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授劍桃花谷
第16章授劍桃花谷
識海翻湧,丹田焚燒,經脈凝澀,血液沸騰。烈火炙烤與冰水澆淋,輪番上場。神識被阻隔,如同要出離世間,不願受這非人折磨。可又留了一縷戀棧人間。
「我師父是什麼病?」惶恐焦灼,決絕哀傷,不知是誰在低泣。
「雖然我總說慕小微多愁多病身,還病入膏肓,其實不是病,他是中了一種詭異的東西,身體一直亂七八糟,越來越差。像幾日前突然發作成這樣,我從來沒見過。要麼就是那詭異東西潛伏期到,要麼就是外因勾起。我也說不清楚。」
「這樣一說,是離了神女峰后才如此,慕師兄該不是被那拜月教主下了什麼蠱吧?」
「可師父說他百毒不侵,並不畏懼拜月教主的蠱!」
「慕小微若是真到了強弩之末,那便是一點小毒也扛不得,更別說拜月老妖婆那些千奇百怪的蠱了,萬一真有能剋制他的呢?」
「千叔叔!唐掌門!世間可有能救師父的人?你們告訴我,哪怕一點可能呢,我都要給師父找來試試!」
「唉!小璣,若是你師祖沖虛真人還活著,那慕小微還有一線生機。」
「難道再無其他了么……」一點絕望在某個深處蔓延滋生。
「對了,我聽說西方寶卷往世書可解世間一切苦厄,會不會也能解毒救人?」
「這個我也聽說過,不過總歸是傳說,不知真假。小璣你可別亂來,往世書上下卷根本不見蹤影。」
「多謝千叔叔和唐掌門指點!」一點希望又在某處燃起,那麼的孤注一擲,不計代價。
「我指點什麼了?說了叫你別亂來,你給我回來!」
神識逃出烈獄,我撐開眼皮,爬起床,啞聲:「我沒死……」
奔出屋外的天璣,又旋風般奔回來,欣喜若狂,被門檻一絆,跌進屋內地心,又爬起來,衝到床邊:「師父,你醒了?」
千歲憂和唐掌門也先後搶來。
「慕小微你他娘的終於醒了!老子守了你四天四夜,你可別再這樣!」
「慕師兄你終於醒了!我、我被風迷了眼,我去洗把臉。」
我詫異,說起話來嗓子還是沙啞低沉:「老夫睡了那麼久么?不過話說回來,這是哪兒?」
天璣又哭又笑地看著我:「珞珈山。」
被好吃好喝招待著,關鍵還被提供了很多的蜜糖,我很快便能下地行走。對於被當羸弱之身嬌養,我頗有微詞,但又不好表明,只好多吃幾灌蜜糖補身子。
這日陽光明媚,我決意要外出走動,順便觀賞珞珈山風景。天璣亦步亦趨,片刻不敢離。做師父的做成這樣,想必是千古第一失敗人。放眼山物,恰有山澗桃樹,我折了桃枝在手,心中略覺感慨。
這一趟出門,也不知能否再歸桃花塢,還有兩個徒弟在家中,是否盼來盼去終將盼回我魂歸故里。
不再多想,還是趕緊給眼前小徒弟授點東西,時不我待。
將來,算了,不知我是否還有將來。且顧著眼下罷。
「天璣,為師再給你演示一遍桃花劍法,你好生看著,能記多少記多少。並不完全同你在江陵城武林大會上一樣,你悟得太過鋒芒外露,不是為師的本意。」
她臉上血色頓時褪去,不知是不是感應到什麼:「為什麼現在要學?徒兒想日後再學,師父往後再細細給徒兒傳授。」
又給我出難題。負手把桃枝,我想了想,做了個解釋:「唔,為師現在心情好,想教你桃花劍法,你不樂意?」
她依舊警惕著,不入套。
「當初在桃花塢時,我教你們三人劍法,那時你還小呢,也沒特地留意過你,不想你竟將全套劍法默默學了。」我望向山谷一片桃林,眉眼也柔和,「所以今日,為師就當是初次教你劍法,全了我們師徒一場,你可願意?」
她將眼內凝重一點點抑向深淵,鄭重點頭:「徒兒願意!師父請賜教!」
孺子可教。
