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重返蜀山道
第17章重返蜀山道
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拜月教主之約漸近,我整日里吃飽了睡,過得很不掛心,可惜卻未能影響身邊人。以唐掌門為首,包括千歲憂與天璣,每日都來查看我身體狀態,我身體亂七八糟自然沒什麼可指望,於是他們便一日焦躁過一日,甚至提出乾脆爽約。
若爽約,代價便是拜月教主將仇恨轉移至中原各派,如此一來,蜀山難脫干係,威信與地位岌岌可危,甚至可能被中原武林孤立。彼時蜀山孤立無援,興許更如了拜月教主的意。兩派恩怨是小,若蜀山一倒,中原將再無可震懾異域保境安民的門派力量,便離武林大浩劫不遠了。
我一人安危同整個武林比起來,委實微不足道,不足掛齒。何況我時日無多,能為蜀山為武林多做一件事,總還能瞑目。不然,我遁世十載不問紅塵,將來如何去見師父以及蜀山先祖們?
桃花谷關門謝客,對外宣稱我要閉關練功,才將一眾說客擋於柴門外。考慮到近來天璣煩擾我頗多,也將她一併阻在外面。每日只允珞珈山弟子前來送飯。
終於清靜,然後我就每日昏睡,練功什麼的,果然是個騙人的好借口。每日總清醒不了幾個時辰,就很瞌睡,精神很不濟。我想著怎麼也要睡飽了才能跟拜月教主大戰一場。
我決意在珞珈山待最後一日,翌日便要趕路,去往西方須彌山。
正昏沉沉地睡著,外面柴扉有風吹過,隨即似有虛影飛入屋內,步步走來,跪伏在我矮榻邊。因有熟識氣息,我潛在神識便未防範,依舊側身枕臂睡得安然。
虛影靜默一陣,直起身佇立良久,俯身湊近。
潛在神識將其一掃,有蘭花幽香撲面,旋即,被人抱了一抱,溫暖宜人,再旋即,花香馥郁落在唇畔,輾轉流連,鑽入唇舌……
那懷抱,更緊更暖。那花香,更濃更烈。
緊得我喘不過氣,暖得我血液喧囂,濃得我溺斃其中,烈得我割捨難離。
意識自昏沉中走入一片桃花夢境,那是只屬於命定的桃源,彷彿世間一切都不存在,唯有一抹身影隱在桃林深處。我往那深處尋去,步步桃花開,層層桃花瘴,迷霧漸去,那細小身影自桃樹上掉落,頑皮地墜入我懷中。
「師父……」不知是哪裡在呢喃,「對不起,我從來都沒有聽您的話,就算以後您失望難過,我也不得不這麼做。可是分別之前,我怎麼捨得,原諒我欺師滅祖吧!」
我忽然間心生忐忑,萬般難安,心中漣漪倒映出那日巫峽水鏡中的纏綿。一身冷汗,我驚醒來。
榻前空空如也。
抬手撫唇,溫度似猶存,殘香若猶在。
惶然起身,枕邊放著一紙信箋。
「師父,您醒來后看到這封信,應該已是三個時辰之後,天璣已經離開您了,不要擔心,很快您就會再次見到我。可那時,您的心境將會大不一樣。興許,您會後悔收了我養了我教了我,但我不後悔在您身邊的這麼些個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可您應當猜不到我離開時的心情。師父保重,天璣跪別。」
看完信后,我木了片刻,又在枕邊摸到一點迷香粉。
欺師滅祖至於做得這麼全套么?
