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人五衰咒
第15章天人五衰咒
密封石牢內,無日無夜,也不知過了多久。打坐入定練辟穀,倒也不覺如何飢餓。
就在我們晝夜不分之時,石牆轟然一聲開了兩半,又是機關門,卻只容一人通過。外間傳來人聲:「教主有請蜀山掌門。」
我坐著沒動。飄涯子動了動身形,最後還是定住了,讓與我:「師弟,你去吧。記著師父的囑咐。此事若處理不好,拜月教大舉北犯,武林便是浩劫。那妖女的蠱,是能滅門的。你要小心。」
既然師父將遺言留於我,也就是將遺留下來的拜月教難題交給了我,我也無法推辭。只是在經過機關門時看似不經意地投下了一顆石子卡入槽穴,且拂袖角作了厚度尺寸的丈量。
被帶入神女峰山巔,山風鼓盪,一覽巫峽,拜月教主正眺望遠方。而遠方霧靄沉沉,山巒層疊,難以窮盡。
迎著嵐風,我將這片詩情畫意打斷:「教主是在看山?山色萬千,其實也都一個模樣,何苦勞頓您大駕中原?」
身影寂寞的女子兀自沉溺一個人的風景:「世間萬千山巒,不及蜀山一峰。本座千里跋涉,一別經年,只為一個承諾。」我不動聲色,表示甘願做一個傾聽者。果然又聽她寂寥道:「男人的許諾,當真是那般靠不住么。」
「君子一諾,五嶽為輕。」下意識我便反駁。
沒有理會我的駁斥,她孤立高崖,衣袂翻飛,語調徐徊哀婉:「本座給你說個故事,你聽了也別太當真。」
鑒於山風冷冽,我選了個稍微避風的山口,就勢在突兀的一塊巨石上坐下。一段塵封的故事,就此開啟。
「二十五年前,本座初入中原,睥睨天下欲一探須彌山秘境,卻在須彌山下遇見一個道貌岸然的獃子,那時他正奉師命送武林帖到須彌山,商議須彌宮日後不犯中原的約定。本座自然是樂於挑起爭端,渾水摸魚亂中原,於我南疆自是有百利。可沒想到本座竟敗於這獃子之手!本座從未想到中原竟有能剋制本座功法之人!可更沒想到的是,這人如此厲害,卻因一招失手,敗給了須彌宮少主這個賤人!」
我聽得太陽穴跳動不休,推算年份,只怕是那段人人皆知的江湖舊事:「彼時的須彌宮少主,可是日後的須彌宮主優曇前輩?」
「是她。」一教之主轉瞬便同陷入愛恨之中的尋常女子無異,「那年須彌山下,我們三人初次交手,勝負即分。可彼時各懷鴻途,誰又甘心服誰?於是約定五年後再戰,以江湖為賭。本座回南疆教中,日夜勤修不輟,功力大增,勢要一雪前恥!」回憶到這裡,她不自覺流露出一縷羞澀笑意,「然而時隔五年,本座再見他時,竟剎那間覺得敗給他多少回也心甘。他身份已不同往昔,做了掌門,道衣如雪,舉止端雅,更加克己持禮,也更加冷酷寡情,功力精進極為深邃。本座再次敗了,拱手萬里河山心甘情願,若他肯給我一回顧。可你知道本座一敗的代價么?」
這段情史我怎麼聽都彆扭,只好木著臉道:「二十年不入中原?」
「是啊,二十年,我都答應了他。」因情所困的女子神情恍惚,眉眼間卻是不悔的意念,以及壓抑不住的憤恨,「願賭服輸,我輸了他二十年,我枯等他二十年。我以為二十年足夠他改變心意,從而了解我的一片赤誠。可他心中人和事太多,他肩負中原安危,還要顧念西方須彌宮勢力。他同我交手,七分力能出十分,可他同須彌宮的賤人交手,十分力只捨得出七分!所以他只肯用五年時間解決掉我的二十年,卻花足了二十五年時間同那賤人消磨!他們打了個平手,勝負未分,只怕這才是他想要的結果。沒有勝負,便依然有將來。自我拜月教退出后,蜀山同須彌宮分庭抗禮,又十年。下一個十年,便是他們生死相博的時候,以蜀山掌門之位同須彌宮秘笈往世書作注。我聽說,須彌宮已散,那賤人想必已經死了。那麼沖虛,我終於等到他了……」
拜月教主神情處於癲狂狀態,我移開視線,呼吸困難,若她所言屬實,那麼十年前師父病危,便是因那場糾葛二十五年之久的對決賭注?我若早些知道,是不是能及時阻止?彼時須彌宮如日中天,蜀山竟要拿掌門之命作陪葬。可若非師父多次手下留情,他當真贏不了須彌宮主?
