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章:蚍蜉撼大樹
或許是這一路南奔讓眾人心裡的弦拉的太緊,陸麈這嘲諷十足的話語一出口連帶著周圍背井離鄉的幽州百姓也皆隨著十八騎大笑出聲,柳氏胖管家愈發覺得受辱,臉上掛的笑容也愈發不自然。
陸麈搖了搖頭,沒有在理會這自討無趣的胖管家,招呼身後眾騎偏過人群,順著官道下的路基南去。
離著這長奔往泄百裡外的冀州郡內,已經完全撤出幽州的燕雲軍一路隨著匈奴馬蹄南下,沿著姬城鳴與神之子早已商議的路線恪守住東西兩條百里要道。於是在匈奴氈房裡又有了新的樂子,上到大單于,下到放羊的牧人,無不在嘴裡掛上一邊溜著四腳羊一邊溜著兩腳羊的話語,在匈奴人看來為他們保駕護航的燕雲軍士氣掉到了低谷,幾乎每日都有受氣不住的士卒棄甲逃去,沒了十萬燕陽虎槍支起的北塞幽州,就像在溫軟大床上被脫光的貌美女子,仍由匈奴馬蹄來回蹂躪。
這場百年來大漢最大的劫數,經過了數十年的醞釀,終究爆發至不可收拾。按姬城鳴和神之子兩人數年前的約定,跨過了燕陽軍這一道大坎后匈奴游騎從燕陽郡南下,經遼東樂浪兩郡入冀州,在馬背上戰力絕倫的匈奴游騎來如天墜,去如雷逝,完全可以在三州郡兵毫無招架之力時跨過冀州以北的河套平原,並由此打通一條貫通南北交接的戰線,兵臨北河邊。
到那時,縱使多生出二十萬燕陽鐵騎對此也只能無能為力,一個千瘡百孔的北方三州可不是有所倚仗的北塞九邊,等到臘月時節北河結冰,匈奴百萬馬蹄便可一舉大入中原,攪他個天翻地覆。中原亂,天下亂。
謀划全盤、被二十年前黑衣國士葉荊嵐稱做何以鳴一城,足以鳴一國的姬城鳴與燕雲將軍馬行駒駐馬河套平原之上,比起姬城鳴的淡定從容,註定要背負國賊之名的馬行駒則是焦急太多,看著遠方的飛沙走石顯得心不在焉,他側過眸子瞄著髮鬢俱是斑白的姬城鳴,幾番欲言又止,最後咬牙問道:「先生,幽州刺史棄官潛逃,重嶺府也沒大的動作,南北不過五百里的幽州郡這幫匈奴足足走了一個半月!連中原都已知曉北塞告破,各地都發繳文興兵,如此拖下去,只怕會生變故!」
「馬叔叔這話未免就有些危言聳聽了吧。」
馬行駒回過頭,看到一騎白衣公子哥緩緩行來,心中長嘆一口氣,拱手道:「願聞公子高論。」
白衣公子哥先是瞧了眼目不轉睛直視前方的姬城鳴,見他這個師傅毫不動彈,這才露出個胸有成竹的笑容講解道:「匈奴這時走得慢是想以後踏進了中原這座泥沼能走的快些,不得不說這位長生天的親子卻非眼大心小之徒。重嶺府不過四萬兵卒,還都是步卒,沒了北塞城牆,拿什麼擋住匈奴馬蹄馳騁?至於各地頒發的繳文興兵……」
白衣公子哥呵呵一笑,輕蔑至極:「天授君權的天子都不在了,這劉家的漢室江山已經名存實亡,千年以來除去舞屠年間外,哪還有這麼好的一個機會能使家姓變國姓?」
「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已!」
白衣公子哥策馬到姬城鳴身邊,又小心翼翼看了眼他這位師傅,出言試探道:「師傅來這河套平原,是想看看冀州刺史馮恕是否也是假借抗擊匈奴之名實則擁兵自立吧?」
姬城鳴答非所問道:「聽說你父親在長安自己給自己封了個丞相?」
白衣公子哥神情一凜,輕輕點了點頭。
「紫綬金印,開府立政?」
白衣公子哥眉頭一拱,小聲道:「父親逼泰天帝自刎於未央宮,若想使喚動長安城裡那幫黃紫朝臣,總得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吧……」
姬城鳴冷笑,轉過頭沖著白衣公子哥厲聲道:「一派胡言!泰天帝臨死前遺詔設三王靖難,劉勤帶著玉璽入了益州做蜀王,劉裕去了荊州做安楚王;劉軒去揚州做南陽王,這麼明顯的意圖你是瞧不出來,還是和你父親一樣被那頂冠冕蒙住了眼睛?大漢開朝千年以來何曾有過丞相一說?千年前唯有殷朝皇帝朝歌設立過丞相,結果呢?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不但沒能澄清朝政,反倒交出去了一半的皇權,你父親這麼一做不是等於告訴全天下人誰才是那個謀殺聖上篡奪江山的亂臣賊子么?」