我木然坐在榻邊,不知時辰。直到千歲憂奪門而入:「慕小微不好了,你小徒弟又不見了!」見我沒甚反應,更驚奇,「慕小微,你又傻了?小璣不見了,我們趕緊找找……」
我回過神,摺疊收好了信箋:「不用找了。」
正要奔去門口的千歲憂剎了步子,回身:「哦?你知道她去了哪裡?」
她信中說很快會再見,那便毫無疑問。我無力道:「須彌山。」
千歲憂一頭撞上門框:「小璣羊入虎口,代你赴約?」
我聽見自己嗓音微涼:「未必。」
千歲憂想到什麼,大驚:「難道小璣回須彌宮繼承教主之位,叛出你這師門了?」
我答非所問,木然道:「難道老夫養徒弟很失敗?」
千歲憂不忍打擊我,違心安慰鼓勵道:「至少你儘力了不是?至少小璣還沒有光復須彌宮滅掉蜀山稱霸武林不是?」
秋意漸濃時,再度踏上了征途。雖有千歲憂與旺財陪同,以及唐掌門率領弟子相隨,這一路未知的征程,我卻一點展望的興趣沒有。
西出中原,渡七重海,越七重山,方入西方聖境。
須彌山雲籠霧繞,虛無縹緲之間,高逾千仞,不可彌仰。山下百里荒草無人跡,佛音渺茫,梵唄絕聲,唯有一片劫後餘生的死地,似還在訴說百年間的輝煌塵緣與彈指間的衰草寒煙,印證著佛家剎那寂滅,無常命理。
野菊竟放,襯著巍峨山崖,彷彿昭示著一場不絕不滅的新生。
我踏入成片菊叢,腳下忽有地動傳來。旺財嗷嗚一聲蹦了起來,滿地躲藏。
「地震?」千歲憂大驚失色,「還是山崩?」
珞珈山眾弟子也是一臉驚慌。唐掌門拽住我,憂慮道:「慕師兄,小心為上!」
莫非這就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爛?我琢磨了一會兒,倒也別有體會。徑自踱了過去,地動更甚,地嘯如雷,山崖有巨石滾落,草木拔地斷裂,天地顛簸起來,地動山搖,好似地底有巨獸要出。
眾人面無血色,怕要葬身地底。我站在花間,沒工夫順毛安撫旺財,只對眾人道:「不用驚慌,只是須彌山在動而已。」
「而已?」千歲憂已是面如土色,「你告訴本公子須彌山為什麼要動?」
一陣猛烈搖晃后,眾皆撲地,我也堪堪即將傾倒時穩住了步子:「大概,這是處地震帶?」
「冊那你個慕小微!」撲入花叢里的千公子忍著頭暈爬起來,嘴裡還叼著朵菊花,又要對我破口大罵時忽然見眼前奇景。
唐掌門及弟子們也都一同驚呆。
須彌山裂,自山巔而下,露出一條寬約十丈的白玉階梯,上半段隱入雲霧,下半段垂落人間,來自雲端的光芒將這段天階返照出炫目的色彩,彷如佛光萬丈,不可逼視。
梵音便在這時隨風而至,充斥天地間。須彌山下,草木重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葉轉葳蕤,重煥生機。
天階之上傳來昭告——
須彌宮主繼位歸來,即日起,重啟須彌山,西方聖境再臨人間!