心頭一片鬱結,十年前究竟怎麼回事,師父同須彌宮主究竟誰勝誰負,師父羽化有無外因,往世書為何不見下卷。諸多疑問繚繞不去,凝成心結沉浮腦海。
可嘆可憐,拜月教主竟一廂情願認為沖虛真人猶在人間,她所作所為只為再見故人一面,只為二十年別離之期已滿,承諾已盡,紅粉之顏再盼君容。
世間再無沖虛真人,江湖無人不知,拜月教主是真不知,還是自欺欺人呢?
見我許久不言語,她轉身過來逼問於我:「你說,沖虛為何還不來救你們?本座的帖子都下到了蜀山,他不會不知。難道是不想見本座?」
不對蜀山弟子下毒手,竟是因著這一層。記起飄涯子提起的師父遺囑,勿言忌日,我無奈苦笑:「如今蜀山是貧道做主,師父他老人家閉關多年,不問俗世。我們蜀山修的是仙道,他老人家絕塵寰,問仙道了。」說完心中一酸,眼中險些沒忍住。
對面的女子聽得悲喜不明,面目惘然:「他就不怕二十年之約到頭,本座再入中原,掀起武林劫難?他……有沒有……給我留下什麼話?哪怕是對付我的呢。」
抑著心底悲愴,我圓她一念:「他老人家說,提他之名,若教主念及舊情,興許中原可免去一劫。若教主不念舊情,執意作難,自有他老人家傾盡所能傳授的不肖弟子,也就是貧道,來對付教主。師父他老人家既然將蜀山交付於我慕太微,我自然不敢有負師父所託,辜負師父厚望。縱然九死,其猶未悔。」
「這麼說,他是執意不肯見我了……」低落至絕望,也就一念之間。
鬼使神差,我又杜撰一句:「倒也不盡然。若教主摒棄門戶之見,心懷天下,顧念蒼生,便是同蜀山一般,修得大道,彼時便與我師父殊途同歸。未嘗不能在另一重境界內相會。」
「殊途同歸……」她低喃,狀若沉思。
若能將拜月教主就此渡化,也算是完成師父遺願,更能將一場江湖劫難化解於無形。在我籌謀這件事的當口,身側氣壓驟增,她欺近身來,臉上罩著薄怒。我暗自嘆息,出師未捷,眼下只好運起內力抵擋,一面妄圖再掙扎一下:「故約依舊,沖虛真人心念不改。」
「住口!」她暴怒,衣袂翩飛,「當初,本座受他誆騙,彼時年幼也認了。如今,他為何不來見本座,卻指使你來再誆本座,你以為本座還會上當?那番仁義道德,本座二十多年前就聽他聽膩了,何用你這將死之人再來絮叨!與其心憂天下,糊弄本座,不如憂心憂心你這身中天人五衰之毒的將死之身能撐多久!」
靠著神女峰石避風,我不由失笑:「倒也不盡然。既然教主如此洞悉,為何不能明察貧道此際所言與當初師父勸誡之言乃一脈相承,同出真心,何來誆騙?」
「敢說你沒誆過本座?」她纖眉擰起,風霜過往壓在眼底,是一番歷經滄桑的洞察神色,「中秋燈夜你便中了本座情蠱,你暗中將那蠱壓在了經脈,是打算用體內天人五衰以毒克毒,教那情蠱活不長久。也的確,天人五衰乃傳說中神佛也逃不掉的命運,是無解之劇毒,深入骨髓,吞噬年華,潛伏十年之期,再讓你遍嘗痛苦的極致。你中毒已有十載,壽命將近,可劇毒有劇毒的好處,便是百毒不侵。所以你不畏那情蠱,前夜又生捉了一隻本座試探你的蠱。本座因你一派純良,居然屢屢叫你騙過。昨夜才陡然醒悟,你乃將死之身。今日傳你上神女峰,果然畏寒懼風。可笑竟還口口聲聲為天下蒼生,真是同沖虛一脈相承,不知死活!」
既然被看穿,我也不掩飾了,攏了攏袖口,繼續悠然背靠大石好避寒,緩聲道:「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教主就聽貧道一言,血洗中原非良策,不如看遍這大好河山,好好享受今生。需知,這點簡單嚮往,乃是我這樣的將死之人奢望都奢望不來的。」