依舊是以桃木枝代劍,恰好三尺之數。執一端在手,一手拂衣並指,口授劍中真意:「刀劍乃外物,劍意存乎一心,草木皆可為刃。」說罷,注力入桃木,帶起颯颯風聲,劍指一彈,桃枝錚錚若鐵骨,破空屹立,隱有金石之音。
起式尚未出,小徒弟已看得目瞪口呆:「這就是劍意么?師父從前沒這樣注力過!」
從前是並不想現於人前,今日卻是大不同。我沒露太多表情,鄭重道:「劍意便是你的心意,融劍入胸臆,劍隨意動。」
回袖擺木劍在胸前,靜謐清幽,不動不搖,神隱世外,靜觀天下,是為起式:「桃花劍法第一式,世有桃花。」
為了讓她看清楚看認真,即便起式我也出得舒緩溫吞,巋然不動唯衣袂與髮絲以動襯靜,讓她體悟。她手忙腳亂收了驚嘆,凝神學習,眼中神韻由嘆服轉驚艷再轉痴迷。好像有哪裡不對勁,近些時但凡讓她靜觀久了總要出些不同尋常的神思。
旋身踏步,拂開衣擺,握枝翻腕,揚袖出劍,迅如閃電,刺入虛空,疾風驟雨,空靈出塵:「桃花劍法第二式,天外飛仙。」這招有點快,怕她跟不上,轉頭問過去:「看清楚了么?」
她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樣,忽而混沌忽而清明,見我發問忙收回小心思,點頭:「嗯!」
這樣不在狀態還學什麼劍。我揚手敲了一記桃枝到她頭上,臉上一沉,直接喜怒於色:「為師一番心血,你是不稀罕學了。倒也罷,這劍法就跟老夫入土,不必污世人眼。」
被敲木了的徒弟面上一緊,愧容滿面,急道:「徒兒錯了,方才不該走神。師父創的劍法,必定舉世無雙,我是一定要學到師父親傳的!」
我欲擒故縱,不以為然,倒提木枝,神色清冷:「不必勉強,老夫這區區劍法,如何比得上你須彌宮大手印。你出手便是殺機,老夫出手只有桃花,中看不中用。」語罷意興闌珊,轉身提步便朝谷外走。
不出所料,身後她緊步追來,縮手縮腳最後一猶豫,果斷出手,將我袖擺緊緊拉住,險些要拖入她懷抱:「師父別生氣!天璣愚鈍,惹了師父不快,您罰我罵我都可以,但不能不教我!不然……」
我停步,側視她一眼,不然如何。
「不然徒兒就弔死在這棵樹上!」她信誓旦旦,手指谷邊一株幼桃樹。
我哂然一笑,手裡木枝指向另一邊老桃樹,糾正道:「這棵比較合適。」
她視線回望,同我注視,露出楚楚可憐神情:「哦。那師父沒了小徒弟千萬不要難過,至少有旺財陪著您。」
不過一句玩笑,不知是我想多了還是當真聽出些虛虛實實的意味,目光拂過她,心底就空了空,略有些抓不住的感覺。斥她一句:「亂說什麼!」回身繼續傳劍。
這回她認真了,專心了,學得一絲不苟。
世有桃花,天外飛仙,摘花換酒,酒醉花眠,半醉半醒,花開花落,痴頑得閑,笑我瘋癲,願老花間。
九招八十一式桃花劍法,創自桃花塢桃花紛飛時節,傳自珞珈山桃花谷秋水枯落時。
她整個演練一遍,最後一式收招,落花塵埃后,願終老花間,收得過急,步法不穩,被自身力道沖得收不住,倒墜不迭,直跌入我在後方攔住她的臂彎。后腰落入實地,有了倚靠,她緊張的全身鬆懈下來,完全把我當了靠枕。
臂間柔軟,楊柳一般,有骨有肉有風情,同小時軟糯是大不相同,其實也只是一轉眼的光陰。竟是過得這樣快。
「師父,我練得對么?」她仰頭望過來,視線切切落於我臉上,呼吸帶著熱度,咫尺之間。
「嗯。」我收回思緒,低了目光,看在她眉間和頰邊,「願老花間而已,萬千法相落定,歸去來,韶華盛極后的平淡,至於收得那麼用力么。」
她眉眼一深,幽潭不見底,離了我臂彎,溫度一起陡然離去。
我也收了袖,低頭撫弄桃枝,一個影子倏忽靠近,誰的青絲垂落到我指間,氣息撲面,臉頰上被一點柔軟一觸即離。
我腦中被雷電劈中,木了。
手上一抖,掐掉了桃枝上一個苞蕾。老樹發苞,簡直豈有此理!
