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章:一郡疆場(上)
西涼。
暖春天晴,萬里無雲。
要是擱在前幾年少不了富家小姐或紈絝子弟乘風踏春,一路上歡聲笑語吟詩作賦,所謂的春風得意馬蹄疾指的也是這番風景。不過春遊玩樂無拘無束的畫面或許在中原江南還能看見,卻與涼州這浸染鮮血埋沒屍骨的土地徹底無緣了。
南北方圓不過五十里的朔雲郡實在太小,小的連涼州本土百姓都常常遺忘涼州境內還有這麼一個名不見經不傳的小郡。涼州行商在外的賈人口頭長掛的是天水郡,涼州十商九出於此,不論是遠去西域還是在涼州本地跑買賣,只要能跟天水郡有半點淵源必說自己是天水郡的商賈,似乎天水郡的商人地位都比其餘郡縣要高出一頭不止,就如面容姣好的清倌女子但凡給自己帶上個江南瘦馬的標籤,身價就得往上番一倍不止,逐名趨利,無人能免俗。
相對於地靈人傑的天水郡,朔雲郡就像后媽養大的孩兒,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每年至歲末前往州邸府宣領政要,朔雲郡的官員都是走在其他六郡身後默默無聲,而天水郡和隴右郡的官員則是嗓門最大頤氣指使好不威風。而如今,就這麼一個小郡卻成了涼州官場上下目光所聚之地。
縱橫南北不過五十里二十城十二萬戶的土地上,多出了二十萬兵甲,使得朔雲郡單是聽上去就顯得擁擠。
荒草野地,新春萌芽的枝葉在來回踏踐不斷的馬蹄下泱泱無神,飽經摧殘后又被沙土掩蓋,不見天日。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然不會顧忌一顆野草的感受,涼州已亂,亂世人命如草芥,更何況是真正的草芥呢?
天色正明,風輕雲淡,連吐納呼氣都能讓人感到一陣神清氣爽,已經把方圓三里踏遍的一伍輕騎停靠在矮丘下,拿出水壺替他們的過命馬兄弟沖刷馬鼻。
皮鐵相間又被紅漆上色的輕甲證實了他們的身份,不同於西陲戍軍的軍規,一伍探標凡是停歇休整一定要撒出去三騎警戒,這一伍輕騎除了領頭的伍長還警惕的東瞄西望,其餘九個人都懶洋洋的躺在一旁,沖刷完馬鼻后又給自己大灌一口,旋即平躺在了地上,在春日照耀下懶洋洋的打著哈欠。
「伍長,你就別看了,這鬼地方哪有半個人影?涼州這破地方啊就這樣,只有為了飽肚子的暴民叛軍,就沒個像人樣的東西。」
已經上了歲頭的老伍長狠狠剮了眼躺在他身後口無遮攔的年輕小伙,生的是白白凈凈,只是不修邊幅,翎盔被他擋在面前成了遮陽帽,露出日久不修雜亂的胡茬,嘴裡還在念叨抱怨道:「還是咱們青州好啊,這時節草長鶯飛,城裡的小娘都出來賞春,我和幾個哥們就賞她們。」
想到這點後年輕小伙直樂呵,索性挺起身扒下翎盔,看著仍舊一絲不苟四處張望的伍長問道:「伍長,到底啥時候咱們才能回青州啊,我都一年多沒見過我娘了。」
一說到久未謀面的娘親,即使這小伙再沒心沒肺同樣也紅了眼眶。
近鄉情怯,遠鄉思切。話音剛落,其餘八人也都從地上坐了起來,其中年紀最大的一人嘴裡叼著一根嫩綠草桿,額頭臉頰儘是褶皺的老臉一提,露出兩行參差不齊的黃牙道:「就你想你娘啊,我還想我閨女呢。也不知道她二舅給她尋到個好人家沒,這一來二回在涼州都待了一年多,我閨女要是真嫁人了,我這個老丈人怎麼也得漸漸女婿長啥樣不是?」
年輕小伙聽后頓時急了眼,手掌攀到這人大腿上狠狠一抓一擰,連他臉上褶皺都一同打起圈來。
「嚴老頭,你不是說等我回去把你女兒許給我么!怎麼這就嫁人了?」
只知姓氏的嚴老頭一腳踹開這小伙,捂著大腿嘶嘶吸著涼氣道:「屁話!我不這麼說岩城那一仗你能把我背出來?你這小鬼毛手毛腳的,真當我這身子骨跟你們年輕人一樣?馬背上顛簸這麼久都已經散架了,你還這麼用力……」
老伍長聽到岩城之後,神情一滯,明顯帶著不自然的輕笑轉過身,嚴老頭自知言失,哧哧的露出兩排大黃牙尷尬一笑,使得氣氛更為凝重,其餘幾人也都閉上閑侃瞎聊的話頭,只剩下涼地從未停止過的呼呼風嘯。
岩城之名,對於僥倖逃過那場劫難的青州余軍來說就宛如煉獄的代名詞,幾萬袍澤兄弟死於沙場,十萬朝廷精銳一戰而敗,輜重糧草盡失,屍骨數里可見。
