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章:三足金蟾 一步登天
許縣令一臉茫然,還沒有緩過勁來,沒有在絕境處看到一絲活下去希望的欣喜若狂,反倒為極度的不適。
九邊三府?
儘管他們沒有見過,可在包括他和大多數幽州以南百姓的印象里,就是一幫殺人不眨眼的悍卒凶將,也只有這樣不把人命當作一回事的嗜血兵士才能擋住兇悍至無以復加的匈奴。
他面前的這個三翎虯須壯漢,就很符合他心中對九邊三府將士的定義。
城牆之上,不少強撐著不讓腿腳鬆軟的婦人在看到熟悉而陌生的漢制赤甲,只是一剎,哭聲嚎遍城頭。
虯髯壯漢蹙了蹙眉頭,斜眼看到腳邊穿著簡易布袍的男子問道:「怎麼只剩下婦孺老人了?」
許縣令木然答道:「都死了、除了我,都死了……」
虯髯壯漢默然,再看這位縣令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沾染凝固血跡的狼狽模樣,心中已經瞭然。
「冀州刺史已經在河套平原設好了防線,你帶著這城裡幸免於難的百姓速度跟我走吧。」
聽到這話后,許縣令恍然抬頭,不知從哪生出一股氣力怒吼道:「走?往哪走?他們死在這裡就是不讓匈蠻進城劫掠,兩百多個釜城漢子就死在我腳下,你現在讓我走?」
虯髯壯漢訝異,看著一雙血眸死死盯著自己的縣令,長吁一口氣,伸出手拍了拍他肩膀道:「你真以為這麼一座土城再加上你們一城幾百不怕死的百姓就能攔住匈蠻幾十萬游騎?」
虯髯壯漢呵呵一笑,在許縣令看來就是極為嘲弄的表現。
「你知道為什麼匈蠻只扛著雲梯攀城,甚至連弓箭都不曾用過?為什麼匈蠻一次進攻只有數百人?為什麼只攻打北城牆?」
半生擺筆舞墨的許縣令熟練的抬起殺豬刀在臂袖上擦去血跡,冷冷道:「我不知道,但徐某奉朝廷之命,持七品之印,理應死守釜城,不退半步!」
虯髯壯漢氣極反笑,如此愚忠的七品縣令他還是頭一次見到,搖了搖頭道:「你就忍心看著這幫婦孺也和你一同葬身在此地?實話告訴你吧,在你們死到至最後一人前,匈奴絕對不會躍過這座城牆,直到你們這幫試刀石都死完了,匈奴的馬蹄才會踏平這座城池,連同你們的屍骸都踏為平地。」
虯髯壯漢低頭看了眼已經奔跑到城根下的匈奴,語速稍快道:「快點,時間不多了,等這幫匈蠻回過味,就真走不了了。」
許縣令看了眼同樣都望向他的釜城百姓,一雙雙淚眼朦朧,都在等著他拿主意。
他狠下心,把已經卷刃的殺豬刀拋在地上,幹練的一把抹過臉上血漬道:「走!」
虯髯壯漢點頭,對著身後士卒開始下令。
許縣令這時才發現,這幫如天降而來的重嶺府士卒只有百人,戰馬也僅有百匹,他愣了愣神,露出滲血牙尖遲疑道:「將軍、你們就這些馬匹,如何能帶我們逃離?」虯髯壯漢滿不在乎道:「重嶺無騎,盡皆步卒。這百匹驛馬都是臨時調來的,忘了告訴你、南邊就不要想了,燕陽府十萬鐵騎盡歿,絕非看上去這麼簡單,我們去漁谷。」
許縣令啊了一聲,急忙又問:「匈奴皆騎,這方圓百里都是平原溝壑,若是追殺上來……?」
虯髯壯漢森然一笑,瞟向東北數裡外的一處斜谷。
「就怕他們不追。」
……
西蜀益州,漢中郡。
巴山景台。
西蜀竹林,獨絕天下幽幽之色,清風襲來,鶴唳成聲。如浪花席捲,濤濤而往。滿山青翠,讓人心曠神怡。
西蜀三大竹林海,巴山竹海以奇美挺秀立世,單個來看,竹桿竹葉竹枝少有雜色,呈一品青綠,在自幼飽讀聖賢書的士子們眼中又與尋常踏青觀景的普通人不一樣,望在眼中嚼出的是風骨。故而蜀中好乘牛車焚香的名士雅客中盛傳巴山一竹,俗銀不計的說法,只是前些年砍裁無數,好端端的一片竹林變得良莠不齊,自廣文年間起就令行禁止不許砍伐巴山竹,更讓巴山竹名聲大噪,長安城朱牆深宮裡就有二十四顆,只是水土不服雖不致死,也病怏怏的沒有在肥沃蜀地這裡的那般獨幟氣質。
巴山是昆崙山一道延脈,雲騰霧霾,人間仙境,山石嶙峋連綿數十里,與隔斷蜀涼交界的昆崙山主脈遙相呼應。