抬眼,徒弟早溜了。
珞珈山上風物奇秀,遠山含碧,近樹扶疏,更有後山桃花谷點綴,人跡罕至,和寂清靜。唐掌門給我安置的屋子便在桃花谷內,每日飲食供應,甜品甚多,還有書卷解悶,更有唐掌門一日五次以探病為由,前來與我嘮嗑。可我自從那日在山間忽然暈倒,又莫名其妙醒來,至今再沒發生過更加離奇的事。他們也小心翼翼把我當正常人。
「慕師兄,愚妹可否打探一件事?」唐掌門坐於廳內,彬彬有禮,謙遜得體。
「喔,什麼事?」我捧著茶,丟了三顆糖四顆紅棗進去,想了想,又扔了顆糖進去。
「那個……咳,就是……不知慕師兄年齒幾何……生辰八字是什麼……」
我捧茶隨口道:「年齒頗高,八字是庚午,丁亥,戊寅,壬申。」
唐掌門屈指速算,面露驚訝:「慕師兄當真如傳言中的,容顏不老!」
品了一口茶,那麼多甜物加入,也只品出極淡的味道,果然是……味覺開始衰退了么。我怔了怔,半晌才聽清唐掌門所言:「啊?興許是葯喝多了吧,老得慢些。」天人五衰既能克毒,又能減緩衰老,只為了在最後一刻來臨時,將所有堆積的東西一股腦兒送還,剎那青絲悲白髮。
得了我八字的唐掌門欣然而去,不知是做的什麼計較。
我又往杯中添了幾顆糖。
晚飯時天璣做了糖醋魚,瞞著千歲憂和旺財,偷偷端來了我房中。這丫頭門也不敲就闖進來,越發膽大妄為。這幾日我都不想見她,她也知理虧,躲了我幾日,今日大概是忍不住了,或者是,覺得我該消氣了?
我原想打坐不理她,可看到桌上菜肴,又鬼使神差挪到桌邊,不理她應該也不妨礙我嘗嘗魚,這樣想著,我就提起了筷子。
「師父小心有魚刺!」她一把搶過我手裡筷子,夾了塊魚肉到碟中,自顧自地剔魚刺,清秀的側臉耐心而鄭重,彷彿在做一件天大的事。而那初露端倪的容色似如拜月教主所言,燈下暗影叢生,壓不住她臉上神光,眉間穠妍。
我撇開頭,揉揉眼,居然能想到拜月教主那禍害的預言,真是感覺最近不太好。
「好了,師父可以嘗了,這是徒兒下廚試了好幾日浪費了好些魚才最終做好的一條倖存者,能給師父吃到,它真是三生有幸呢。」她將筷子還給我,羞澀地解釋著自己的廚藝。
我吃了一口,細小的刺也被剔除乾淨,確實不用擔心會被魚刺卡到。見我吃了半晌無評價,她瞅著我小心翼翼地問:「師父,味道怎樣?」
我猶豫而遲疑,唔了聲:「酸甜可口。」
「酸甜?」她狐疑地望著我。
難道不是糖醋魚嗎?猜錯了?我再唔一聲:「酸辣可口。」
「酸辣?」她震驚了。
「總之很可口,你怎麼那麼多話?」我表達了不滿,猜味道什麼的,如今對我真的是一件很難的事好么。
轉了筷子,繼續去戳魚肉,忽然糖醋魚被她挪開,這是不給我吃了?我抬頭無辜地望她,不就是說錯了味道么。這一看,我就心感不妙,她面上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臉沉得可怕。
我愣住了,小心問:「是為師吃魚的方式不太對?」
她面上籠罩了一層隱約的絕望,低下頭去,繼續給我剔魚刺。她不言不語,我找話她也不接。老夫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忐忑的一頓糖醋魚。
第二日,唐掌門的一個隨身弟子來給我送紅帖,我收了這不知名的帖子,放到桌上也沒心思看,故意留她喝茶,小弟子受寵若驚。我進屋端了一副碗碟,讓她嘗嘗碟中的菜肴。她愈發受寵若驚百般推辭。
我撐額:「不要緊,你就嘗嘗,告訴我是什麼味道。」
在我誠摯的言辭中,她才終於戰戰兢兢地嘗了,驚奇地品評道:「這魚怎麼什麼味道都沒有?」
我木在椅子上,回不過神。
珞珈山送信小弟子莫名其妙望了望我,不敢多言,交代了一些話就告辭了。