劫後餘生的眾人許久反應過來后,都轉向我。我自然是無表情地望著那雲梯,道一聲:「白玉為梯,果然闊綽。」
一道媚氣橫生的大笑響在身後:「慕掌門謙虛了,教養轉世靈童,庇護新任宮主,不是你一手促成這今日須彌宮的新生么?」
唐掌門戒備回身:「拜月教主?」
「哦,見到本座有什麼奇怪,慕掌門不是來赴約的么,順便參加一下自己心愛徒兒的繼任大典,豈不欣慰?」無聲無息出現在須彌山下的苗疆拜月教眾簇擁著拜月教主法駕,以神鬼莫測的速度草上飛行,轉眼便至跟前。拜月教主一襲法衣,珠翠琳琅,襯著光鮮容貌,睥睨天下般坐於駕上,憐憫地看向我,彷彿在看一場輪迴預演。三分嘲諷七分自傷。自然是不禁緬懷感傷自己的情殤。
我自雲端收回視線,淡視她:「今日老夫前來赴約,閑話就罷了,教主請賜教。」
她以愈發悲憫的口氣:「你贏得了我么?不信可以試一下內息,氣穴走關元,過石門、氣海、神闕,上玉堂、紫宮,鎖璇璣。感覺如何?」
我額頭滲出細汗,感覺當然不太好,這路穴位逆上,內息根本無以為繼,且一步一凝澀,鎖璇璣穴完全不可為。這種糟糕狀態竟被對手一語道破天機,還未交手便落了下乘。
「慕師兄你怎樣?」唐掌門見我如此形容,頓時亂了方寸。
千歲憂不怕死地往我身前一擋,怒指拜月教主:「妖婦!你對我兄弟做了什麼手腳?」
拜月教主很意外:「哦,你們竟不知么,慕掌門身中天人五衰,內息根本無法走這一脈,走不了這一脈,如何將內功提到極致,又如何使出太上忘情第九重?據本座屬下祭司試探,上回慕掌門使出太上忘情第九重后便陷入昏迷,莫非今日要重蹈覆轍,強提內力跟本座交手?」
「天人五衰?!」千歲憂與唐掌門一同失聲。
見此景,拜月教主愉悅道:「哎呀,慕掌門隱瞞得好辛苦,本座就好人做到底,告訴慕掌門兩位朋友,天人五衰無葯可解,更要緊的是,慕掌門已入五衰極致,剩餘一年氣運不到,蜀山明年就得選新掌門了,不知沖虛作何感想……」
驚在原地的兩人各有反應。唐掌門面如死灰不復燃,千歲憂一面絕望一面對我竟向他隱瞞實情咬牙切齒,但關鍵時刻容不得他抽空跟我計較,陡然抓住敵方破綻,大聲道:「沖虛真人羽化多少年了,妖婦你果然是個瘋婆子!」
我嘆息一聲,真相終於還是瞞不住。果然,拜月教主臉色頓時雪白一片,揮手就是滿蓄內力的一擊:「你胡說!」
我一掌推開了千歲憂,抬手接住了這一擊,春風化雨,將這一擊消弭於無形。
——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看來,若是仔細看老夫腳下,會發現焦土一片。
拜月教主被激怒,自然誓不罷休,又一擊扑向千歲憂,怒道:「沖虛在蜀山閉關,你怎可咒他羽化!本座殺了你!」
千歲憂蹦跳著躲閃,還要過嘴癮:「無知蠢婦!沖虛真人若在,怎會由慕小微做掌門?你智商邏輯被狗吃了?」
拜月教主紅了眼,誓要將千歲憂捕殺,法衣拂動,內力射向八方,對敵人與自家弟子無區別攻擊,顯然已是瘋癲:「沖虛沒死!沖虛沒死!慕太微呢,你給本座證明,你師父只是在閉關!本座尚未見他一眼,他不準死!」
我忙著救人,抵抗南疆絕頂功法的無差別攻擊,哪裡有空回應她。我拖了千歲憂連連躲避,這廝還要頻頻回頭與拜月教主鬥嘴添堵,忙亂得我簡直想要找塊抹布堵了他的嘴。
「慕小微你這一副養了不肖之子的表情是怎麼回事?」這貨終於後知後覺發現點什麼,「難道是你故意隱瞞沖虛真人羽化的真相?難道你不想給那妖婦會心一擊,直接瓦解崩潰掉她的情緒?」
「你不覺得目前是她要將我們瓦解崩潰掉么?激怒她,你是想死得更快?」扔下這貨,我眼觀六路目掃當場,唐掌門掩護弟子們撤退無暇應對,將自己暴露在了拜月教主攻擊下。我轉身神行步,瞬移到她跟前,再度接下一擊。
拜月教主連擊不斷,便如暴雨梨花針,根本不讓人有停歇時候,依舊怒道:「慕太微死哪去了?」
我一身化九道虛影分身,接下一輪連擊后,抹了把汗:「晚輩在這裡,還有口氣,教主若真心想見我師父,還請勿濫殺無辜!」
她卻是已不信我,憤然道:「本座就要濫殺無辜大開殺戒,他為何還不來阻止本座?他為何還不來護佑他所謂的天下蒼生?維持他的江湖道義?」
不待我再出口勸誡,她已癲狂至極,雙臂張揚,拜月教祀神之祭降落,自她法駕處激射祀神之火。
烈焰撲來!
