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番外2 殊途而來同歸去
從京畿大牢出來后,馬車一路馳行,在威遠侯府門前停了下來。
同樣一座豪門深宅,一直歸屬於沈氏家族,可名字卻已更迭數次。
曾經的文昌侯府門庭高貴,後來的威遠將軍府與京州世家格格不入;變作威遠侯府之後,沈予又長期不在京州,便使得這座宅子冷清了下來。
再到如今,已是威遠王府了。沈予去北地赴任在即,這座府邸也即將徹底空置。
沈予撩開車簾朝門前看去,一眼瞧見幾個僕人攀爬甚高,正在撤換牌匾,將從前的「威遠侯府」匾額換成了「威遠王府」。
「他們動作倒快。」沈予薄唇噙笑。
竹影亦是探頭,附和笑道:「今日早朝之上,天授帝已正式宣了旨意,他們自然要加快動作了。」
沈予望著這一座足有百年歷史的祖宅,感慨萬千地道:「也不知下次回來是什麼時候。」
「是你回京述職的時候。」出岫清淺笑回,又問:「怎麼?捨不得?」
「豈會?」沈予出語再嘆:「如今我不僅重振門楣,且還光耀了門楣,父侯和大哥地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話到此處,他情不自禁握緊出岫的柔荑。事實上,從京畿大牢出來到現在,兩人交握的手始終沒有鬆開過。只是如今,到了暫別之時。
「這一次我可不能再擅自離京了。」沈予笑對出岫道,語中隱含不舍與遺憾:「明日早朝之上我要謝恩,還要接受封王之禮、準備北上事宜,恐怕這一個月都會異常忙碌。」
「無妨。」出岫語氣輕柔:「我在煙嵐城等你。」
沈予無比堅定地點了點頭:「自然,我會備好厚禮拐道房州,下了聘禮再去赴任。」
他望向出岫的瀲灧眸光,毫不避諱竹影和玥菀在場,繼續道:「再等我一個月,這次我絕不會出岔子了。」
「這話你別說得太早。」出岫故作矯情地刺激他:「還是先過了母親那關再說罷。」
聽聞此言,沈予笑而不語,又別具深意地看了竹影一眼。兩個男人相視而笑,皆沒有捅破太夫人的話。
須臾,沈予才露出頗為自信的俊笑,對出岫回道:「你放心,太夫人早已將你視為女兒,我便是她半個兒子,她見了我歡喜還來不及!」
千言萬語,訴不完彼此的衷腸,可還是免不了暫時分離。出岫雖已公然表明要陪沈予赴死,然到底只是小範圍知情,如今沈予既然封王,正值萬眾矚目之際,她自然不能留宿威遠王府。
今時不同往日,兩情相許,自然也不急於一時了。
沈予鬆開握住出岫的那隻手,萬般難捨地問道:「你何時啟程回煙嵐城?」
「明日罷,我想早些回去。竹影說怡然生了個男孩兒。」說出這句話時,出岫面上掩藏不住欣慰之意。
「一轉眼承兒都為人父了,我這個做叔叔的比他還滯后。」沈予毫不遮掩戲謔之意,流露三分英挺的壞笑。
出岫聞言大為赧然,忍不住偷偷去看竹影和玥菀,兩人一個裝作沒聽見,另一個掩面嬌笑。
出岫見狀更是羞惱不已,美眸剜了沈予一眼,抿唇佯怒。沈予果然連連告饒,這才依依不捨地下了車。
「王爺對您可真是好。」沈予一下車,玥菀便口無遮攔地調侃道。
出岫也毫不示弱,反問她:「恨嫁了?是時候給你找個婆家了。」
「不,不!」玥菀立刻搖頭擺手,慌忙道:「我還打算跟您去北地呢!」
「那也行,北地將領豪邁豁達,性子與你更加匹配,讓你師兄好好替你物色一個。」玥菀既認了屈神醫做義父,沈予自然是她的師兄。
兩個女子又互相調侃一陣,竹影聽得越發尷尬,索性代替車夫履職,坐到了車前的駕板上。三人回到流雲山莊歇息一晚,翌日,便啟程返回煙嵐城。
就在出岫返程的當天,沈予入朝受封,正式成為大凌王朝開國以來的第一位異姓王侯,且還是罪臣之後。
從沈小侯爺一路走到威遠王,他真正體會到了何為「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他落難時,願意替他奔走斡旋之人寥寥可數,除了誠王聶沛瀟之外,便要屬靖義王和一眾北地將領,而朝內大臣皆避之不及。
可如今他平反封王,這些趨炎附勢之人又紛紛攜禮來賀,反倒是當時替他奔走的一眾,不見人影。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沈予歷經幾番大起大落,終於看透此事,便對一切前來示好之人一概謝客。左右他即將遠赴北地,也不必維繫仕途上這些繁複的關係了。