我渾渾噩噩也沒聽清,說得好像是庚帖合婚男大當嫁什麼的。反正跟我沒關係,懶得去想話中奧義了。最近事情想得多,太累,迷迷糊糊我就靠著椅子睡過去了。
直到「砰」的一聲響,桌上茶杯落地遭殃,將我驚醒。睜眼一看,天璣正站在桌邊,手裡捧著一張帖子看,眉頭蹙了個千千結,鼻翼翕動,嘴角扁了一扁,是個要哭的架勢。
「唔?怎麼回事?」我迷糊道。
她合上帖子,眼眸黯淡無光,慢慢坐到椅中,直視我:「師父覺得唐掌門怎麼樣?」
「很好呀,待我們都很周到體貼。」我據實道。
「哦。」她轉過臉,眼睫低垂,輕顫,「那師父喜歡她……」
「嗯。」要是唐掌門討厭的話,我當然不會跟她到珞珈山。
「那師父想跟她在一起?」她話音一顛三顫。
我莫名其妙:「跟她在一起做什麼?」
「成親啊!」小徒弟霍然吐出一口氣。
「啊?」我震驚非常。
聽我語氣不對,她這才轉回臉:「師父不知道?」說著,把帖子遞送我手裡。
我趕緊打開看,上面寫著唐掌門的生辰八字,庚帖合婚?我尚在震驚難言,小徒弟已逼問:「師父是把自己的八字輕易給了人家?」
我覺得很棘手:「這可如何是好,我可不能拖累人家。」
「哦?如果不是拖累,師父就肯嫁?」天璣的嗓音莫名有些詭異。
我假想了一下,還是不能。
「師父你居然還真的在考慮?!」
我橫她一眼:「為師是男人,為什麼不可以考慮一下下,男大當嫁,不對,男大當婚。不過,為師這身子骨,還是算了吧,可怎麼拒絕呢?」
「不用拒絕了吧,反正那唐掌門對師父有意,絕不會嫌棄師父柔弱的身子骨,病嬌什麼的,只怕還會覺得別有風致呢!」小徒弟語調里好似暗含殺機,讓人鬧不明白。
我沒空搭理她話中機鋒,這樣焦頭爛額的事情,我覺得自己完全應付不來,這可如何是好?
這種事情,我大概只有找千歲憂計議對策了。
「慕小微你被求婚了?」聽我吞吞吐吐道明事情原委,終於弄清核心思想后,千歲憂從椅子上蹦了起來,面色複雜看不出是喜是憂,「這不可能!小爺我都還單著呢!真是豈有此理!珞珈山掌門同一幫女弟子們都瞎了不成?」
我呆著一張臉看他,且等他消消氣,給他些時間接受這個衝擊。
他長吁短嘆,咬牙切齒:「哎,如今這世道,審美觀都壞掉了,壞掉了!」
經受了初步打擊后,他開始接受現實,無限唏噓:「沒有想到,慕小微打了一輩子光棍,老年歲月還能迎來一段黃昏戀,也著實不易。唔,我瞧著那唐掌門待你是真心,你若也瞧著她順眼,就嫁了吧!」
「啊?」我呆了一呆,才發現他根本沒明白我的意思,遂又吞吞吐吐道,「唐掌門人是不錯,性情樣貌都是頂好的,可是,老夫年事已高,不能占人家便宜,且身體又不好,不能拖累人家。」我覺著說明白了。
千歲憂默默望了我一陣,最終敗下陣來,坦誠道:「唉!慕小微,好吧我承認自己用心險惡無時無刻不在打擊報復於你,但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到這地步吧?雖然那什麼,你年紀是不小,但年事已高你開玩笑呢吧?你充其量大她七八歲,也還在可接受範圍,根本沒啥大不了。再者,你修為那麼高,還是蜀山掌門的名頭,身份上配她小小珞珈山掌門完全是下嫁了。況且,即便你拋掉這些外在因素,憑你這副皮囊,也是能令萬千少女乃至中年婦女傾慕的對象。你別獃獃看我了,兄弟我掏心掏肺的說,當年我就是折服在你修為和風姿之下,才甘心隨你跑南跑北。十年過去,你真是一點沒老,還是美貌得那麼欠抽,真的。」
這番絮絮叨叨的話,信息量太大,我一時消化不了。但有一點我是明白的,他依舊理解岔了我的意思。
雖然,我還是挺吃驚:「千公子抬愛了,不過當年難道不是你敗在老夫之手,迫於賭約,不得不給老夫做隨從,鞍前馬後三年才解約?」