「慕師兄小心!」唐掌門驚喝。
「慕小微快躲開!」千歲憂忙出言。
我掐了手訣,就要硬接。忽然一抹白影自雲階上墜落,漫天竟放朵朵虛空之花,布起一道虛壁,堪堪擋在我身前。白影落地,纖纖十指交疊結印,虛影花朵結成八瓣曼荼羅,神聖高潔,金光四溢。烈焰撲來的一刻,曼荼羅旋即爆開,八瓣花朵與烈焰同歸於盡。
殺意盎然的拜月教主豈容人抵抗,起身踏足法駕,祭出拜月殺!
殺機自一點蔓延,膨脹至一輪明月中,影翳寬闊,遮天蓋地,泰山壓頂般當空壓來!
空氣陡然被壓縮,事出危急,我合手胸前,逼出所有真力,抽離經脈之氣,引出掌內,層層醞釀太上忘情,自第一重提至第九重,結成一團混元,擋於兩人身前,全力揮出!
無形的一道真元含天地之威,雷霆之怒,颶風旋地,轉瞬穿透明月殺機,將其凝固,繼而將拜月教主法駕整個籠罩。
一息之間,訇然巨響,法駕四分五裂,周遭教眾均被衝擊波全力彈開,拜月教主墜出座駕,踉蹌落地,手捂心口,嘴角一縷血絲。本尊受損,那明月殺機便於混元凝結中倏然爆開。
爆裂之力反彈而來,我錯身一步,擋於陌生打扮的徒弟身前,起掌重新布起一道混元屏障,彈開了逼近的衝力。因太上忘情功法運轉,混元境稀薄地旋繞我周身,使得我對身畔感應格外清晰。也就不用回身便能感應身後小徒弟的舉動。
她於生死之間迷茫一抬眼,目光凝成一線,盯著我身影,專註而執著。我無暇理會她,也無力說什麼。誇她曼荼羅大手印越發厲害?還是誇她危急護師孝心猶存?
私自出走惹人記掛便足以抹消一切,我這師父做得如此失敗,我哪有臉說什麼。她見我不主動搭理她,便也默然不吭聲。
畢竟拜月教主在前,我也不敢太過分心,暫時便由她去,雖然心中隱隱很是不舒坦。
硝煙散去,拜月教主望過來的表情是極其無法置信的。
「混元境!怎麼可能?」她這時才終於清醒一些,猶是震驚不已,「慕太微你怎麼可能?!」
我一面暗運真元,調整外強中乾的內息,一面故作悠悠然道:「如何不可能?二十年前,教主定然也是敗在此招之下吧?只不過,那時用此招的,乃是我師父沖虛真人。二十年後,你依然敗在此招之下。所以,我師父根本沒必要見你。」
如遭雷殛,執念二十多年的女子渾身一震,險些不支:「你、你明明中了天人五衰……」
我不置可否,只作淡然:「天人五衰便是你自以為可以藐視沖虛真人真傳弟子現任蜀山掌門的理由么?」
她在短暫震驚后,又復癲狂:「好!沖虛教出來的好弟子!本座終於有點欣賞你了,本座忽然很期待!」她視線轉而投向心事重重的天璣,語如夢寐,「二十年前,也是在此地,沖虛與我,還有須彌宮的優曇賤人,他們稱之為尊者的女人,彼時我們三人交手,同此時我們三人又是何其的相似呵……」
我皺了眉,這個類比實在不倫不類。
一身白衣盛裝又陌生的天璣,越過我身前,目視前方:「教主不是答應不與我師父為難的么,為何出爾反爾?」
聽此言,我便感覺不對勁。
拜月教主聞聲冷然:「犯本座禁忌者,皆可殺!本座同你約定又如何?我們不過是場交易,而你的籌碼,還未兌現!」