她面上無聲凄然,低沉道:「各人所求不同,你若愛過,便知金風玉露勝卻朝朝暮暮。本座不求平淡歲月,只求所愛之人為我一顧。」
我不能同意,淡看崖風入山嵐,天青水藍,開口嗓音散入山風:「若當真愛過,更知歲暮所求,便是我在時,你也在,花開時,你也在。大音希聲,大愛無言。」
「夏蟲不可語冰。人生若不能轟轟烈烈,又有何益處?」她臉色陡變,揚袖帶起一陣凌冽勁風,向我頸上劈來,「本座所求,可不擇手段,若你死在本座手裡,沖虛當會替你報仇,便能來見本座了!」
師父當然不可能來給我報仇。我嘆息,抬手一擋,提了內力。卻在我出手之前,另有一道勁壓橫空衝來,是一朵妖異繁複花朵的虛空模樣,急速旋轉而來,阻在拜月教主之前,當空爆開,將她震開些許。
我吃驚,拜月教主更是吃驚。
「曼荼羅大手印?!」她面上巨震,所有表情防備盡皆裂開,隨之而來的是滔天怒意,彷彿醞釀了幾生幾世,「優曇賤人?!」若真如此,就不會只將她震開那幾步,但她怒海翻騰,不待弄清真相,回手便拋出了一道絕殺,向神女峰后的山崖!
我瞬時掠起,將山崖后藏身的傢伙攜抱著躲過這一擊。
懷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徒弟仰著臉,滿臉風乾的淚痕,哽咽著喚:「師父。」
難道是被那道絕殺嚇的?我抱著她避到一旁,給她理了理山風吹亂的額發,拍拍她的頭:「有師父在,別怕。可你怎麼跑來的這裡?」
小徒弟被嚇傻了似的,兩手緊抱著我的腰,好似我會跑了,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天人五衰是什麼?將死之身是什麼意思?師父要丟下我?」
糟糕,被聽到了。
不知該怎麼解釋,我頓感為難。拜月教主怒容消去一些,但不代表已經出離怒火,冷冷問道:「這丫頭是什麼人?怎麼會優曇賤人的曼荼羅大手印?」隨即想到什麼,忽然間怒不可遏:「難道是優曇賤人跟沖虛的孽障?!」
我腦子裡的筋快斷掉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你快閉嘴!」看了看小徒弟,她還沉浸在偷聽到的隻言片語中,對外界一切詆毀都不在意了,面上惘惘然。少年人的絕望之色,看得人揪心。我復對拜月教主道:「小徒天璣,曾經是須彌宮靈童,得優曇前輩傳承大手印,有什麼稀奇!前代人的恩怨,不要牽扯到小輩頭上!」
聽我如此解釋,拜月教主暫壓怒火,疑惑地打量起天璣:「當真只是優曇賤人收的徒弟?」打量完又耿耿於懷,「為什麼,須彌宮的人總得蜀山掌門青睞?兩代人皆如此!你同沖虛還真是一模一樣,一面天下蒼生仁義道德,一面回護須彌宮連命都不要。究竟須彌宮有何種本事,能得蜀山庇護?雖然這丫頭是有些初露端倪的絕色,不知是否會長成優曇賤人那樣的媚態。到時候,只怕你也要重蹈沖虛覆轍,不對,你根本活不到那時候……」
這番瘋言瘋語,沒法聽。我帶著徒弟轉身便走:「委實不勞教主費心,告辭了。」
「本座地盤,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么?」拜月教主身形一晃,擋在了路前,「優曇賤人已死,可本座一腔怨火從未滅過,你若把這丫頭留給本座,本座可考慮留中原喘息之機。」
我擰眉:「她如今已同優曇前輩無關,更與教主無關,只是貧道的弟子,貧道還沒等徒弟侍奉盡孝心呢,你想搶么,休想。」