千歲憂頓時勃然大怒:「冊那!慕小微!提本公子的黑歷史有意思嗎?」
「可以不提。」我點頭,「不過你也不要將這事的因果美化得太過了。」
「哼!不過要強調一點,不是本公子太弱,是你修為高得太變態,當然,也因為你有個獨步天下的好師父。本公子只有一個煉丹修道的迂腐爹!」
話題跑遠了,我嘆口氣,扯回來:「其實我今日是想托你替我跟唐掌門解釋一下,我無心婚嫁。武林劫難在即,拜月教主未解決,蜀山及江湖尚有倒懸之危,身為蜀山名義上的掌門,我如何能顧及自身?再說,我……算了,就這樣說吧。」
千歲憂瞥著我,一副難以被說動的表情:「借口!你不想娶人家就是了,還找這些破理由!武林有倒懸之危,然後武林兒女就不用嫁娶過日子了?本月就有羅浮山掌門八十高齡迎娶第三十房小妾。你瞧瞧人家!」
我唔了唔,贊道:「姻緣倫常,世間佳話。千公子亦可效法。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髮對紅妝。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粗鄙!」千歲憂嗔了一句,自己卻面放紅光,蕩漾道,「應該是: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髮。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
話題好像又跑遠了。
這時外間哐當一聲,有人撞翻了什麼。我同千歲憂轉眼看過去,房門外露出天璣因偷聽到少兒不宜的對話而窘迫交加的一張臉。
「我……我只是路過的……」
我回頭瞪了千歲憂一眼,義正言辭訓斥道:「明明好好的話題被你帶得如此粗鄙,老夫果然不該同你商議。」
「冊那!慕小微你又含血噴人!男人間的話題有不粗鄙的嗎?你高風亮節,年輕的時候可沒少跟這個玉嵌那個紅袖周旋……」
正要路過而去的天璣頓時扭過頭來,豎起耳朵聽八卦。
我抬了抬袖子,袖角倏地飛到千歲憂頸邊,他便立即消了音,張口無聲。我無辜睜眼:「有這事么?不說話就是否定的意思,唔好吧,今天有點累了,我先回去,你記得我跟你交代的事。」
施施然出了門,天璣一路尾隨,幾次欲言又止。每當她要開口,我便問劍法溫習得如何,果然堵住了。
以為事情就此解決了,誰想,唐掌門竟隻身夜訪我在桃花谷的臨時小築。彼時我正在燈下打盹看書。
「慕師兄有話為何不直接對我說?」她殺到后,開門見山,「我們之間何須託付他人傳話?」
我揉了揉眼,坐直了,見唐掌門一身居家女子素裳,比掌門衣著更顯嫵媚風韻,可是跟我好像沒多大關係。也不知千歲憂是怎麼同她說的,人家畢竟對我們以客相待,拒絕的話總不好說得太露骨。要婉拒,更要凸顯我們之間的鴻溝譬如年齡差距,我含蓄道:「唐掌門日理萬機事務繁忙,老夫近來腿腳不便,總易瞌睡,是以託付了千歲憂傳話,唔他離唐掌門住得近些……」
自以為窺到了真意,唐掌門將我打斷,一臉遐思:「明日我就搬到慕師兄這裡來,或者慕師兄搬去我那裡,我們之間便不需要旁人代勞。我處理山中事務時,慕師兄就在我的掌門書案旁打盹。」
聽得我呆了一呆:「啊,老夫、老夫不是這個意思!」
「不管是哪個意思,慕師兄都不用操心,你只管在桃花谷安心養身體,待我選好日子,再邀親朋。」沉湎在自己所規劃的幸福藍圖中停不下來,唐掌門事無巨細一一考慮,眉眼雪亮,「對了,慕師兄,明日我就命弟子去蜀山下聘,你覺得是送金銀好,還是送秘笈好?」
我已然跟不上她節奏,獃獃道:「我覺得金銀比較好。」說完忽然醒悟,「等等!老夫出嫁?」