天璣也不示弱:「我以須彌宮繼任宮主之名起誓,你我之約永久有效,除非我死,但你若再違約一分一毫,我須彌宮便是傾覆也絕不會讓你的計劃得逞!」說罷回身淡淡掃了我一眼,便抽身而退,飛離而去。
陽光刺眼,我望不多遠,她飛去雲階,身影便消失在了萬丈金芒中。
未等我理清情緒,拜月教主也伴著教眾銷聲匿跡,只送了我一句:「今日本座已敗,待本座計劃達成之日,你若還沒死,再來同本座尋仇吧。」
死裡逃生的珞珈山弟子們如在夢中。千歲憂飛快奔來:「慕小微你方才用的是太上忘情第九重混元境?把那拜月教老妖婦打得落花流水,帥死了!順便,可不可以傳給我?哦對了,你內息不是不能氣穴走關元么,怎麼可以醞釀出第九重?」
我面無表情道:「不傳。不能氣穴走關元,走另一條經脈,七成真元老夫也能提到第九重。」
千歲憂嘖嘖稱嘆:「慕小微你果然不是凡品,什麼偏門功法都使得出。本公子現在拜入蜀山還來得及傳承你的衣缽嗎?」
我繼續癱著臉:「來不及。你先把旺財叫來。」
「你能不小氣嗎?」千歲憂不甘不願地對旺財唿哨了一聲。
既然已無危險,旺財便踴躍前來,肥碩身體軟綿皮毛,一看便極舒適。早已虛脫的老夫內力一分也無,照著旺財皮毛便倒了過去……
昏迷半月,再醒來時,已遠離了須彌山,而江湖,已是天翻地覆,滄海化桑田。
千歲憂在我身邊打轉:「慕小微你剛醒,這是你的蜜糖水,先喝了再聽我細說。」
昏沉了太久,我有些頭暈目眩,接過蜜糖水灌下,腦子仍舊有些迷糊:「天璣呢?」
千歲憂額頭青筋亂跳:「小璣,早就不是你的軟糯小徒弟了,人家現在是須彌宮主。在你昏迷的這段時間裡,她重聚須彌山教眾,當初覆滅的須彌宮也根本沒有覆滅,只是隱藏於江湖,待時機成熟再開啟聖山,如今甚至比老宮主在時更加囂張霸道。優曇尊者好歹會克制教眾,天璣卻行放任策略。須彌山再現世間,行的是陰詭復仇路線。天璣首先拿九嶷派立威,現已是令江湖震懾的存在,連拜月教都隱匿了,武林各派都往蜀山找飄涯子討說法了。我們暫時把你安置在蜀山腳下一個鎮子里,各派不會經過這裡,一來方便你休養,二來方便你跟蜀山聯絡……」
這番消息輪番轟入腦中,我有些應接不暇,但其中關鍵一句蹦入耳中,不禁心往下沉,打斷千歲憂:「天璣首先拿九嶷派立威是什麼意思?」
千歲憂沉默了一瞬,又給我倒了一碗糖水:「你再喝一碗打打底,我才敢同你說。」
我抬手拒開:「她對九嶷派做什麼了?」
一面注意我是否會有突發情況,一面盡量輕描淡寫,千歲憂慢慢開口:「當初須彌山被圍剿攻破,教亡人散,連轉世靈童都遭追殺,關鍵就是有內奸混入,裡應外合。武林各派其實都脫不了干係,江陵城的武林大會上也提過,九嶷派在那次行動中居功為主,而且聽說須彌山秘笈往世書也落在九嶷掌門卓紫陽手中。所以小璣首先就尋了九嶷派的晦氣。在你昏迷的時候,小璣她、她率教眾闖入九嶷山,打傷了九嶷眾弟子,搗毀了九嶷派宗祠,還……」
復仇必然不止於此,我沉了沉氣,問:「還怎麼?」