拜月教主的絕殺再度使出,風聲颯颯,殺意盎然。我攜著天璣躲閃,幾個回合后,運氣不是太自如,步伐微亂。天璣看了看我,忽然從我身畔跑開,果然引開拜月教主注意。
「且慢!」她一手指向峰外江心,小臉綳得緊,「你看看江上,各派聯手尋你來了,你若再不走,只怕就走不掉了。」
我與拜月教主一同看過去,果見江上一排樓船逶迤,戰旗飄飄。天璣趁機朝天放出一隻煙火傳訊,江上戰鼓轟然作響,迴音在巫峽翻盪不休。神女峰上,洞仙忽然闖入,面色不是太從容,恭敬稟道:「教主,江陵城主率武林諸派挑事來了,也有蜀山的人,不如我們暫避鋒芒,來日方長。」
原本無動於衷的拜月教主聽聞蜀山二字,忽然臉上一變,嗓音一顫:「沖虛可在?」
洞仙別有深意看我一眼,又調回視線遲疑回稟:「沖虛真人若在,豈會是江陵城主作首領。」好似一語雙關。
「沖虛不在,本座何所懼?」拜月教主復歸冷清傲然。
洞仙垂下頭,掩著神色無人見:「可,若傷著蜀山弟子,只怕對沖虛真人不好交代。」
「本座改變主意了,正想拿蜀山掌門開殺戒呢。」好像在說殺一隻雞那麼簡單。
我自認還沒那麼弱,認真反駁道:「貧道其實沒那麼好對付。」
顯然我徒弟並不這麼認為,面目哀戚還要使勁想辦法救我:「你要敢傷著我師父,我只好拿往世書對付你了!」
沒想到,這下拜月教主竟失色:「往世書!」
事情發展得不在預料中,後來人們以為拜月教主擄走蜀山代掌門師徒,卻被蜀山正牌掌門智取了神女峰,拜月教主在江陵城主以及武林各派圍攻之下,棄城而走,只拋下了一道戰書。
彼時拜月教主飛下神女峰,越過江心,走也走得詭計多端,霸氣橫生。整個巫峽回蕩著魔教之主留下的戰音。
「三月後,本座約蜀山掌門慕太微於須彌山生死一戰,決斷中原武林命脈!」
目送了拜月教主悍然身姿,諸派上了神女峰,解救了飄涯子師徒以及囚禁洞府的無辜小道士們。我遞送了從拜月教主枕下搶來的蠱毒解藥,因事先嗑了一顆葯,覺著無毒,便當解藥試一試。林夢溪得知我智勝拜月教主,崇拜之情溢於言表。千歲憂見我毫髮無損,放下心來,告知我原來是神捕姬無常追捕洞仙,近日發覺嫌疑人就在巫峽,便同江陵城主商議了追捕計劃。江陵城主聞知拜月教主就在左近,自然召集諸派先發制人,不成功便成仁。諸派迫於臉面與安危,情願或不情願,都不得不來了。何況還聽說蜀山掌門身先士卒已經孤身闖入了拜月教主地盤。我的行跡,自然是天璣透露的。珞珈山唐掌門得知我的真實去向,也加入了戰船之列。
走出囚禁洞府的飄涯子略覺尷尬,見了蜀山弟子們也沒多少好臉色。蜀山弟子們很為難,遇見倆掌門,不知先拜哪邊。我讓他們一律從簡,先伺候飄涯子與元白回江陵休息。飄涯子一面怏怏,一面不得不與諸派掌門周旋致謝,並告知眾人拜月教主的諸多信息,互通有無,忙得一團亂。向江陵城主道謝后,我領著天璣接受千歲憂唐掌門以及蜀山部分弟子們的噓寒問暖。
「慕小微,你居然一個人跑來會拜月教主,你果然沒拿老子當兄弟!」千歲憂憤懣指控。
「師叔祖,你沒有被拜月教主那個老妖婆佔便宜吧,蘭若聽說她喜好俊俏道士,抓來了一幫小道士當玩物呢!」侄徒孫蘭若認真地擔憂。
「慕師兄,那老妖婆給你下戰書,你千萬不能再孤身赴約!」珞珈山掌門唐渡誠摯地望著我。
我對他們一律點頭:「老夫無事,多謝諸位關心。」
「小璣怎麼了,兩眼紅紅的跟兔子一樣,慕小微你又欺負徒弟了?」千歲憂察覺一旁天璣悶悶不言。