唐掌門一臉理所應當:「難道不是?慕師兄你又不喜歡沾染俗物,必然是不想主持蜀山事務,所以我迎娶你來珞珈山,俗事由我管,你只負責貌美如花……咳……你只負責將養身體就好了,以後也好生養……」
我的瞌睡頓時全無,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終於輪著我將她打斷:「再等等!老夫堂堂七尺之軀,怎可能做個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再者,老夫孑然一身,著實沒有生養的打算,也不曾有過婚配的考慮。唐掌門,老夫,不嫁!」終於表達了明確觀點,我長出一口氣。
許久才領悟我意思的唐掌門愣了愣,花容頓改,倍受打擊的樣子,成熟女子的風姿轉眼間便是棄婦凋零模樣:「為什麼?你寧願放著大好年華隨風而逝,孤獨此生?就不想有個體貼女子陪伴你照顧你愛慕你?」
我堅定立場,決然道:「終老此生,不悔。若有婚配之意,十年前老夫便入俗塵了,隱居十年,老夫更是心如止水,不戀紅塵。」
見我如此決絕,非逼婚可用。絕望中求一線生機的唐掌門收了頹廢之意,改了攻略路線,以柔情蜜意進擊:「太微,自江陵城客棧驚鴻一瞥,我便輾轉反側。我唐渡此生見過無數人,世間百態從未走過心,唯有對你,是以十二萬分的熱忱放置心尖上反覆思量。這輩子,大概也只這一回了。」
平心而論,唐掌門軟硬兼施的手段爐火純青,但因其真摯而令人無法抗拒,但又不能夠接受。面對她脈脈注視,我十分不能理解,便直言道:「實不相瞞,老夫有許多缺點和惡習,真實年紀遠比面相老,身體不好,壽數有限。你所謂的驚鴻一瞥只是表象,或者說是假象。總之,老夫很不值得你如此相待,划不來。」
在我如此剖析自身之後,她竟還沒有被說服,深沉而固執,繞過種種,直接發問:「我聽說一個男人若堅持太過,便是他心有所屬。慕師兄,你千般拒絕於我,是否亦如此?」
竟有這樣的見解!
我又聽呆了,立即警惕起來,內心自查。默然不語一陣后,我自認是沒有的,雖然心中挂念的不少。譬如總要吃雞腿又愛撒嬌的旺財,留在桃花塢的大徒弟和二徒弟,有沒有練好劍法的小徒弟,怎會得知我味覺已失的小徒弟,近來舉止怪異令我無法應對的小徒弟,似乎長大了遇到心結又缺乏正確引導的小徒弟,令我頭疼無比的小徒弟,等等。自省之後,唔,很正常,沒有特別佔據心神的。可見這見解是錯的。
我十分有底氣了:「老夫依舊很是心如止水,不為何人何事掛心,並沒有你說的那樣。唐掌門,與其糾纏這些兒女瑣事,不如圖謀大業,譬如怎樣抗衡拜月教,更值得探討。」
發覺所有理論在我身上均是不得其門而入,唐掌門終於敗下陣來,泄氣,沮喪,失落:「我們本就是江湖兒女,誰似你這樣不顧兒女情長的,說你寡情好呢還是遲鈍好呢。聽說你們蜀山掌門修的功法是太上忘情,當年沖虛真人便是太上忘情修得太厲害,教須彌宮主優曇尊者苦候了一輩子。你也要修成那般絕情絕欲么?」
我如實道:「老夫的太上忘情已修至第九重,再無更高的了。」
唐掌門徹底絕望了,哀怨婉轉的一眼后,只好道:「看來是我沒那個命。但我對慕師兄是真心,所以你的事,我珞珈山上下都會替你辦。慕師兄若要赴約,我們珞珈山弟子自當相隨。但是在此之前,你還是先把身體養好。」
身體養好是不可能的,但是暫時敷衍還是可以的。只要不逼婚,其他都好說。我終於松下一口氣來,將唐掌門送走了。
一番應付真是勞心勞力得很,令人虛脫。我坐回椅中,對外面道:「出來吧,藏那麼久也不嫌累。」
天璣自暗影中走出,很是故作淡然,殷勤倒茶:「徒兒在練隱術,不累。師父打發被求婚,累了吧?」
