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章:百年獨一外姓侯
一騎從天水郡南下的快馬賓士在坑坑窪窪的驛道上。這名騎士生的虎背熊腰,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扶著腰間佩劍,背後還插著一旗僅一字:驛。
幾十里蜿蜒山路過來后,他只覺得渾身筋骨像是散架了般,儘管胯下這匹涼州寒馬腳力不俗,更耐長奔,馬屁股一樣讓他拿劍鞘抽的通紅,還好運氣不錯,一路上沒見半點人煙,怪不得他太過小心謹慎,委實是當下的涼州實在不太平啊!
不知又行了多少里路,見到遠處在荒蕪戈壁上極為顯眼的黃土城牆,他輕緩一口氣,總算能慢些了。
想起接過藏於他懷中的一封密函的情形時,他仍是心有餘悸,親自領著幾十雄壯騎卒將密函交付他手的竟然是一名偏尉!自涼州年逢旱災后,除去東羌郡外,其餘六郡所有驛站盡皆荒廢,吃這碗飯的同僚不是被逼無奈換了生計就是被編入郡兵行伍,若不是他和上面一個虛銜將軍沾親帶故,不用真二八經的上戰場,而是成了親衛,只怕現在屍骨都已經找不到了!
伏月城。
他將身後的驛旗拿出,朝著城樓叫嚷后,城門緩緩打開。
在城樓上看到還喘著粗氣的驛卒后侯霖有些詫異,伏月城外一戰殺敗數萬叛軍的戰報才走不過一日,如何這麼快就有了答覆,等他接過被蠟液封函的密信時才明白並非所指一事。
侯霖好奇,依照他在平沙城那大不敬的表現,不論是亭安王還是梅忍懷,估計聽到他名字都跟吃了兩斤死蒼蠅一樣難受,又如何會跟他信封往來?
城樓之上,除了在城外駐營的李義和王彥章外,西陲軍和青州軍所有說得了話的人物都在場,一樣好奇這封信里到底寫了些什麼。
雲向鳶看著驛卒被扶下去歇息,大大咧咧的走到侯霖身邊道:「這麼快就有了回信?難不成咱們的梅刺史還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侯霖搖了搖頭,拆開外函,眉頭一挑。
朱紅的印璽他並不陌生,這天下獨一份的璽印映入眼帘后,雲向鳶張大了嘴巴,重重的拍了侯霖肩頭幾下,有些結巴道:「這、這,這我沒看錯吧?」
侯霖快速打開,共有信函兩張。
一張墨綠薄宣,一張白暇厚實。
城樓上連同秦舞陽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而來,侯霖先是拆開蓋著刺史印函的白紙,裡面寥寥幾句,卻讓侯霖長嘆一聲道:「還是來了!」
他看了眼鄭霄雲,後者板著面孔,略微點頭致意。
侯霖夾起這張對著所有人道:「今年春獵之時,原三公方庭之夥同御林將軍魏參謀逆,挾持朝廷文武百官,天子為保江山社稷,自刎於未央宮內,原怡親王劉勤現攜國璽入蜀,旨令天下百姓共討逆賊。」
話音一落,城樓之上鴉雀無聲,誰都沒想到會有如此之大的變故,謝狄春長了張嘴,終是未吐一言。
榮孟起眯眼道:「原先以為只有涼州動亂,如今天子死社稷,怕是九州都要陷於戰火之中了。」
侯霖想起不過二十齣頭就生出白髮的年輕天子,兩面之見,至今存心。
他頂著下顎,打開那國璽印蓋的綠色竹宣,只是掃了一眼,雙手便止不住的發力,差點將這薄如蟬翼的竹宣撕成兩半。
雲向鳶還沒從第一個堪比天塌下來的消息中緩過神來,見到侯霖失態,下意識道:「天子蒙難你也用不著跟這封聖旨過不去吧,誒、說來還奇怪,明明是刻著玉璽的聖旨,怎麼不見宣旨的宦官,就這麼毛毛糙糙的叫一個驛卒送來?」
侯霖一言不發,只是把被他略微弄皺的竹宣聖旨推了過去。雲向鳶眼皮一挑,他發現侯霖的手臂不停顫抖,就連在箭雨槍林下與人搏殺也不見這個書生有這般反應。他定睛一瞧其中內容,眼皮跳的越發厲害。
雲向鳶艱難的抬起頭,看著數道各異目光望向自己,緊張至幾乎把嘴唇咬出血,環顧一圈后才開口道:「封、封侯?侯霖,我沒看錯吧?」
榮孟起一把站起身,大跨步走到侯霖身邊,抓起竹宣聖旨一目十行掃過,最後視線定格在最後幾字和落款處的朱紅璽印處,一字一吐,每個字都像一道驚雷劈到城樓諸人心口一般。
「涼州動蕩難安,朝廷疲敝之時,蜀王奉先帝遺詔,代理九州之政。封學士府士子侯霖為雍涼侯,食邑武威、隴右兩郡萬戶,望其盡忠職守,掃清涼亂,昭彰日月。」
