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章:站死跪生(上)
隴右郡蒼城。
八面城樓俱掛上能讓官軍見之喪膽的霸字旗幡,好在曾是涼州州府蒼城內大街小巷沒有戰後的破敗,人影攘攘,不時會有鐵騎穿插街道馳風而去,驚嚇的街頭小販顧不得貨物抱頭鼠竄,連忙躲避。
世風日下世態炎涼,一位步履蹣跚的老嫗腿腳不便,扛著一根插滿糖葫蘆的竹竿沿街叫賣,鐵騎衝撞而來非但沒有人出一把援手,反而幾個潑皮無賴蹲在一旁磕著瓜子幸災樂禍,一騎飛馳如乘風,老嫗驚嚇的不敢動彈,眼瞧就是一場街頭血腥畫面之時馭馬的騎士微微一拉韁繩,馬頭一轉,擦著老嫗身軀而過,年邁不堪的老嫗摔倒在地上,手中竹竿脫手,紅彤山楂的糖葫蘆撒了一街,而幾騎壓根不停留,造事的騎士也只冷冷瞥了一眼,隨即而去。幾個潑皮無賴高呼叫彩,蹦跳起來朝著幾位軍爺豎著大拇指,至於那老嫗死活,誰又閑的沒事會去管?
幾騎出了街口,人群又如潮水複合,那幾個潑皮無賴躍過躺倒在地上毫無動彈的老嫗,一臉冷笑的朝著街對麵茶館走去。
一會功夫,茶館老闆便被幾個潑皮無賴揪扯出來一頓拳打腳踢,等到茶館老闆像條死狗一樣趴在欄杆處不省人事時,幾個潑皮無賴才作罷,從他兜里翻出幾塊碎銀揚長而去。
時下的蒼城最大的規矩,就是沒規矩。
城中心的郡守府,硃紅色的牆根被烽火熏燒的不見本來模樣,黑黝黝的一片。
郡守府里,高過朱牆一頭的壯漢緊攥雙拳,大步邁進前廳,對著背身的霸王喑啞道:「老四和老九又打起來了,這次比上次還要恨,兩個人各帶著親兵在外面街口打了一架,我給拉開了,索性沒鬧出人命。」
霸王緩緩轉身,笑道:「就為了區區八百套甲胄?」
壯漢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似笑非笑道:「這次多了兩百匹戰馬,剛從隴右郡的幾個村落搜刮來的,聽說是老九派人搞的,為了這兩百匹戰馬他屠戮了起碼三個村落,在運往蒼城途中讓老四給截了胡,我就想不通了,當年在礦山裡一口餅都不捨得自己吃要讓給兄弟的人,怎麼就成了這樣……」
霸王只是冷冷發笑,問道:「兩個人現在何處?」
壯漢讓出條路,兩個臉上各帶著青紫傷的漢子互瞪邁了廳堂內,高過申猴將首一頭的卯兔將首吐出一口帶血濃痰,一拐一瘸的半跪行禮,個子雖矮可身材更為健壯的申猴將首則是捂著半張腫起來的面龐下跪,異口同聲道:「見過王上!」
霸王嗯了一聲,沒有說出免禮,兩人雖感意外,可也不敢起身。坐在一旁梨木椅上的瘦高男子留著兩撇八字鬍,一雙細長眼眸發出精光,看著兩人發笑,只是比起霸王那讓人不寒而慄的冷笑則就猥瑣的多,不敢恭維的相貌對得起獐頭鼠目一詞。他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把玩著一對鳳鸞銅球,嗓音細尖道:「你們兩個可真有出息,打起仗來連命都不要的漢子就為了這麼點東西大打出手,徒增笑話。怎麼?蒼城裡滿滿幾大倉庫的糧草軍械還填不飽你們?眼大肚皮小!」
兩人聽后將頭埋的更低,可仍舊無一人願意服軟道歉,至於敢搶在霸王前出口訓斥的瘦高男子,就是十二將首打頭的子鼠,更是二十萬叛軍的軍師,縱然在給庭堂里跪下的兩人十個膽子,也只有乖乖挨罵的份。
霸王神情自然,看著兩個昔日出生入死的兄弟百感交集,他能舉兵謀反,他敢拉出金家祖先的屍骨鞭笞,他亦能大破十萬朝廷大軍,這世上似乎沒有這位人傑不敢做的事情,可偏偏就這麼一件各打五十大板的小事,他開不了口,更下不了令。
女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手心手背俱是肉,讓他如何下手?