此外,他特意去了一趟靖義王府道謝,又給孟輝送了厚禮。在這之後,沈予便開始著手準備赴任事宜,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擬定聘禮單子,前往雲府提親。
時日過得極快,一轉眼便到了六月,距離天授帝所要求的「限期一月之內啟程赴任」,只剩下四五天功夫了。而沈予終於將一切都準備就緒,也正如他所言,為了迎娶出岫,他算是「傾家蕩產」了。
臨行時,他只帶了幾件最為貴重的聘禮,而餘下的大件箱籠,則由威遠王府的管家隨後差人送去。沈予捏著聘禮單子,帶著一眾北地將領,拐道房州提親。
再次來到煙嵐城,他終於能體會那種意氣風發之感,在二十八歲上,經歷過人生的酸甜苦辣百般滋味,如今苦盡甘來封王拜將,也即將美人在懷。
沈予人還未進城,雲府已接到了消息,雲承和雲羨親自前往城門外相迎。三人說起這些年所遇到的人和事,皆是不勝唏噓。
進入南城門內,四座漢白玉牌坊一如往昔莊嚴佇立,在陽光的映射下閃爍著晶瑩光澤——忠義、誠信、善施、貞節,訴說著數百年來雲氏的豐功偉績、盛世榮耀。
御馬穿行其中時,沈予忽又想起了雲辭,心存感激之餘,不禁將懷中的聘禮單子捂得更緊,照顧出岫的決心也更加堅定。
無論謝太夫人設下多少刁難之計,他會甘之如飴。
北地將領都是初到煙嵐城,皆對離信侯府的壯麗奢華感到瞠目結舌,沈予讓雲羨帶他們四處轉轉,自己則隨竹影往榮錦堂而去。
這畢竟是雲府,出岫畢竟是謝太夫人的兒媳婦,因此沈予決定先行拜見太夫人,他並不著急去知言軒慰藉相思之苦。
站在門外等候通傳時,沈予按捺不住心中忐忑,唯恐謝太夫人忽然改變主意。
「這小子終於來了?讓他滾進來!」太夫人這句話似是打趣,但又不怒自威。
聽到她老人家久違的聲音,沈予立刻精神一振,闊步邁入。豈料進了屋裡才發現,出岫也在其內,正跪地恭聽聆訓。
「見過太夫人!」沈予連忙上前跪在出岫身畔,重重磕了個頭。
「你來得恰好,我正在對出岫訓話。」太夫人明明是面無表情,可那犀利目光里又藏著幾分隱晦深意。她徑直朝沈予伸出右手,直白問道:「單子呢?先拿來瞧瞧,否則一切免談!」
沈予怔愣一瞬,這才明白太夫人所指,連忙從懷中取出聘禮單子,雙手高舉奉了過去,口中不忘說道:「我擱在懷裡都捂熱了!一片真心日月可鑒。」
太夫人腕上的赤金掐絲手鐲一閃,險些晃到沈予的雙眼。她利落地接過禮單,眯著眼睛掃了掃,頗為不滿地道:「字這麼小?不知道我眼花嗎?」
太夫人邊說邊將單子執得遠了些,蹙眉細看起來。
沈予見狀頓時額上冒汗,連忙解釋道:「東西太多,怕禮單寫不下,才將字寫小了。」
太夫人冷哼一聲,又道:「東西也不算多,只有幾件能勉強入眼罷。」
「您見慣人間富貴,這點東西自然入不了法眼。」沈予頓了頓,又逢迎道:「若說金玉滿堂,誰能比得過雲氏?」
這句話彷彿令太夫人很是受用,只見她緩緩闔上禮單,對沈予回道:「不會讓你吃虧的。娶我雲氏的人,哪有賠本兒的道理?」
沈予聞言連連點頭稱是,出岫在旁看著,心中一陣發笑。
太夫人想了想,越發覺得不甘,毫不留情再對沈予道:「你資質這麼一般,居然走運做了王爺,還要娶我的媳婦,全天下的運氣都讓你占完了!老天真是不公平!」
她說到最後一句時,屋內幾人同時想起了雲辭。是呵!蒼天何其不公,讓如此驚才絕艷的人英年早逝,不僅令謝太夫人痛失愛子,這也是整個雲氏一族最深沉的遺憾。
想到此處,沈予心中最為愧疚,遂重重對太夫人磕了個頭,道:「您是挽之的母親,又對晗初這麼好,我定視您如同親母,奉養您終老。」
「說得倒好聽!」太夫人不大領情:「我地位崇高,不需要『奉』;我富貴滿身,不需要『養』,你要如何『奉養我終老』?」
沈予聞言,真不知該如何接話。
太夫人慨嘆一聲,再道:「得了,等我百年之時,你和出岫能回來給我披麻戴孝、養老送終就行了。」
「您必定長命百歲!」這一次沈予未及開口,出岫已先行回道。
太夫人哂笑一聲:「長命百歲也得死,總活不過一百零一。」