白衣公子哥惶然失措,翻滾下馬抱住姬城鳴的大腿道:「求師傅救我方家!」
姬城鳴不為所動,仍是冷眼相視道:「這天下還沒定主,莫要把身上錦衣現在就當龍袍穿。」
白衣公子哥雙膝下跪,一身蘇綉坊的昂貴錦袍在沙土裡翻滾,也不在乎是否丟了顏面,頭顱深埋朗聲道:「謹聽師傅教誨!」
許久后白衣公子哥才抬起頭,問道:「那師傅,我父親現在應該怎麼辦?」
一陣風沙襲來,姬城鳴緊了緊頭頂的斗笠,一手捂著自己口鼻搖頭道:「覆水難收,既然已經做了還能怎麼辦,你就盼匈奴南下的速度快一些吧,只要全天下人的目光都彙集到北邊,誰還會在乎多一個丞相呢?」
馬行駒迫不及待插話道:「那先生,匈奴何時才能進入河套平原,兵臨北河邊?」
姬城鳴抹去粘在嘴邊的沙礫:「你寬心,你急,他們不急?匈奴窺視中原的山河何止幾十年?時機成熟后,只怕你還望匈奴的馬蹄能慢點。」
白衣公子哥從地上爬起來,若無其事的隨手拍了拍雙膝下擺,聽到遠處若隱若現的金鳴之聲,詫異道:「哦?馮恕還真來了?」
姬城鳴感慨道:「自古以來都是國破見忠佞,日久見人心,九州九個刺史,馮恕起於草芥何談家世,論才學也只算平庸,朝中無人脈,冀州無根基,所剩的也只有這一脈忠腔熱血了。」
白衣公子哥大笑出聲,拍手道:「疾風知草勁,只是這連十萬燕陽鐵騎都沒能做到的事,他一個連兵營都沒踏進去過幾次的書獃子能做到?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何不換做蚍蜉撼大樹,可敬不自量?」
白衣公子哥看向他這個總是語出驚人的師傅,頗為無奈道:「螳臂擋車的舉動,有什麼敬與不敬?勝王敗寇可是師傅您教給我的,莫非覺得馮恕這人能比得上馬昊明?」
姬城鳴面容平靜道:「儒家長談高義,說的就是馮恕這種人,如若真有一天你能登基為聖,希望像你父親這種漢室禍孽多些,還是馮恕這種王朝棟樑多些?」
馬行駒聞言失色,敢在白衣公子哥面前責他父親是禍孽的恐怕也只有這一位了,他如履薄冰的轉過眼珠子,原想著白衣公子哥會大發雷霆,卻見一臉嬉笑的白衣公子哥用一種諂媚語調道:「都不希望,我啊、希望像老師這種國之大才多一些。」
姬城鳴無動於衷,馬行駒默不吭聲,白衣公子哥又道:「我更好奇冀州所剩不多的幾萬郡兵有多少願意和馮恕成匈奴刀口下的屍骨,世族有高節,朝臣有忠義,但這些白身又能有多少為他劉漢赴死的人?」
「有了燕陽十萬鐵騎做表率,不會少的。」
白衣公子哥撫衣笑談道:「最好,這樣我這邊就少了太多麻煩,驅虎吞狼,讓匈奴和冀州剩下的餘孽廝殺去,最好拼個兩敗俱傷,咱們啊,隔岸觀火,最後得個漁翁之利!」
姬城鳴眺望遠處風沙熄湮后展露一角的赤色漢家旗,勒馬離去。白衣公子哥攥緊雙拳,一改在姬城鳴眼下玩世不恭的模樣,同樣看向冀州軍駐紮的營寨輪廓,目如鷹顧,喃喃自話:「漢有劉麟持赤霄破大殷開朝立社稷,我方笠又如何做不得覆漢之人!」
他伸出一掌平攤,旋即覆手而背道:「大丈夫當提三尺劍,當創萬世功!」
遠處冀州軍營,拒馬林立,一撥接著一波的冀州郡兵入駐營寨之中。冀州刺史馮恕一手牽住韁繩,一手持劍而立,身後跟著冀州十郡的武官將領。
一名侍從手裡拿著軍薄名單走上前,附耳道:「稟大人,穎豐郡的八千郡兵未至,還有博陵郡的羽林郎昨夜帶著本部人馬走了……」
馮恕打斷道:「留在這的有多少人?」
侍從遞過名單,馮恕見軍薄上幾乎一半的名字被描黑之後面無表情,一身綉紅的二品錦雞官袍在飛塵中鮮艷無比。
任職冀州刺史十三年的馮恕看向轅門下一張張或陌生或相識的面孔,在無數一樣望著他的眼眸下拔出自舉士之後在未出鞘過的彩穗利劍。
年華東流而逝,寶劍如故而新。
「各位將軍,馮某一介書生從沒上過戰場,今日至身死,就仰仗各位多提點幫襯了。」
「既然各位將軍留在了這裡,馮某也就不多說什麼廢話了,只拜託諸位一點。」
「多殺幾個匈蠻,讓他們的馬蹄慢下來,好知道大漢九州不光有壯麗山河,亦有碧血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