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少時隱忍成帝業(下)
「我不是……」凌無雙一掙,反被他緊緊地抱住。隨即,他利落的起身,打橫抱起她,向樓梯走去。
須臾間的變化,驚得她一時間忘記了掙扎。
她眨眨眼,脫口問道:「你坐了這麼久都不會不適嗎?」
「十歲的時候有過。」他不甚在意地隨口回。
她的心底有股疼痛劃過,她知道他十歲登基,那時拓跋還很弱小。
先王活著的時候還好,可拓跋颺登基后,就不再有人去顧慮一個十歲的孩子了。
他登基的那一年,扈達任何一個部落都可以來這裡強取豪奪,拓跋人受盡欺凌。
關於他如何帶領著拓跋一步一步走向強大的故事,她聽說過很多,但那些事迹只是為一個雄才偉略的帝王鍍上了金光,並沒有人去在意這樣的成功背後,於這個男人是怎樣的艱辛……
十歲,一個孩子坐在這樣的地方是為了學會隱忍,忍下族人被殘殺的痛嗎?
一直望著前方的拓跋颺忽然低頭,撞上她清亮眸子里的那一抹明顯的痛惜。
「覺得孤王很可憐?」
提起當年的事時,大多的人會用崇拜的眼光看著他,像她這種神情倒真的很少。因為,在世人的眼中,他向來都是強者,強者是不需要別人心疼的……
「拓跋颺,那時候這裡一定很痛吧!」她抬手撫在他心口的位置,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姓。
雖有點大逆不道,但,這會兒在只有他們的無憂樓里,她想將他當成朋友一次。
他輕嗤:「人一輩子不管為了什麼,總要深切的痛過才會麻木,才能永絕後患不再痛。」
說話間,他已經腳步穩健地抱著她上到了二樓,依舊是空落落的,但比一樓多了一個棋盤,上邊擺著殘局。
他微頓腳步,才抱著她向三樓走去。
「等你能悟透棋局,孤王便與你下一盤。」
「拓跋王也解不開這棋局吧?」凌無雙挑眉問道。
他刻意駐足,讓她觀看棋局,定是希望她能破解棋局。她不禁好奇,這殘局到底是誰留下的?
他笑而不答,抱著她快步上了三樓。
步上三樓,首先入眼的是一處寬大的平台,與室內並沒有任何的隔擋。涼風肆無忌憚的從那處吹進來,冷她不禁瑟縮。
靠右側,一張平板大床被遮在懸起的白色圓頂幔帳中。白色幔帳隨著吹進來的風,正輕輕晃動著。
距離床十幾尺遠的地方,是一張梨花木的雕花書桌,上邊擺著文房四寶和一幅丹青。
書桌的做工很是考究,這還是她入宮以來,第一次看到這般在中原也是難得一見的雕工。
「能動嗎?」他體貼地問。
「好了。」她小聲回,臉頰泛紅。
「都抱一路了,還臉紅呢?」他失笑。說話間,他將她放在地上,拉過她的手向露台走去。
兩人穿過大殿,走進露台,整座拓跋皇宮盡收眼底。
拓跋的皇宮不像中原皇宮那般亭台樓閣數不勝數,大部分的屋舍都比較低矮。而無憂樓的架構又比較高,是以,站在這裡倒真是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她望向宮門的方向,深深吸了口氣,以呼吸高處的氣息,來暫時滿足自己渴望自由的心。
「孤王站在這裡的時候經常會想,若是孤王能變成一隻雄鷹,自由地飛翔在扈達的天空之上,該有多好。」他轉過身,黑眸在月光下尤為明亮:「是以,無雙,別覺得孤單,這深宮再寂寥,至少還有另一隻斷翅的雄鷹陪著你。」
她被他晶亮的眸子吸了進去,晃了下神,卻還是理智地搖搖頭:「不,大王並非斷翅的雄鷹,而是一隻火烈鳥。火烈鳥暫時不飛翔,不是翅膀斷了,而是因為他想要保護他的家。」
他同她,又怎麼會一樣?