聽到太夫人說起這晦氣話題,沈予狀若不經意地打了個岔,又小心翼翼地問:「太夫人,您既然給晗初備了嫁妝,那是否也給她安排了新身份?是以雲氏的女兒出嫁嗎?」
「不!她就以出岫的身份出嫁。」太夫人神色忽然鄭重起來,對沈予回道:「你若有膽,就光明正大娶走我的兒媳。我要世人皆知,整個離信侯府是出岫的後盾!誰敢欺負她一絲半毫,我老太婆定不輕饒!」
曾經的當家主母公然改嫁,放眼雲氏一族,數百年來應是頭一遭。
「太夫人!」沈予是真的震驚不已,難以置信地反問:「您不怕壞了雲氏的威名?」
「誰敢?」太夫人目光一眯,很是硬氣地反問。
「那座貞節牌坊……」沈予有所遲疑。
「那牌坊不是給我的么?」太夫人直了直身子,挑釁似的質問他:「葉瑩菲在世時親自題的字,你入城時沒瞧見?還是你沒膽娶出岫?只敢娶晗初?」
「不!無論她是什麼身份,我都娶定了!」沈予即刻剖白。
「那不就得了。」太夫人這才點了點頭,又是一嘆:「我真是虧大了!」
幾人說話到現在,最動容的要屬出岫,此刻她已是眼眶泛熱,想要哽咽:「母親……」
想必任誰都沒有想到,從前最在意榮耀、最看重臉面的謝太夫人,竟然肯讓媳婦公然改嫁,竟不怕世人的流言蜚語。
太夫人是真的變了!出岫與她婆媳一場,最知她的為人心思,因此這份感動也來得更加深刻。
出岫唯恐再一張口便會泄露出嗓音的異樣,只得死死抿唇,與沈予一道磕頭致謝。
「別磕了,我也不全是為了你們。」太夫人沖兩人擺了擺手:「我是為了我兒子。」
提起雲辭,在場眾人俱是無話,屋子裡逐漸被一種黯然的氣氛所包圍。
太夫人反倒顯得坦然,對沈予嘆道:「若是單論私心,我一萬個不願意出岫改嫁。但這是辭兒的遺願,我自己守寡半生,也知個中辛苦……往後你好好待她罷。」
「您放心,我一定不負所托。」饒是沈予鋼鐵男兒,此刻也想要彈淚。好在太夫人沒有繼續說下去,略顯疲憊地道:「禮單我收下了,婚事我就不多操心。你們倆都沒有父母高堂,也不要辦得太繁冗。」
說起高堂,沈予腦中靈光一現,忽然生出個主意來:「太夫人!我和晗初可以拜您為高堂!」
「拜我做什麼?」太夫人對此毫無興趣:「你去拜你師傅罷,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何況他也沒有子嗣,就指望你養老送終。」
見太夫人一口回絕,沈予也沒有多做勉強。他自知與雲辭相去甚遠,自己未必能入太夫人的法眼,於是起身告辭:「那您先休息,我和晗初回頭再來看您。」
「不必了,去看看辭兒罷。」太夫人撫了撫額頭,對遲媽媽命道:「你去送送他們。」
「是。」遲媽媽領命,引著沈予和出岫告退。
原本三人路上無話,一直到了榮錦堂的垂花拱門外,遲媽媽才緩緩笑道:「恭喜王爺。」
沈予拱手回禮:「都是托太夫人的福,她若不點頭,我也娶不了。」
遲媽媽露出幾分隱晦笑意,再道:「其實太夫人待您不錯。」
「嗯,我曉得。她老人家對我是刀子嘴豆腐心。」
「那您可知為何?」遲媽媽賣起了關子。
「因為挽之?」沈予看著身旁的出岫,又補充問道:「或是因為晗初?」
「不,是因為您的師傅。」遲媽媽給出了答案:「屈神醫是太夫人的娘家表哥,一生未娶,只要您孝順他即可。」
沈予和出岫這才恍然大悟,前者趕忙立下保證:「請您轉告太夫人,我沈予如今無父無母,必定好生孝敬師傅。」
遲媽媽聞言笑了笑,未發一語轉身返回榮錦堂。
望著遲媽媽遠去的背影,沈予呢喃嘆道:「原來師傅是太夫人的表哥。」
「我也沒想到。」出岫附和輕嘆:「我以為屈神醫是單純愛慕母親。」
說到此處,兩人都默契地沒再繼續下去,給兩位長輩留些顏面與尊重。
但他們都知道,太夫人和屈神醫,這其中必定有一段纏綿悱惻的苦戀故事。只不過故事的過程不大好,結局更是無疾而終。
「看來我得好生孝敬師傅了。」沈予柔情萬丈地看向出岫:「我比他幸運多了。」
出岫會意,與沈予並肩往祠堂走去,他們要向雲辭踐諾。
不是誰的單戀都能有個結局。
不是誰的等候都能換來回報。
不是每個逝者都被永遠懷念。
不是每段執著都會得到釋然。
而最終能夠攜手走完人生,其實已足夠幸運。
因為,不是每段故事都有完美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