半響后霸王看著仍然倔強不肯主動服軟的兩人輕言道:「已經死了兩個了,起來吧。」
兩人同時起立,低著頭,一聲不發。
子鼠將首撇著嘴岔開話題道:「老三那裡傳來軍報,說朔雲郡北境出現了大批官軍,不下五萬眾,戰力比起以往交戰的郡兵高出不止一籌,他信里只說了這麼多,可依他的乖戾性子我拿腳趾頭想也知道他肯定吃了虧,而且是大虧。」
前一刻還綳著臉一副就義模樣的申猴將首瞬間變了臉色,直起的腰背一低在低,諂笑望著子鼠將首道:「連驃騎將軍林興風都被咱兒王上點了天燈,梅忍懷那老小兒龜縮在平沙城裡不敢出聲,這是從哪冒出的官軍?老三的卒子雖說上不了檯面,可也不是一捏就散的烏合之眾,這涼州七郡里還有這路人馬?」
子鼠將首朝著霸王眨了下眼,霸王點頭,他這才說道:「給自己人下套子坑蒙拐騙聰明的跟十幾年前的葉荊嵐一樣,怎麼對上官軍腦袋裡就全是糨糊了?涼州除了梅忍懷這隻老王八保命的幾萬郡兵外,還有哪支軍旅你心裡真沒點數?」
卯兔將首輕蔑一笑,不屑一顧。申猴將首毫不在意,仍是唾沫自乾的好修養陪笑道:「您瞧瞧我這腦瓜子,一到用的時候就成芝麻糊了,斗膽猜一下,莫不是西陲的十萬戍卒入涼了?」
卯兔將首眼皮一跳,廳堂里的氣氛倏忽變了一番。
子鼠將首手裡兩隻鳳鸞銅球叮咚叮咚的翻滾,他伸出兩支手指,把下巴抬的更高,申猴將首隨之低了一寸,光是這份人情世故的作態就足以讓平沙城裡身著四五品官補子的老爺們自愧不如。
「西陲五庭柱,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羌人夠凶了吧,一樣被治的沒脾氣,老三輸的不虧,只是不知道帶軍的是吳沙江那個老軍頭,還是這幾年名聲大噪的謝狄春。」
子鼠將首搖頭晃腦,自得其樂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九尺高的壯漢興奮道:「總得打過了再說!」
四人齊齊望向霸王。
「虎騎營已經動身了,你們兩個既然這麼有力氣,就留到朔雲郡里去用,起初老三跟我說去朔雲郡佔地盤,是存了想獨貪功勞的私心,只不過他既然擺不平,那就我親自去,幾個月沒有動靜,好不容易又鑽出個出頭鳥,不光你們手癢,我也手癢。」
廳下兩人這才發出不作偽的嬉笑,目光也隨之柔和了幾分。
「你們兩個現在就動身,許你們自行安排,不過不要冒進,梅忍懷的底線是天水郡郡境,只要不觸及他的底線,這隻老王八寧可看著西陲軍盡死在朔雲郡內也絕對不會動彈,只會在泥潭裡等死,等到佔據了其餘六郡,最後在拿這隻老王八下酒!」
申猴將首哈哈大笑,指著自己道:「佔了涼州后王上便可一舉登基,咱們在揮師東進,奪了他劉家江山,我沒老三這麼大胃口,封我個郡王就心滿意足了。」
子鼠將首冷哼一聲,出言譏諷道:「論起野心,你這隻瘦猴不比他小吧。」
申猴將首裝傻充愣的功夫一流,聞言只是傻笑敷衍,霸王不為所動。
兩人得命退去,霸王鄭重沖著子鼠將首道:「你去準備火鴉營,一併西進,西陲軍是涼州最後的脊梁骨,折斷了、這七郡就真正的無敵手了。」
子鼠將首眼珠一轉,皺眉道:「王上,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西陲軍在驍勇,也不過幾萬之眾,若是把火鴉營放在北線上……」
霸王搖頭不止:「大敗林興風之時我曾與燕陽鐵騎有過一戰,北塞的燕陽軍出現在這萬里迢迢外的涼州,著實奇怪。十萬虎槍支起北塞屏障的燕陽軍名不虛傳,小心些總不為過。」
子鼠將首站起身,握著鳳鸞銅球的手伸回袖口,尖細道:「喏!」
霸王徑直走出郡守府,遙望天水。
朔雲郡伏月城。
八萬軍馬開拔,城中宗老帶著一干百姓出城相送,侯霖沖著鄭霄雲一點頭,黑色的老秦戰鼓驚破天穹,鐵甲震震,戰馬嘶鳴。
侯霖所乘的黑馬踏著鼓點繞著長伍邊緣而奔,最後停在了長龍一樣的隊伍前方。
「青州兒郎!可記得岩城一敗?」
「可記得驃騎將軍?可記得戰死的數萬袍澤?」
一片寂靜。
「西陲兒郎!我指的方向有二十萬叛軍!就在不久前、他們攻破了天水郡四道防線!數萬涼州郡兵被打的抬不起頭!你們以命相搏於西陲,可仍有無數百姓死於戰火之中!」
侯霖拔劍高指於天:「可敢與我同去,共破賊軍?!」
八萬人齊呼道:「願隨雍涼侯共破流賊!」
一桿赤底黑字旗立在了侯霖身後,侯霖穩坐馬背,拔蹄東奔。
曠野無風,煦日隨行。
此時的大漢北境燕陽郡內,就在八萬將士齊呼共破流賊之時,一個匈奴年輕人舉起臂膀,一隻飛禽從天而降。
他身後,數萬燕陽將士陣亡所棲的石碑林已蕩然無存,只餘下石渣木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