拓跋颺看似無波無瀾的眸子微滯,似笑非笑地贊道:「你這話倒是動聽。」
「無雙不過是實話實說,並無故意阿諛奉承。」凌無雙神色認真地說。
「還真是容不得別人揶揄你一句。」他捏了下她蔥白的鼻子,滿眼的笑意,又轉首望向遠處。
「孤王上次站在這裡的時候還在想,下次是否還是孤王一個人站在這裡。」
「大王應該沒有想到那個人是無雙吧。」她也未曾想到,他會帶她走進這裡。
他轉身看向她,聲音沉著有力:「孤王從前一直以為,孤王想等的人是在天下大定后,陪孤王看江山如畫的人。如今,孤王忽然覺得,能有個人陪孤王共建如畫江山,也是一件美事。」
她回望他,他那雙經歷太多風霜的沉靜眸子,這會兒卻起了波動。
「只要大王的心愿不變,無雙願意一生追隨。」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鏗鏘,透著堅毅。
他不禁失神,許是無憂樓的夜色太靜太美,讓人忘了算計。許是她用了心說這句話,他竟覺得格外的動聽。
他被她認真的模樣吸引,緩緩俯下頭。
她看著他的俊臉漸漸在眼前放大,下意識地想躲,最終卻強制壓下心底的掙扎,攥緊身側的手,緩緩落下眼帘。
她的唇瓣被他溫熱的唇壓住,他的氣息縈繞鼻間。他並沒有深入這個吻,輕輕廝磨片刻,便抵在了她的額頭上。
「無雙,你給孤王一顆真心,孤王定會回你一份愛惜。」他口中的溫熱氣息拂過她的臉頰,濕濕的,痒痒的,撩撥著她的心弦。
他忽然俯身,將她抱了起來,沒給她任何心理準備。身體忽然懸空,嚇得她低聲驚呼,趕忙抓住他胸前的衣襟,眼角的餘光處,床上白色的幔帳輕輕地晃動著……
她的心裡一緊,難道,他想……
呵!她不禁在心裡冷笑,男人給的愛惜就是在床上嗎?
她還以為,這裡邊會多一分敬意。
她胡思亂想的功夫,他已經抱著她來到床旁,撩開幔帳,將她放在床上。
她立刻從床上坐起,緊張地看著他。
「出征前這幾日,你便宿在這裡。」他道。
她的心下發慌,臉上火燒火燎的熱,便聽他又道:「免得沅紫去找你的麻煩。」
她狂跳的心忽然漏跳了一下,脫口問道:「大王知道了?」
「孤王倒是好奇,你到底給沒給孤王準備靴子呢?」
隔著幔帳,她依稀可以看到他唇角淡淡的弧度。
一陣涼風刮過,她的身子不禁瑟縮了下,她旋即轉移話題:「這裡真冷。」
他倒也不糾纏,撩開幔帳,將棉被裹在她的身上:「一會兒孤王讓人送屏風和暖爐過來。」
凌無雙點點頭:「大王平時待在這裡都不覺得冷嗎?」
他的眸色深了深:「飽暖思淫慾,拓跋還有很多子民連帳篷都住不上,孤王怕自己過得太安樂會忘記了他們的苦楚。」
她的心裡一疼,這樣的高度,那麼大一個露台往裡邊灌風,睡在這裡跟平地露天的區別怕是也不大。
她昂起頭,定定地看著他:「可無雙覺得,大王若是心繫萬民,不管住在什麼樣的地方都不會忘。王者必要先保重自己,才能安邦定國。」
「呵!」拓跋颺的嗓子里滾出一道渾厚的笑音,忽然沉了聲:「看來孤王這十幾年倒是用錯了方法。」
她心下一驚,這男人還真是喜怒無常。
「你早些歇息。」話落,拓跋颺已起身,大步流星地向門外走去。
凌無雙雖不覺得自己有錯,卻也不想破壞氣氛惹惱了他。她情急之下,甩開被子,就跳下了床。腳腕處本就有些酥麻,下地時再一震,她下身一個不穩,就摔了下去。
身後的響動驚動拓跋颺,他轉身,先是一驚,下意識地抬手抱住她撲過來的身子。
她驚魂未定,就聽他調侃道:「無雙這是在留孤王?」
凌無雙尷尬地別過臉,視線掃到一旁桌子上的丹青,靈機一動,推開拓跋颺,腿腳有些不利索地走到桌子旁。
「這畫是大王畫的?」
丹青上畫的是無憂樓,並無什麼特別。
拓跋颺跟著走了過去,並未接話,視線也落在丹青上。
她穩了穩心神,細細打量一番,忽然又道:「這畫上似乎少了點什麼。」
拓跋颺頗有興緻地轉頭看向她:「少了點什麼?」
「本來還不覺得,但從畫上一看,無憂樓卻顯得格外凄涼。若是這裡再種上些花,門前站著一對相視而笑的璧人,那就真的像是無憂樓了。」她伸手指向大門左邊的空地,微昂頭,笑著對他又道:「再加之丹青兩色不易變色,丹青不渝,堅貞不渝,多美的寓意啊!」
拓跋颺聞言愣了愣,視線有些恍惚地落在她的臉上。
她微抿眉心,打量著他恍惚的神色,猜測道:「有人這樣對你說過?」
他驀地回神,斷然否定:「沒有。」
他雖否定得堅決,她卻越發覺得自己猜對了。
「這落款為何沒有名字?」凌無雙問道:「不是大王畫的?」
她記得,她剛剛問他這個問題時,他並未回答。
拓跋颺這次卻點點頭:「是孤王畫的。」
「那為何不寫上落款?」她有點沒話找話:「大王取過字嗎?」
「你當孤王是你們中原人?」拓跋颺好笑地反問。
「舞文弄墨的雅事,並無國界之分。」凌無雙很有氣節的駁了他一句,不待他接話,便又興緻勃勃地道:「要不無雙幫大王想一個?」
「哦?說來聽聽。」拓跋颺似被勾起了興緻。
凌無雙看他來了興緻,才鬆了一口氣,這人應該是不生他的氣了吧?