我看了眼她,只怕將那事往心裡想深了,在一個人難過呢。我也不知如何好,牽了她到神女峰臨江崖上,避著眾人,對她囑咐:「為師沒事,你不要想多,這些年都好好的,不要聽拜月教主的,她那是咒我呢。不過呢,為師不想你們擔心,你可切記著,不要告訴你兩個師姐,也不要跟千叔叔說,蘭若,飄涯子,都不可以說。還有誰,我想想……」
她驟然抬起臉,眼裡有疼惜,也有薄薄一層火,嘴上硬生生道:「師父顧及這個顧及那個,唯獨不顧及自己!若不是被我聽見,師父也打算永遠不讓我知道?可、可你身體這樣糟,是會越來越壞吧……」說著又哽咽,眼裡浮起水霧,努力壓抑著不讓那水霧凝結,努力要看清我的模樣,「我能做什麼,不讓師父受天人五衰的痛苦?」
我頭疼。
她半轉過身,拿袖子抹了抹眼睛。那側身剪影固執得緊,印進人心坎里,大約是怎麼也不得開解的。我這廂無法言說,她立即又轉過來,生怕錯過什麼,可一見我,又紅了眼圈,這回是仇恨的光芒:「是誰,讓師父中的天人五衰?我要取他性命!」
繼續頭疼。
她還不罷休,一步步蹭過來,眼底光芒逼人,梨花帶雨而又凜然無畏,兩手抓緊我袖衫,露出可憐姿態:「師父,你告訴我!」
我以和煦神態化解她一身戾氣,對她淺笑輕語:「小逆徒,各人有各人的命,旁人是干涉不得的。師父這半生過往,到頭來其實很知足,十年桃花塢生涯,養著你們三個,又得你兩個師姐照顧多年,還有旺財不離不棄從來沒有離家出走。慕太微活得很是有滋有味,甚得圓滿。唯一的遺憾是看不到你們長大,旺財也不給我生小徒孫。天人五衰算得什麼,不就是衣服垢穢,頭上華萎,腋下汗流,身體臭穢,福盡壽終。誰臨死不是這副德行,怕什麼,人總要走向歸途。尊長早你們而去,這是你們人生必經之路,就算不舍也不能違逆自然之道。我們蜀山崇尚道法自然,你們須彌山不也有生老死墮人生八苦之說?」
天璣聽得愣怔,不知有沒有聽進去,眼裡失了神采,卻也不再對我糾纏。
崖風萬千,夕陽投照江波,餘暉漫漫。此間靜好,終歸是短暫,天人也抵不過時間,故有五衰之相。諷刺的是,世間劇毒卻以佛家之語定名,以天人衰老死墮之相喻毒發癲狂之態,掩飾了其殘忍本質,留下一抹慈悲色彩。這樣也好,對親對友,終究是一種安慰。
憑山而望,臨江靜思,老夫一定要在毒發癲狂來臨之前,找個沒人地方,死得其所。
神女峰,拜月教巢穴,眾人皆已得救,隨後趕來的姬神捕對小道士們一番盤問,給江陵城失蹤道觀結案了。又聽說慕太微在山上,頓時惶然忐忑不知如何是好。按習慣是要離得十里遠才不至唐突偶像,但又得知小道士們的解藥是慕太微所授,江湖傳言慕太微智斗拜月教主,定然也知道拜月教祭司洞仙的行蹤,姬神捕糾結要不要向偶像打探消息。
當他糾結著爬上山,遇著我時,很是吃驚:「沐微微!你怎也在?」看清我的道袍打扮時,更吃驚,「你、你也被拜月教主擄來了?」
我含糊應了一聲:「姬大人好久不見,林夢溪公子也在,你要不要見見?」
「我見他作甚?」姬神捕糾結著面色,問我,「對了,你可知慕老先生何在,本大爺想去看看他走過的地方,瞻仰一下遺迹就好,絕不唐突本人。」
「唔,峰頂上,幾處洞府,大約就這幾個地方吧,他都去過。」
眼冒崇敬之光的神捕嗖一下就從身邊掠走了,轉眼不見人影。
得江陵城主相邀回江陵城,商討拜月教主留下的三月之約。沉吟一番后,我拒絕了城主的邀請,既已出江陵城,便繼續上路遊歷,反正我也時日無多,呆在一個地方略覺不過癮。三月之約,自然是要赴。武林浩劫,若能隻身阻止,如何能夠抗拒。解決拜月教遺留問題,身為沖虛真人弟子,義不容辭。