在我逼問之下,千歲憂終於不磨嘰了,一咬牙,道:「還在掌門殿里殺了卓紫陽和幾名親近弟子,包括紫陌……」
心沉入谷底,我半晌沒能張口。
須彌宮繼任宮主屠滅九嶷派,一戰揚名,魔教出世。武林各派陡臨大敵,人人自危,紛紛上蜀山討說法尋救援。
繼九嶷派覆滅的五日後,君山派也沐了血海。消息傳來,我抑著頭暈,托唐掌門傳信給我師妹,也就是蜀山飲冰長老,讓她前來見我。
可以想見蜀山上下早就在尋我了,逆徒養成本就出自我手,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武林各派要找的,也是我。我自然不能逃脫責任,避在世外。
飲冰來得比我預想中的迅速,彼時我正在打坐。
破開柴門,杵在我跟前的蜀山長老一身怒氣:「師兄!武林入修羅,你倒好閑情!整個蜀山滿江湖找你,你竟就在蜀山腳下!」
我睜了眼,慢慢讓視線聚焦:「師妹,老夫眼下還算是個掌門。」
不得不暫斂怒氣的女長老屈膝跪下:「飲冰拜見掌門師兄。」
「現在山上怎樣?」我抬手命她起來就坐。
「無惘峰上清宮前被各派擠滿了!飄涯子師兄每日忙得焦頭爛額,安撫各派!蜀山一代弟子們都下山抗衡須彌宮了!掌門師兄有何打算?」
我緩了口氣,又問:「須彌宮對蜀山弟子們動手了么?」
「目前倒是沒有我派弟子的傷亡,聽說須彌宮見蜀山弟子便避道而走,並不主動交手,交手也只是敷衍。再這樣下去,正道各派都要斥我們蜀山為魔道盟友了!須彌宮主出自掌門師兄門下,還是師兄的關門弟子,我們當如何向正道解釋?又如何再統領正道規範武林?」
針對這番駁問,我閉目道:「無需解釋。言論在別人口中,由他們說去。蜀山弟子可趁此克制須彌宮教眾作亂江湖,須彌宮主,天璣,交給我。」
飲冰復又跪地:「武林危急,蜀山動搖,請掌門回山!」
這一年的江湖異聞錄記載,失蹤十年之久的蜀山掌門慕太微重現江湖,以不老不衰容貌得道后現身,震驚了整個蜀山。時局亂世,慕真人重返蜀山,複位掌門,解江湖於倒懸。
再度踏上蜀山石階,已是闊別了十年。
旺財首度擺出了坐騎的派頭,屈了前腿跪著,等我坐上背去。雖然因主人身份不同便給予不同對待的勢利選擇頗為讓人保留評價,我還是沒有選擇乘坐騎上山。
唐掌門不放心,執意要護送我。千歲憂沒多言,望了望我清瘦了些的身體,果斷也陪我上山了。
左右也是生死皆歸蜀山青丘,我且趁著還能喘氣,還能邁步,親自踏上通往山頂的青草石階。撩起衣擺行路,時而望一眼山中煙嵐與盤旋白鶴,不由記起幼年上山的景象。彼時師父抱著我上山,且行且照顧於我,見我無聊了便牽著入野徑探幽,見我倦怠了便帶著飛縱凌雲……
我垂頭看一眼石階外恣意蔓延生生不息的野草,草木歲歲凋零,卻是一歲一枯榮。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一生的時光,也就一彈指的光景,過去了,便永不再來。若他日我葬歸青山,路經我埋骨之地的,又會是誰?
