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章:任馳騁(上)
有了寥寥幾字的『寒暄客套』后,兩邊沾滿對方鮮血的猛獸不在出言譏諷,赤裸裸露出獠牙準備招呼對方,本就是不死不休的敵人,也用不著在放什麼狠話來激怒對方。
雪狼營這邊的伍長在看到虎騎營三騎並出奔來后,手中長槍一舞,同樣以三騎招架而上,兩邊都深知看似這無腦的魯莽對拼里暗藏玄機,決定這場註定要死上幾條人命的拼殺關鍵不在於短兵相接的對沖六人,而在於朝著兩邊包抄的其餘幾人。
異族面孔的雪狼營騎卒面無表情,策馬緩奔遊離於外,一雙比漢人要亮澤太多的碧色眸子一眨也不眨,只盯著挽出一張硬木弓的虎騎營男子,眈眈而視。
當他們倆人相距兩百步左右時,荒野中央的六騎已經是咫尺距離,虎騎營男子果斷轉過身,側馬挽弓,手中硬木弓應聲而發,一根白羽箭矢瞬出,以一道流虹弧度射向同樣以錐形陣衝鋒的雪狼營三騎。
充當錐形陣鑿頭的雪狼營伍長不得已低下頭,戰馬衝鋒的速度也稍減幾分,好在身後距離相隔數丈的兩騎袍澤也一齊壓滿速度,使得陣型不亂,箭矢從他頭頂掠過,釘在不遠處的沙石之上。
家鄉遠在東羌郡以西群山之中的雪狼營騎卒緊咬嘴唇,淡然面容浮現出些許緊張,按他以往的經驗之談,單是靠雙臂張力的弓箭射程絕無這麼遠,既然這叛軍騎卒敢於張弓出這一箭,說明他臂力毫不遜色西陲邊上的精銳弓弩手。
他正了正神色,半蹲在馬背上,突兀站起身,已經勾在手掌許久的擲槍舉過腦後,面向正要搭弓射出第二箭的虎騎營男子。在一陣胸膛上下吐納起伏之後旋即甩出,虎虎生風。
羌人戰士多善投擲,在馬背上他使不出族中代代相傳的八疊步投,卻一樣不容小覷。擲槍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后筆直落下,虎騎營男子伸出一掌摁在馬頭,撫慰已經感知危險的戰馬,另一隻手拽住馬尾,吃痛后的戰馬長鳴一聲,向後打轉,擲矛隨嘶鳴而落,釘在了之前馬頭所在的地方,飛濺起的沙礫砸在戰馬兩條前蹄上,更讓虎騎營男子心有餘悸,看向擲出這矛的羌人目光里蘊含的殺意也便更濃厚。
羌人輕嘆口氣,這矛他是朝著虎騎營男子所擲,準頭還是差了些許。
同時,荒野中心的六騎也碰撞在了一起。
雪狼營這邊在第一根箭矢之後又在馬上變換身形躲過三支來自不同方向的箭矢,衝鋒陣型也就有了破綻,致使前額已經被汗水浸濕的雪狼營伍長倚臂前挺的槍鋒也有了偏差。
同樣叛軍虎騎營這邊三人也不好過,為了應付兩根交錯襲來的擲槍,虎騎營伍長不得已死死拉住韁繩,除了戰馬馬脖上留下了一條鮮紅血痕外,他身後一騎亦被一根箭矢擦傷,肩膀上的吞獸花紋被削去,所幸並不礙事。
當六騎臨近交手時,就沒了對峙時預想的章法那樣,完全憑藉自己本事廝殺。
眼中只有眼花繚亂寒芒四點的二十騎並不知道,漢陽城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如他們一樣遭遇拼殺的虎騎雪狼兩營騎卒,加起來足有千人之眾。
就在雪狼營伍長刺出第二槍的同時幾十裡外,一個無名小矮丘上侯霖用一根樹枝歪歪扭扭的寫下漢陽城三個字,又隨手握住一塊石頭,置於上面。
侯霖抬起頭,談不上什麼風雅舉止,左衽長袍拉的半開,露出能瞧見一角的箭傷傷疤。一邊皺著眉頭一邊抹去鬢角汗珠道:「之所以讓謝將軍把哨騎都遣在漢陽城四周,是因為漢陽城的地勢就如同朔雲郡在涼州的中樞一樣,是必爭之地。霸王攜眾入朔雲郡,來勢匆忙,按現在有的軍情和時日來算漢陽城應該還沒有大軍駐守,奪了此城便等於穩固住了半個朔雲郡,退可據伏月城而守,進可扎於隴右郡邊,霸王不是兵法的青稚雛頭,知道這城得失的利害,在晚上些時日咱們可就瞧不見漢陽城的城牆了。」
矮丘上,人頭攢動,矮丘下,旌旗翻湧。
一位西陲將尉輕敲自己腦殼道:「那按照侯爺的意思是要搶在霸王前面攻下漢陽城?」
侯霖狡黠一笑,一旁的榮孟起道:「漢陽城,雞肋一塊,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搶在霸王前攻佔此城不難,難得是據險而守,霸王軍馬人數絕不少於我軍,漢陽城方圓數十里再無堅壁拱衛,我孤軍守孤城,必敗。」