榮孟起皺眉道:「沒了?」
侯霖點了點頭,這時才注意所有人的目光已經從表情浮誇的雲向鳶移到了自己的臉上,已經回過神的雲向鳶更是搖頭拍著侯霖後背道:「乖乖,這真不是做夢?武威隴右兩郡食邑萬戶,這可是名副其實的萬戶諸侯,侯霖、你小子不動則以,一動驚人啊!自天福年間打起往後一百年,你是頭一個外姓封侯的啊!」
侯霖張嘴傻笑,全然還沉浸在聖旨之中,倒非是得意忘形的發笑,而是本性使然,化解眾人間無形的尷尬。
他撓了撓頭,短暫的訝異之後波瀾不驚道:「怡親、蜀王突然下旨封我為侯,定是亭安王和梅忍懷在中作梗,只是這兩人恨不得我死在叛軍手上,如何又會往益州去獻殷勤表我功績?」
侯霖笑著搖頭,心裡已經瞭然,自言自語道:「又如何不去表我功績?」
侯霖笑容越發恬淡,這舉動不難猜測,無非是平沙城的那兩位想借蜀王之手奪他兵權而已,只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沒想到蜀王劉勤非但沒有落了他們的圈套,反而借勢給侯霖一個名正言順的掌兵借口。
一位封疆大吏,一位宗室親王,要拿一桿秤砣來衡量和侯霖的重量,十個侯霖也趕不上其中一位重,這便是他倆的好算計。八萬兵馬,從一位要靖難的王爺角度來看,交予一方刺史和宗室兄弟如何都比交予一個外姓士子要好,有了聖旨讓侯霖交付兵權,縱然百般不願,侯霖也得打碎牙齒往肚子里咽,在老老實實的雙手奉上。
退一萬步說,就算蜀王他不解風情,只當是兩人為侯霖請功,充其量不過賞封一個實名將軍,梅忍懷和亭安王沒任何損失,還可以藉機緩和和侯霖的關係,以退為進,一無官場人脈,二無朝中根基的侯霖又如何擋得住兩位山間老狐的日後蠶食?
只是梅忍懷和亭安王千算百謀,也沒料到侯霖早已與還在長安時的怡親王相識,更沒料到這個只聽說和泰天皇帝關係極好的王爺並非耳順之人。
一頂萬戶侯的官帽蓋到侯霖頭上,就算侯霖還穿著那身素樸布衣站在兩人面前,他倆又如何不得以禮相待?
榮孟起來回又默念了數次聖旨內容,眉頭輕蹙,眯著眼道:「不對。」
剛想要拜賀侯霖的眾人一愣,都望向這位西涼幼麟。
「自舞屠之禍后數百年,外姓封侯者一個巴掌就能數得過來,非功無可封者莫屬,天福年間后,更是一人沒有,尊朝廷祖制,食邑萬戶王侯者,當賜御馬六匹,賞五錫,宗廟罔土,一品白獅武服,可開府立碑,侯霖你沒發現這只是空有一個名頭么?如今大漢社稷日漸薄暮,就算是前面幾個天高路遙沒辦法封賞,一件一品官袍還拿不出來?」
榮孟起隨手把旁人恨不得高懸庭堂整日頂領膜拜的聖旨一丟道:「空有名號的縮水侯位罷了!」
侯霖倒吸一口涼氣,把兩封信件又翻來覆去折騰了幾趟,確信沒有遺漏才恍然大悟,苦笑道:「我就說天下怎麼會有從天而降的肉餅,原來如此。」
侯霖嘴巴一張一合,終究沒有把後面四個其言可誅的字說出,只是在心頭默念:
帝王心術。
這是如今代行天子之政的蜀王告訴他,想要真成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萬戶侯,那就替他皇家出力,有多少功勞換多少封賜。
雲向鳶帶兵打仗衝鋒陷陣是把好手,可對這廟堂上的權謀算計是七竅開了六竅:一竅不通。他問向榮孟起道:「那侯霖這個侯位究竟算不算數?」
榮孟起指著聖旨最後那鮮紅的古篆印跡道:「天子所賜,豈能有假?」
包括秦舞陽謝狄春在內所有人都不自然的看向侯霖,謝狄春目光尤為複雜,比起孑然一身的秦舞陽,他是朝廷官吏,對侯霖又多少有些輕視,可就這麼一個年輕人突然成了他不得不去行跪禮的王侯,一時難以適從。
雲向鳶咽了口唾沫,五官都糾纏在了一起,輕聲喚道:「侯、侯爺?」
侯霖置若罔聞,只是看著聖旨上那三個『雍涼侯』的大字發獃。
榮孟起最先反應過來,抱拳單膝跪地在侯霖面前,把頭顱深深低下,卻不垂地,朗聲道:「參見侯爺!」
一時城樓上所有人都如醍醐灌頂,霎時倒下一片,連謝狄春也為難的隨波逐流,跪地右拳錘向心口。
「恭賀雍涼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