數萬級的階台,每一步都有過往的記憶,好似我回這蜀山,便是追憶一番平生足跡。
一望無盡頭的石階也有盡頭的時刻,一如無盡生涯總有終結的那天。
蜀山弟子傾殿而出,排開兩列,順山而下,沿石階兩道相迎。長生宮祖師殿前百丈廣場上站滿了青衣弟子,或負劍,或執麈。眾弟子前,飄涯子同飲冰並肩而立,帶領弟子們屈膝而跪,拂衣聲獵獵如風,諸人嗓音匯作一道山海。
「恭迎掌門——」
蜀山十二峰,鐘聲敲響,千聲不絕,連綿入百里山巒。這是掌門複位的鐘聲,昭告蜀山與天下。
山中棲息群鶴衝天而起,鶴鳴雲間。其間一隻仙鶴飛越眾人,向我身邊盤旋不休,依稀還是當年帶我入蜀山的那隻鶴兄。
輾轉已是二十年。
拜過祖師殿後,我疲憊地踏入闊別十年卻依然熟悉如昨日的掌門寢居逍遙殿,桌椅光可鑒人,一塵不染。
後面跟來一人,腳步輕輕,一疊聲喜悅道:「掌門師叔祖,蘭若收拾的逍遙殿,還看得過去么?聽說師叔祖十年沒回來了,還記得這裡么?蘭若拜入蜀山以來,還從沒見逍遙殿住過人呢,這下好了,逍遙殿終於有掌門入住了!」
我隨意在一張木椅上坐了,點點頭:「你收拾得挺好,從前師叔祖住這裡時都沒這麼乾淨過,這裡的東西布置都沒有動過吧?」
「沒有沒有!」蘭若抬了水汪汪的眼睛望了又望我,急忙道,「師伯祖吩咐過,逍遙殿里的一紙一筆都不準擅動,據說很多都是沖虛老祖布置下的,是師叔祖熟悉的模樣,誰也不敢動的!」
我看了看她這一時水汪汪的樣子,不由想起小徒弟,若她此時在這裡,我還可給她講講逍遙殿里曾經我幼年的情形,以及她師祖是如何嚴厲管教她師父的,比較一下她師父是如何寬鬆待她的。可又隨即想起,如今,我怕是不大可能這般同她心平氣和說話了吧?這一切,究竟是如何發展到這一步的呢?
「師叔祖,您哪裡不舒服么?」蘭若上前急問。
我就著扶手靠了靠,垂目不想說話,只微微抬手指了指一旁桌上。
蘭若連忙在桌上倒了杯茶,送了過來。
飲下蜀山茶,苦澀滋味泛在唇舌下,我驚奇竟還能感到味覺。從前我萬般嫌棄不肯喝的蜀山苦茶,師父總能品出不同味道,說我心境不夠才不肯吃苦茶。我也確實逃避了一世的苦,喜好一切甜的東西。可現今,這苦味品來,似乎也沒有那麼壞。因其苦澀一重又一重,由淺轉烈,深入血髓,頗為刻骨銘心,也提醒著我作為掌門的責任。
這莫非便是師父品苦茶時的心境?掌門從來不是那麼好做,人生從來不是只有甜滋味。
「師叔祖,這苦茶,您也喝得下去?」蘭若震驚地看著我,一如當年看師父品茶時震驚的我。
「逍遙殿里只有這一種茶,入住逍遙殿,便只能喝這種茶。」我執杯笑,「蜀山先代祖師定下的規矩,你說壞不壞?」
蘭若對我無比同情,點頭認同:「師叔祖,要不要偷偷在裡面放點糖?」
腦中不由自主又想起江陵城中,小徒弟給我葯里兌糖的情形……
「師叔祖,您在想什麼?」永遠好奇的侄徒孫。
「想一個被騙的故事。」
因蜀山承諾會給武林一個交待,前來蜀山的各派代表才暫時沒有衝動到長生宮前尋我討說法。不管怎麼說,蜀山的態度是明朗的,對待須彌宮的囂張氣焰是必須打壓甚至撲滅的,而對於造成眼下局勢的根源,是多樣的,雖然其中我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現階段安撫了各派,並派遣蜀山弟子們下山協助各派防衛,力保周全。各派也只如今唯一的護身符,就是蜀山弟子了,所以他們上山的另一迂迴目的也算是達到了。回去也算是能交差了。