老伍長有些出神,那日夾在山谷中間的岩城大雪漫天,對於從青州遠道而來的他們來說是中原不可多見的異象,故而更是記憶猶新。漫天風雪間灼熱熾焰如浪濤襲來,拍打在他袍澤的身體之上,空中無數火球自天而殞,焦屍無數。
正二品的驃騎將軍死了,他這一標的副伍長也被叛軍馬蹄踏作血泥,他猶記得那場倉惶敗退中一個個倒在叛軍刀口下的青州兒郎和叛軍士卒一張張猙獰殺戮的面容。
許久后他回過神,發現雙手在顫抖,提了一口氣后強行將這些註定至死不忘的悲慘回憶釋懷后他道:「在往南邊行十里,然後回去復命,侯爺可答應我們了,等到平叛之後他願向朝廷上書一封,我們也就能安然回鄉了。」
十人站起身,隨手拍打掉沾染在身上的灰塵,正準備上馬時,探哨經驗豐富的嚴老頭挑了挑眉,右手舉掌,旁邊幾人心有靈犀,連忙按住馬嘴,屏氣凝神細聽起來。
一陣不算醒耳的馬蹄漸行漸近,老伍長點了點頭,幾人瞬間乘上馬匹,朝著四周張望。
耳力聰敏的嚴老頭小聲道:「會不會是其餘探標?伏月城一戰後叛軍大敗,咱們這幾日把這小小的朔雲郡都快走遍了也沒遇到叛軍蹤影,總不會在今日撞見了吧。」
老伍長雙眼一眯,手中抓起背後掛著的短擲槍道:「你可真是個烏鴉嘴。」
東北的荒野上,驟然乍現數道黑影,正朝他們奔來。老伍長粗略一掃,見到這隊叛軍輕騎和他們人數相仿,殺意迸發,向身後遞出個眼神尋求意見。
嚴老頭吐出口中的草稈,手裡提著劍身道:「同行是冤家,既然碰到了就沒有你過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之說,人數跟咱們差不多,要是怯戰跑了傳出去,咱們這一伍所有人以後腰桿可都直不起來。」
其餘幾人紛紛點頭,本來就被西陲軍馬的鄙夷眼神打量的渾身難受,一日都沒舒坦過,這次提回去幾顆人頭怎麼也挽回些顏面,當兵吃糧,若是怕死,還是趁早去做個莊稼漢。
幾息之間老伍長見幾人表了態,當即拿定了主意,也不用在說什麼廢話,見到朝他們飛馳衝來的叛軍輕騎一夾馬腹奔了上去。
叛軍輕騎很快,快到毫不遜色於涼州眨眼百里的烈風,等到離的更近,能看清對方裝束輪廓時,老伍長這才發現這幫叛軍輕騎的特別之處。
看似陣勢雜亂的數騎之後,還有被套馬杆捆綁並排馳騁的數匹戰馬,而這幫叛軍裝束則是他們從沒見過的甲胄,通體都被黑色的鐵片籠罩其中,還有造價昂貴的面甲,只露出一對眼睛凝視著己方。
如果這隻讓老伍長驚奇的話,那沒有騎乘任何戰馬僅靠雙腿就和戰馬四蹄齊驅一樣快,還有過之而無不及跑在最前面的壯漢,則讓老伍長倒吸一口涼氣。
沒能作過多猜想,老伍長手中短槍便脫手而出,在短槍撕空沖著跑的比戰馬還快的壯漢一頭紮下時,他背後第二根短槍也握在了掌心。
與旁邊高大大馬齊肩的壯漢沒有佩戴任何甲胄,一身草黃色的布衣,腳上也僅僅穿著一雙結實草鞋,背後掛著一把兩刃開山斧。凌空一矛說至就至,在半空中傾斜出個陡樣角度直插壯漢面首。
僅憑雙腿就和戰馬四蹄一樣疾馳如風的壯漢不慌不忙側過身,一支粗如壯年男子大腿的臂膀屈彎抬起,一肘將短槍從半空中震攔而下,這一霸氣舉動更讓已經緊泯雙唇的老伍長雪上加霜,知道今日是碰到扎手的點子,要不傾盡全身解數,必定一伍十人都要葬身此處。
他右手握著的槍桿狠拍了下戰馬屁股,又凌厲拋出第二槍,嚴老頭是在這伍時間最長的人,不用老伍長去畫蛇添足指點什麼,他馬頭便超過老什長沖向與傳言中萬人敵毫無區別的壯漢。
這一短槍比之第一槍更為刁鑽,槍身平滑直迸,眨眼間便只留一道殘影在壯漢小腹前,近乎一丈高的壯漢咧開大嘴沖著舉起長劍的老伍長憨憨一笑,身後叛軍騎卒騎術嫻熟,與站定身子的壯漢擦肩迎向官軍幾騎,壯漢並不閃躲,反而在短槍臨近肚腹之時高高跳起,一腳將勁道渾厚的短槍踩於腳下。
老伍長牙口咬得硌咯作響,嚴老頭已經借著百丈沖勢撞向這壯漢,老伍長看著眼前血肉橫飛的慘景,瞳孔瞬間縮小。
壯漢並沒有如他所想渾身筋骨盡碎飛身而倒,反而是嚴老頭胯下的戰馬自馬頭馬脖接連著小半個馬身成了血泥肉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