我接了茶,喝一口,夜裡熨帖多了:「著實累人。」
「師父,太上忘情是什麼?真的會忘情?」從我手裡接走杯盞,天璣狀若無意中問。
我為她解惑道:「太上忘情,蜀山掌門傳承的功法,道家證道之法門。意即,不為情感所動,不為情感所擾。但忘情非無情,是寂焉不動情,而若遺忘。」
她低著臉,若有所思:「就是說師祖沖虛真人因著太上忘情,所以優曇宮主對師祖一往情深,師祖也不為所動?」
這個我倒不是太確定,略有遲疑:「你師祖的事,為師也不是特別清楚,究竟是因著身份門派之見,還是因著功法的問題,我們還是不要妄意揣測。」
天璣退在燈后的陰影里,抬起眼看我:「師父練了太上忘情第九重,以後若是徒兒做錯了事,師父會不會也不為所動,再也不認徒兒了?」
這是什麼類比?我否決道:「師徒之情豈能抹煞?為師怎會不認你?除非你叛出師門或為師將你逐出師門。」說到這裡,我眉頭一顫,不由擔憂,「你不會叛出師門或是欺師滅祖吧?」
她趕緊搖頭:「只要師父不會不要我,我是不會叛出師門的,只要師父永遠相信我!」
我這才把心收回肚中,鄭重點頭:「為師當然信你。」
得到肯定答覆后,一絲狡黠爬上她神色:「那,欺師滅祖是什麼意思?」
「就是欺辱師父背叛祖先,背棄師承。」
「哦。」她神色忽又正經,「對了,師父拒絕唐掌門,是覺得她風韻不夠,或是不及玉嵌紅袖?」
我眉頭一跳:「胡說!怎可背後妄論人長短?再說唐掌門風韻適宜,同玉嵌紅袖不同……不許提玉嵌紅袖!」
她露出茫然神態:「啊,為什麼不可以提?不是師父的紅顏知己……」
都是千歲憂口無遮攔害的!我打斷她,含糊道:「只是為師年少輕狂時認識的朋友,如今也沒有什麼往來,不要聽你千叔叔胡說。還有,尊長的事情,不許細打聽!」
「哦。」她點點頭,一副受教的樣子,「玉嵌是見過的,花魁確實不一般,就是脾氣爆了點,紅袖是哪裡人?」
我隨口應道:「京城裡的,紅袖招的創辦人兼頭牌,脾氣比玉嵌好太多……說了不許打聽!」
「哦。」她又點點頭,「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那必是溫柔之鄉了,還有個綠衣吧?」
「唔,綠衣也是不錯的,她們姐妹二人不分伯仲,享譽京師,可惜綠衣被千歲憂佔了去……說了不許打聽!」
「好的。」她乖巧應了,又道,「師父年少時想必也是鮮衣怒馬恣意江湖,紅顏甚多,除卻京城,蘇杭肯定也不乏佳人?」
「唔,蘇州的小小,揚州的蔓蔓,杭州的宛宛,大約還有些想不起來了。」細細數來,驀然發覺年少時竟相熟這許多女子,難怪當初師父說我煙火氣太重,罰我幾年不許下山,這才跟一眾鶯鶯燕燕相忘江湖。想來,不勝唏噓。
沉湎完后,發覺小徒弟神色有些不對,我醒悟作為尊長,這些事情怎可同晚輩講,真是後悔不迭。
「師父,紅顏知己都追憶並懷念完了?」
我咳了一聲掩飾尷尬:「為師早跟她們相忘江湖了,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
天璣不依不饒,湊過來眨著眼睛打聽:「那這些美人中,誰才是師父的真愛,竟能比過唐掌門,在師父心中佔據至今?」
我念聲道號,巋然不動,神色莊重:「從前種種已如過眼雲煙,亦如前世俗塵,貧道修心十數載,早已絕離紅塵,不著色相。情愛之事,已與貧道無關。」
「我只是隨便問問罷了,師父這麼緊張做什麼?」她這會倒是淡然。
不知怎麼有種虛驚一場的感覺。橫了她一眼,終於將她打發了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