兩方微妙的平衡達成后,我命弟子們給各派代表送了帖子,邀請各派下月參加本掌門的就任大典。
蜀山籌備著大典活動,江湖恢復了一時的寧靜,須彌宮的復仇計劃似乎是放緩了步驟,總之一切都在虛假的和諧中進展。
冬月轉眼便至,蜀山氣候一日冷過一日,山中白霧終日繚繞,我也終日待在長生宮不出門。
「師弟,你這計劃當真可行?她真會來?」飄涯子退在我的火盆一丈之外,似乎有些受不了炭火烈焰炙烤。
我坐在火旁猶覺烈焰不夠,撥了撥火苗讓其燒得更旺些取暖,唔了聲:「我給她送的請柬,她不會不來。」
「來了之後呢,你要如何對付她?」自得知我的計劃后,飄涯子忍了這麼些日,終於不放心地問出來。
我將手放於火上,自由穿透烈焰,火光映亮雙手中的血脈,更襯手指白皙慘淡如紙:「我自有辦法。」
這樣一堵,飄涯子也不好繼續追問。沉默一陣后,他打量我雙手:「師弟,你越發畏寒了,我讓蘭若燉些葯湯與你補一補?」
「那就有勞師兄了。」我懶懶回道,「住久了桃花塢,不習慣山上寒氣太重。對了,小鯉魚還在桃花塢照看我兩個徒弟么?」
「景鯉這孩子聽話,寸步不離。來信說那兩個孩子挂念你,讓你早點回去,師弟可要把那兩個孩子接來?」
「不用。就讓她們待在桃花塢,遠離江湖是非。」我心頭一軟,又很放心不下。
送走飄涯子后,我回桌案上,倒了熱茶入硯台,挽了袖口研墨。冬日硯台凍結成冰,研得我手酸也沒化開多少。看了看硯池裡不多的墨汁,估量著約莫不夠我奮筆疾書。
不請自來的千歲憂門也不敲,大咧咧闖了進來,帶來一陣寒風:「慕小微你在做什麼?有什麼好玩的沒有?本公子在山上都快要發霉了!」
陡來的寒風激得我抬手緊了緊外衣,擱下墨台,暖了暖手:「擅闖逍遙殿,你可知會被怎樣杖罰?」
「本公子細皮嫩肉,拒絕杖罰,有其他的小罰沒有?」
「可以有。」我讓出書案,一指,「把這硯台磨開。」
「嘖嘖,這點手勁都沒有,你師兄要是知道,豈不要趁機把你滅了,取而代之?」口無遮攔的這貨挽袖子上台,賣力幹活。
我偎去火盆邊,笑看火焰跳躍:「你可知我師兄最忌別人說他取而代之,你小心一點不要犯了他的禁忌。」
「怎麼的,他還能把我滅口了?作為蜀山掌門的斷袖知己,他一個代掌門還想打我的主意?」哼起小調的千歲憂,瞬間將調子拐去了十八摸。
「老夫從來沒跟你斷過,請自重。」
花了半日光景,給天樞天璇絮絮叨叨寫了一封書信,對桃花塢里裡外外的囑咐,無外乎多吃飯早睡覺天涼加衣來年看好桃林,記得秋收時把果子賣個好價錢,並問候福伯伯等。至於為師歸期,暫未有期,勿多掛心,事畢后再歸去桃花塢。
原本我想總結要點,寫來發現處處是要點,只好事無巨細一一詳細交代,各開大篇段落陳述,洋洋洒洒全是叮囑。
千歲憂在旁看我提筆如此絮叨,用去一張又一張信紙,紙堆如山,很是側目:「慕小微你這是寫信吶還是寫長篇巨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