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章:春耕

四十一章:春耕

泰天五年註定不是平淡無奇的一年,死了一個皇帝,亂了半壁江山,冒出幾十名亂臣賊子,踏進九州近百萬鐵蹄。

不過這對已經蒙受戰亂數年之久的伏月城百姓不過是遠在天邊的消息,一連陰綿數日之久的春雨澆灌著涼州大片土地,這讓年關前還愁眉不展的伏月城宗老這些天連額頭上的褶子都笑的舒展坦平了。

俗諺說春雨貴如油,可在耕夫眼中卻比黃金也不遜色到哪去,一年兩個盼頭,一是春分二是秋收,今年可算開了個好頭,興許是老天爺都看不過去這多災多難的涼州,一場春雨洋洋洒洒,澆鑄了乾裂的土地,也洗刷了平民百姓心頭的陰霾。

朔雲郡在涼州七郡里名不見經不轉,怕是長安身披大紅袍的官老爺都沒記得曉得大漢九州七十二道州郡里還有這麼一塊地方,既不如隴右郡肥沃,又不如天水郡富庶,可比起自州東羌郡和武威郡又要略勝一籌,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最為窘迫,也使得涼州官場有個不成文的規則,被分配到朔雲郡為官的士子也輩子仕途也就只能在巴掌大小的朔雲郡里徘徊了。

城外不少廢棄農田又重新被翻土埋種,前幾日那場大仗遺留下的屍體甲胄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伏月城十頭頭戴大紅繡球好討個彩頭的耕牛在濕潤地里仰首長哞。

隨著顫顫巍巍卻執意丟去拐杖的伏月城宗老輕輕一揮鞭,今年的勞作也就算拉開了帷幕。

見到年輕的將軍,如今的異姓公侯身後跟著人群前來祝彩,宗老招呼年輕人下田幹活后揣著真誠笑意迎了上去。

「見過侯爺!」

侯霖一把扶住年紀足夠做他太爺爺的老人,笑道:「宗老,你這要是一拜下去,怕是我得折壽三年咯!」

笑至只留下兩條眼縫的宗老連忙揮手,搖頭直說哪能啊。

侯霖轉頭示意,身後幾個隨從提著滿滿幾袋嶄新農具放到宗老面前。

「這都是我讓軍中工匠連夜打造出來的,涼州數年動蕩,大片良田荒蕪,不論朝廷還是叛軍都大肆徵收農具冶鍊成兵戈,這些你們用得上。」

宗老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侯霖話音還沒落,他便就又想跪拜,侯霖無奈雙手托住他兩臂道:「這點小事算不得什麼,只是想藉此舉告知伏月城百姓,清平日子不遠了,雖到不了刀入北庫馬放南山的太平世道,可只要我侯霖一日未撤足伏月城,必保伏月城百姓安生。」

年邁宗老連道三個好字,情至極處竟是流出兩行清淚,侯霖只是淺笑,也不在開口。

一番不痛不癢的寒暄之後,宗老被下地幹活的農夫扶遠,侯霖雙袖兜於懷下,十指交錯,指尖摩挲,看著一老一壯兩個背影漸行漸遠默默不語,自大漢開朝至今,應該還沒哪位王侯在受封不過十日就像他這般苦悶吧!

榮孟起冷笑一聲道:「必保伏月城安生?敗了叛軍一路將首就生出豪氣萬丈了?我們可非過江龍,霸王的二十萬兵甲也不是泥塑石雕。侯霖,你這女子的躊躇心腸如何在戰場上跟霸王斗?又如何在廟堂上跟梅忍懷亭安王較量?」

榮孟起露出一副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表情,跺腳道:「你要不想成為大漢開朝來最短命的公侯,淪為史書上的言談笑柄,剛在宗老落淚的時候就該開口,這和戰場上稍縱即逝的戰機一樣,抓不住就滿盤皆輸!」

侯霖輕嘆口氣,昨晚就已經和眾人商議好了今天藉機向伏月城宗老商議糧稅一事,八萬將士的糧草,一天下來便是個砸爛算盤也理不清的天大數字,更不要提戰馬兵械餉銀的補充了,按照榮孟起和李義的意思,即使威逼利誘和伏月城撕破了臉,也要把這事給搞定,可侯霖看到宗老不加掩飾的落淚后,如何也開不了這口。

榮孟起不依不饒,繼續道:「為了你這一念之仁,讓八萬將士餓著肚子過冬?侯霖你還真是『成大事不拘小節』,你回去怎麼和李義謝狄春交代?」

侯霖原本不想說話,聽到這還是苦著臉小聲道:「剛施捨些甜頭馬上就要好處,谷下地變米尚需數月之久,這麼做也太市儈了吧。」

榮孟起怒極反笑,和宗老如出一轍的連道三個好,拂袖而去。只留下幾個鄭霄雲還伴隨身邊,緊繃著臉看到侯霖吃癟后強忍著讓自己不笑出聲。

侯霖摸了摸頭,看著田間勞作的伏月城百姓心中五味雜陳,成了這天下間唯一的外姓侯可還如以往一樣窩囊,又生不出半點火氣,只能在心裡發發牢騷,他扯起衣角,一隻手托著腦袋悶聲出氣。