江陵城主露出遺憾之色,珞珈山唐掌門卻是眼中一亮:「不如,慕師兄去我山中小歇幾日,看一看珞珈山風物,反正也順路。」
我想了想:「近么?」
唐掌門使勁點頭:「極其非常的近!半日路程就到!」
就這樣,我們離開巫峽,乘舟前往傳說風景秀美的珞珈山。飄涯子帶著一幫蜀山弟子奔上碼頭,鬧不清我的意思,沉著嗓音喊:「師弟,你不回蜀山?」
我走上船頭,沐著江上暖陽,已換下道袍穿上閑服,體態輕盈多了,心情也好,回望岸上黑壓壓一片人影:「吾乃閑雲野鶴,蜀山還請師兄代掌。」
一個嬌小身影聳出人群,站在岸上揮手,滿臉不舍:「師叔祖,您早點回來!蘭若給您把逍遙殿清掃出來,只待師叔祖回山!」
我站上甲板,笑了一笑,點了點頭。
蘭若腳下一軟,險些撲入江中,被人及時拉住:「師妹你蕩漾什麼!」
船已開拔,千里江陵一日還。
千歲憂抱著旺財睡大覺,唐掌門領著弟子們吩咐回山後事宜。天璣跑來船外,站到我身邊,同我一道看輕舟已過萬重山。
「師父,你在想什麼?」
「想晚上吃什麼。」
「三月之約,一定要去?」
「拜月教主得了失心瘋,為師得去治她一治。」
「師父勝算大么?」
「還可以吧。」
「什麼叫還可以?」
「就是不那麼容易敗。」
她不再言語,靜靜低垂著臉。我看完遠處嫵媚青山,收回視線掃過船舷之下,水面波紋盪過之後,明鏡照徹天地。天璣虔誠凝視鏡面,那目光纏綿所在,好似,是我身形倒影。蘭槳舟楫劃過,水花潑起,打濕我衣擺。她目光追尋,忙要將我擋在水花之後,滿眼關切回護不惜所有。
我避了避身,走下甲板,轉身沒再看她,徑直入了船室。
唐掌門見我入內,忙遣散弟子們準備晚飯,我便在唐掌門屋內消磨了半個時辰,掌燈用飯時,又同唐掌門談及江山風物,邊吃邊聊相談甚歡。千歲憂詭異地看看我,再詫異地看了看被晾在一邊獃獃吃飯的天璣,正想出言幾句,被我一個眼神掃到,頓時噎了噎,接著往自己嘴裡塞了一隻大饅頭。
就寢時,因唐掌門闊綽,船內房間較多,我隨意挑了一間離群索居,吹燈入睡。
睡得迷迷糊糊時,床外好似蹲著一個人影。我因想著自己怕鬼,索性不睜眼,就當不存在,繼續睡到天亮就好了。
一個時辰后,黑影給我把掙開的被角掖嚴實。兩個時辰后,黑影給我把踢開的被子重又蓋好。三個時辰后,黑影給我把散開的頭髮歸攏,拾了一縷繞在指端。我伸出放在被子里的手,一把將其抓住,拖到床頭,一手摸到火摺子點了燭火。光影明滅,天璣一張驚惶臉色映入燈下,手裡還拽著我的一縷頭髮絲,捨不得鬆開。
我默了半晌,啞著嗓音開口:「你半夜來嚇為師做什麼?」終究不能直言說透。
她臉上紅白一片,抬眼飛快將我一掃,片刻又來一眼。實在不知道我此際睡意朦朧披頭散髮的模樣有什麼可看。憋了許久,她才張口:「我、我睡不著,師父為什麼不理我?」
這倒把我問住了,躊躇少許,方道:「為師覺得有些事情做得不對,暫時不想理你。」
大約覺著這樣的理由太過稀奇古怪,說服不了人,她便很不服氣,抬眼直愣愣看我:「徒兒不懂。」
簡直沒辦法,我把頭髮從她手心拽出來,端著火燭送客:「你回房去,為師要睡覺。」
僵持許久,她妥協。直起身,從我床頭退開,卻因站得太久腿腳不利落,一個踉蹌,撲了過來。我忙著擎手裡燭火,另出一手扶她,卻沒扶住,被她撲壓到身前,直接給我壓回枕上。腦袋撞下來,紅唇從我嘴角碰了一碰。
她嚇傻了。
我手裡燭火也滅了。
這一夜混沌,也不知最後是怎麼趕她走的,復歸寧靜,我將幾隻蠟燭丟去地上轉移仇恨,倒頭再睡。