她微沉吟,道:「子慕,仰慕的慕。寓意萬民敬仰。」
拓跋颺勾唇而笑,不急不緩地問:「那可否解釋為愛慕的慕?」
凌無雙唇角的笑意一僵,臉頰泛紅。她忽然發現和拓跋颺說話總是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大王這般豐功偉業,英雄蓋世,這天底下的人都會秉著一顆虔誠的心去仰慕大王。」
拓跋颺笑笑,也不揭穿她,而是道:「三日後你雖與孤王一起出征,恐要兵分兩路。」
凌無雙的心裡「咯噔」了下,他帶上她出征,果真不只是因為她在夜宴上的獻計。她還真是送上門給他利用。
她假裝什麼都不知,淡笑頷首:「無雙一切聽從大王的安排。」
拓跋颺滿意地點點頭:「孤王會讓莫邪和翱王隨軍,由你統帥。」
扈達雖不同於中原,男女之分並不大,女子挂帥是常有的事情。但,凌無雙聽他如此說,還是不免震驚。莫邪和拓跋焰爍都是何等人物?竟由她統帥?
「大王當真放心讓無雙挂帥?」
「孤王等著凱旋之日與你會師。」拓跋颺拍拍她的肩膀,信任之情溢出眼底。
「無雙定當竭盡全力,不讓大王失望。」凌無雙定定地回視他,字字鏗鏘地道。
兩兩對望,她眼中有的是堅定,他的眼波卻太過的平靜。她並不氣惱,沒誰會一下子就相信一個突然殺出來的人。
「你早些休息。」拓跋颺溫淡地囑咐一聲,轉身向門口走去。
他離開沒多久,就有宮人送來屏風擋在露台前。而送來的屏風恰恰就是凌無雙在夜宴上所畫的屏風。屋裡又點了幾個火爐,很快暖烘烘地,卻暖不了她的心。
凌無雙站在屏風前,靜靜地望著屏風上的畫作。她很清楚,她在這裡的路舉步艱難,萬事只能靠自己爭取。她已經身心俱疲,卻沒人能聽她喊一個「累」字。這便是身為皇家兒女享受了別人不能享受的榮華和尊榮后,必定所要經歷的異於常人的艱辛。
拓跋颺信步回到書房時,拓跋焰爍已經等在那裡。
他不急不緩地走到書桌后坐下,才道:「明日王叔和莫邪便跟隨凌無雙向鮮於的西側進發。」
拓跋焰爍會心一笑:「看來大王已經有退敵之策了。」
「這次能否逐鹿中原,還看王叔的配合。」拓跋颺的眸光深遠,似乎對結果並不篤定。
「大王也無需憂心,凌無雙到底是大智慧,還是受別人點撥才有的小聰明現在還不得而知。」拓跋焰爍的眸光微縮,閃過狠意:「但不管她是何方神聖,我都不會讓她阻了拓跋逐鹿中原的機會。」
「她是贏是輸,關鍵都在莫邪。」拓跋颺緩緩勾起唇角:「不過,孤王倒也想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看來大王也不是全然不希望她贏。」拓跋焰爍唇畔的笑意變冷,眼中閃過一絲計算。
拓跋颺的面色沉冷:「隨凌無雙出征的兩萬將士畢竟是拓跋的子民,若是有其他辦法,孤王也不想犧牲了他們。」
「大王倒是仁愛。」拓跋焰爍嘲弄道。
「王叔何必說這般違心的話?孤王知道王叔心裡還在怨孤王當初狠辣。」拓跋颺冷笑,並無半點悔過之意。
拓跋焰爍悻悻地笑了,也不否認他的話。他們的心裡都跟明鏡一樣,全然沒必要在這事上虛以為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