鄭霄雲怕他因此對榮孟起生出隔閡,剛要開口卻被侯霖打斷道:「我知道榮孟起是為大局著想,怨不得他,只能怨我,我比他還慘,一肚子髒水沒處潑,只能罵罵這世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做點好事都得事出有因求個回報而不是求個心安理得,他娘的!」

鄭霄雲緊咬嘴唇,這個七尺壯漢細聲細語道:「我理解侯爺,但榮先生所說更是為了侯爺您,自古以來非皇室之外非大功者不可封侯,就連被史書上萬般唾棄的舞屠皇帝也不敢違此例。恕我多嘴,這八萬甲士各分庭堂,就連從群虎山出來的老兄弟也多偏向榮先生,侯爺不抓緊人心,這侯位就坐不穩,要坐穩這侯位就得死死抓住這八萬兵權。侯爺試想,真有那麼一天李將軍和謝將軍,甚至雲中郎將被逼無奈要和你分道揚鑣,咱們還能剩下多少人?平沙城裡那幫坐著看戲的權貴又如何忍得下一個有舊怨的落水萬戶侯?」

鄭霄雲語氣逐漸急促起來,攥緊雙拳道:「擺平糧草這事,就是手抓兵權籠絡人心的第一步,以後這種動動嘴皮便可事半功倍的好事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

侯霖木然,轉身開顏一笑道:「先不提這檔子煩心事,你久在御林軍中,對軍中事務見解獨到,不如跟我說說你對咱們這八萬軍馬有什麼看法,不怕得罪人,這裡只有你和我。」

鄭霄雲輕咳兩聲,也不謙讓,平緩道:「三萬青州軍就不多說了,侯爺那日截殺撫遠將軍寧燕,這才沒讓青州軍的兵權旁落,雲中郎將與你素來交好,在青州軍中最有威信,足矣讓侯爺如臂指使。」

侯霖抬頜,讓鄭霄雲繼續說下去。

「西陲軍戰力之強,不輸長安南北兩軍,又久與羌人作戰,士氣盛,戰力強,最讓我稱讚的是西陲軍官設沒了廟堂那些蠅營狗竊,也就沒那麼多虛職,不像南北兩軍在天子腳下,多的是佔了茅坑不拉屎的閑人,軍令一到,即能作戰。城外這一戰和叛軍交鋒,陣法和步騎配合兩相堪稱天衣無縫,鄭霄雲打心眼裡佩服。」

侯霖嗯了聲,知道鄭霄雲口中那些占著茅坑的閑人是指的哪些。官宦子弟、世族公子,想要入仕登堂可不光要有個好名聲那麼簡單,從吏到官是一道天塹,過了這道天塹后入了流,九品到一品十八台青雲梯步步都比之前的天塹要高,若想憑著政績往上走比登天還難,沒有一個顯赫家世和朝中親朋,再多的官帽子也輪不上,這也是為何寒門子弟難出頭的緣由。

故而長安里的南北兩軍成了炙手可熱的捷徑僻路,有了軍職在身,做什麼事情都要簡便的多,最酒囊飯袋的長安紈絝也知曉進了南北兩軍能當街乘馬,配置官劍,單從氣勢上不就壓了同類一頭?

禁衛軍是皇族親侍,即使長安城裡隻手遮天的三公九卿也難以安插族中子弟入職,所以御林軍里虛設了諸多職位,譬如軍中祭酒,一營左右兩司馬之類的虛職官位,算是天子恩惠,做出讓步給世族的一部分權力。只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退一尺便就有進一丈的說法,若非御林軍中還有非戰功者不可任兩翎以上軍職的顏面底線,怕是早就根子爛完了。

侯霖收回思緒,鄭霄雲最後欲言又止道:「只是西陲軍和青州軍涇渭分明,謝將軍對侯爺向來有些……」

侯霖替他把後面幾個字說出來:「看不上眼。」

鄭霄雲尷尬一笑,不置可否道:「侯爺你一日染指不了西陲軍的內務,這八萬軍馬一日就是一盤風吹即散的沙粒,話說回來今天要是狠下心來……」

侯霖揮手打斷,轉開話頭看向東面道:「這霸王手下的將首一敗,消息應該已經傳到他耳朵里了,縱橫涼州三郡之地無敵手,突然冒出個敵人,想來他是坐不住的。」

鄭霄雲開口道:「侯霖、真能打贏二十萬叛軍?」

侯霖沒有在意鄭霄雲稱呼他本名,緩緩點頭回道:「連十萬平叛大軍都做不到的事情誰敢說有把握能做到?可這事落到我肩頭,只能咬牙抗。」

侯霖身影蕭瑟,挺直了腰板面向東方;他咬緊牙關:「扛不下來也得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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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萬戶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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