半宿無眠。
翌日一早,船靠岸。我將自己整理妥當,誰也不想搭理,隨唐掌門上岸,尋了處茶棚用早點。珞珈山弟子們三三兩兩圍坐了數桌,唐掌門同我坐了一桌。興許見我周身氣壓不太對勁,千歲憂自發趨利避害,同天璣旺財去了一桌。
落座后,等早點上桌的空當,我沒撐住,打了個盹兒。唐掌門疑惑看我,敞著嗓子問道:「慕師兄昨夜裡沒睡好?」
我扛著老臉,淡定道:「喔,有些認床。」
隔壁桌挨著旺財的一個身影被茶水嗆了一口。隨即便聞千歲憂一驚一乍:「咦,小田雞,一夜不見有了黑眼圈,昨晚幹什麼去了?」
「……」沒幹好事的人自然是一臉心虛表情,卻是一本正經找解釋,「今早起來怪累的,不曉得是不是昨夜夢遊的毛病犯了,我家族有夢遊隔代遺傳。真是的,都不曉得有沒有在夜裡做壞事。」
「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呢!」千歲憂深信不疑。
我胳膊肘撐在桌上,曲指抵壓眉間穴,只當沒聽見。
草草用完早飯後,一眾人轉陸路繼續前行。我才知這大概是一場誘拐,遂轉過臉問:「唐掌門,還有多遠?」
唐掌門神采奕奕:「噯,不遠,就半日路程!」
我唔了聲:「昨日你也是這麼說的。」
唐掌門扭過臉,裝作風聲太大沒聽見。
人與人之間基本的信任,這半晌我算是領悟透了,但凡女子就沒有不騙人的。
又是水路又是陸路,又是行舟又是步行,翻山越嶺艱苦跋涉,懶了十來年的我不期然遇著這場鍛煉,著實令人頭暈目眩。體態肥碩行動不便的旺財更是不濟,嗷地撲過來咬我衣擺,還指望撒嬌讓我抱它前行,分毫沒有身為坐騎的自覺。
我攀住了一株柏樹,準備倚著歇息,旺財瞅準時機,攤在我腳下不動彈。帶著這麼一隻賴皮狐狸坐騎,我也只好就勢往石頭上一坐,歇口氣。
千歲憂抱住一顆松樹大喘氣:「唐掌門,我們這是去往西天拜佛求親么,要走十萬八千里,過九九八十一難?」
唐掌門同弟子們面不改色,鄙夷地瞥他一眼,再憐惜地望我一眼:「慕師兄歇會,我們一會兒再走。」
天璣灌了滿壺山泉水,穿林拂葉到我身邊,半蹲半跪岩石下,兩手捧了壺,奉到我面前,悄悄抬眼看我:「師父喝水。」
原本就做了既往不咎的打算,我也不多計較,面色自若,伸了手,捏住水壺,沉甸甸,送到嘴邊喝了一口。山泉水清涼幽甜,幾口便能解渴。喝完送還給她。瞥了她一眼,見這丫頭還是不知悔改,定定望著我喝水。喝水又有什麼好看?我簡直要不明白了。
抬袖拭了唇邊水漬,低眼不見她。她卻愈發關心起我來,傾身湊近,蘭香襲來:「師父可是哪裡不舒服?」
簡直是哪裡都不舒服。我別了別身,抬眼掠過,視線落到她頭上,一枝含苞待放的空谷幽蘭插在她發間,青絲如墨,花墜期間,彷彿一隻青白玉簪,淡墨點染,襯著眉目如畫,暈染出一筆旖旎畫卷。
眼中人,心中筆,不自覺就勾勒出一個剪影,一幅小像。
心口忽然一陣絞痛,我停了呼吸,一手捏緊了衣衫,揉成一團。
「師父!你、你怎麼了?」她撲過來,扶著我,滿臉惶急,身形搖曳,發間青玉蘭搖搖欲墜,松風吹來,花落。
我呼吸都換不過來,還能下意識出手將那朵脆弱蘭花接入掌中,遞還給她。她又驚惶又愣怔,竟不知要接。
這番動靜引了不少人來,唐掌門千歲憂幾步奔來,一人出掌抵我后心,一人出指點我百會穴,一炷香后,我就,昏過去了。朝側一倒,就被一處滿懷蘭香緊緊抱住。意識斷裂,再分辨不了其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