉師父留有遺書?」
我暫且不與他計較,眉稍亂跳:「遺書說什麼?」
「十載后,拜月北犯,以吾名鎮之,勿言吾忌日。太微記之,切切。」
我坐於石壁下,聽取晚來十年的遺音,彷彿故人就在昨日,世間無情莫過於往者不可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