巴山主峰,築有觀山台,只是世間人分三六九等也就有了各種條條框框的規矩,尋常百姓只能登得山腰,能登上山頂的都是在益州頗有名望底蘊的世家和達官顯貴,不過最近時日連一般士子都無緣一攀觀山台,看看這秀麗的竹海風景。
主峰石階共計三千二百五十六階,在山腳望去如登天梯,讓人望而卻步。可仍舊難不住嬌生慣養的官宦和富家小姐觀景的心思,山下四季常有抬轎的轎夫精於此道謀生,不過讓人抬著上山的行徑在世家年輕一輩的子弟中大為人所不齒,也不乏身著錦衣腰懸玉佩的少年郎負劍結伴而行。
正值春暖花開之時,艷陽高照,巴山山腰上雲霧騰飛,天宮仙境,附近的幾座峰頭冬雪還未消融,鋪灑在竹海上青白相間,看上一眼就能使人心醉此景。可往年最炙手可熱的主峰石階只有甲士侍立,不見任何踏春遊玩的人。登完世界便踏雲海,觀景台上的六角瓦檐上還積攢著雪堆,山頂的空氣絕好,深吸一口潮潤混合著竹林的清香讓人為之一振。最後一階石階兩邊各築一頭灰石贔屓,寓意鴻運吉祥。
主峰上門可羅雀,竹葉灑落鋪地成席也沒人會畫蛇添足般的清掃一番,檐宮幾道門窗大開,飄出縷縷香灰。
怡親王劉勤自從逃出長安后便不曾一日開笑顏,在得知那位年幼便心懷雄才大略的皇兄自刎於未央宮后,更是大哭一場,據說是哭的雙目滲血最後昏厥不醒,讓天下侍漢室食漢祿的士子聽后都垂足頓首大罵篡漢的老賊方庭之不得好死。與怡親王劉勤一同入蜀的秉筆司監鄭懷恩稽首一旁,如同泥塑,三十二柱的大殿之中除了這兩人外還有一對和侯霖有些淵源的父子。
吏部尚書鄧賢、漢中郡府金吾令鄧清維。
鄧家是蜀中大族,益州九郡,龍盤虎踞,卻獨以鄧家為首,鄧賢在朝中任吏部尚書一職,其胞弟鄧煥為益州刺史,權可遮天,偏偏不受天子忌憚,長安兵變,方家謀逆;朝中六部除了死去的兵部尚書外就只有這位『天官』還站在皇家這邊,所謂患難見真情,國破辨忠佞,一語中的。
已經貴為蜀王的劉勤雙手捧著一本涼州急報,看到奏書上一個熟悉的名字后漸漸放下,緊鎖的眉頭鬆弛下來,看向一旁低著頭不失絲毫人臣之道的鄧賢道:「自長安兵變起已有數月之久,除了你弟弟外這是其餘八郡外第一個知道把奏書往本王這寄來的封疆大吏,你說本王應該高興、還是?」
不見在長安時那翩翩如玉溫潤模樣的蜀王劉勤冷笑幾聲,繼續道:「人心反覆,哪是精彩二字能概括出來的,本王在長安時沒少瞅見遠在各處的八州刺史每隔幾日就遞來幾封不痛不癢的奏書給皇兄,無非就是些噓寒問暖的廢話,現在九州江山定奪八字還沒一撇,如何?他們就忘了誰是他們的主子?」
蜀王劉勤大笑,笑聲迴響在空蕩大殿中,哪還有侯霖初時見那位怡親王的半點模樣?
身著正二品錦雞紅袍的鄧賢等劉勤狀若癲狂的發笑完后才不急不緩道:「王上,這摺子落腳處還有亭安王的印跡。」
劉勤眼神一凜,只是一瞬,剎那清明,沒有在意為何鄧賢知曉這份摺子內容,淡淡的恩了一聲后道:「一位涼州刺史,一位皇室親王,拉下臉面給一個名不轉經傳的寒門士子歌功頌德,要頂官帽子,涼州兵馬就那麼些,林興風敗後涼州七郡滿打滿湊也就十萬眾,一個從長安壓糧的七品搜栗都尉又是如何聚集八萬軍馬?還能主動攻打叛軍?」
在長安就有玉冠郎雅名的鄧清維這時不卑不亢的上前幾步,朗聲道:「王上,如今多事之秋,能為朝廷排憂解難的大臣屈指可數,滿朝公卿盡被方逆挾持,既然梅刺史能記得往益州遞送摺子,不如就推個順水人情……」
劉勤揮手打斷鄧清維,沉聲道:「本王自有決斷!」
他拿起一支徽山狼毫,嘴含笑意,抽出一張就產於此地的巴山竹紙列筆片刻便成。
一旁的鄭懷恩上前將手中傳承千年與大漢國祚同壽的玉璽雙手捧出。
當這封聖旨送到平沙城郡守府後,正與無數天水權貴把酒言歡的梅忍懷和亭安王同時變了臉色,亭安王更是把手中把玩的江南青釉杯狠狠的砸在了地上,摔了個粉碎。
梅忍懷只是冷笑,一言不發。
宴席不歡而散,亭安王甩袖離去,只言四字:三足金蟾。
渾身僵直坐在原地的梅忍懷臉色陰沉,咬牙順嘴道:「豈敢一步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