矮丘上一陣喧囂,發問的西陲將尉輕笑道:「那要怎麼打?守不能守,攻又不能攻,難道等霸王大軍殺到?」
侯霖笑容幅度更甚:「就是要等霸王的軍馬到,打他個措手不及!」
沒有和人群扎堆的李義淡淡道:「圍點打援,侯爺好算計。」
侯霖抬起頭道:「還得仰仗西陲軍的眾將士浴血沙場,我啊,也就在這土丘上指點江山可以,臨陣運籌帷幄,李將軍和謝將軍才是行家。」
「侯爺決勝千里之外,過謙了。」
趴在一人背後手裡拿著一把破舊扇子的雲向鳶揮手道:「你兩就別互吹了,叛軍可不是人人拿捏的軟柿子,牙口不硬反被嘣,咱們啊、輸不起!」
侯霖李義相視一笑,從沒在軍議之時開口說過話的秦舞陽破天荒的出口道:「霸王擅長騎兵作戰,常常以步卒陷陣,騎軍取勝;虎騎營更是他一手精心調校出的精銳騎軍,若是不能在正面戰場上與虎騎營一戰,戰前規劃再多也都只是痴人口中的夢話。」
李義微張嘴,瞥了秦舞陽一眼,帶著不予質疑的傲氣道:「多慮了,我西陲軍真沒怕過誰。」
漢陽城西數十裡外。
人數僅有二十的小戰場上終於有了傷亡。先是以虎騎營騎卒被一枚擲槍從馬上刺穿,釘在了荒涼戈壁,而短兵交手的六人中除了兩邊的伍長外,四人三人落馬而亡,另一人腰側還橫刺一把淌血的佩劍,靜靜的趴在原地打轉的戰馬背上,早已斷了氣息。
雪狼營伍長半邊白甲染的鮮紅,手中長槍在其中一名虎騎營騎卒的胸膛之上,斜插進沙土之中,手掌握在劍柄上一攥,就是血汗從手掌紋路流出。
自始至終,沒有一人開口。
土丘上,侯霖又在充當漢陽城的石塊兩邊用樹枝劃出兩道線,順帶著憑記憶把隴右郡郡邊模糊的給描畫出來道:「霸王一旦得知漢陽城被圍,必定兵分兩路來救。」
「霸王要是知道咱們意圖不來呢?」
侯霖被打斷後有些不悅,掃了一眼開口的人,開口的西陲將校也不膽怯,反而撅著嘴角與他對視,知道這幫心高氣傲的西陲將校不是自己在這靠畫幾道橫豎就能說服的侯霖耐著性子解釋道:「這圈套是不高明,瞞不過霸王,可他必須得來。」
打斷侯霖的漢子得寸進尺:「侯爺、要是不來呢?」
一聲『侯爺』聲調拖長,調侃十足,怕侯霖掛不住臉的李義輕咳一聲,用胳膊肘捅了這人一下,比起侯霖在西陲軍積威太多的李義威懾之後,這人才收斂幾分。
侯霖死盯著他,片刻后低下頭,手裡拿著樹枝點了點代表漢陽城的石頭道:「霸王不會坐視不理,看著漢陽城落進我軍之手,讓我們穩固住現在奪來的地界穩紮穩打,他知道有詐,也迫不得已一定會來。」
「既然用了跋涉攻堅的虎騎營作為哨探,說明霸王心裡很急,他急什麼我不知道,但打仗就是看誰穩得住,這點我明白的。」
侯霖扯了扯外翻的左衽胸襟,那人已經遁進人群中默不作聲。
侯霖也沒有乘勢在出言指桑罵槐,他心知肚明,在場的將尉里對他心服口服的沒幾個,表面上和氣恭敬的李義也僅僅是表面。正要到了戰況危急的緊要關頭,他這個本就是空架子的雍涼侯就會徹徹底底變成一個花瓶。
憑藉自己本事成為西陲五庭柱的謝狄春和李義絕然不會到那時讓他來發號施令,只會覺得他礙眼。至於青州軍這邊……
侯霖站起身,用腳尖踢開石子,看著正在驅熱扇風的雲向鳶,心中茫然。他能猜到謝狄春和李義心中如何作想,可對當初在岩城冰天雪地里背他逃出生機的雲向鳶捉摸不透。
服眾二字說來容易做起來又談何容易?
更何況是身邊這幫虎狼之師?
侯霖甩開樹枝,看了眼不知何時一樣被孤立在外獨立一旁的榮孟起,仍舊風度翩然,不負涼州幼麟的名號。
人艱不拆啊!
與此同時,漢陽城西的廝殺也拉下了帷幕,白甲成血甲的雪狼營伍長一步一瘸的牽著虎騎營放在一邊的輔馬走進腦袋盡被割掉的血泊里,四仰八叉的躺下。
手裡提著兩顆人頭的碧眼羌人抹了抹嘴角的血跡,背後的槍袋裡已經一根不剩。
雪狼營勝了,卻是慘勝,餘下不到一半的人數更是人人帶傷。
看著大腿上還插著一根箭矢的伍長碧眼羌人沙啞問道:「老甘也死了,這小子在西陲邊上冒著箭雨都毫髮無損,居然會死在一把叛軍丟出的短劍上,呵呵!」
看著笑容蒼涼的碧眼羌人,雪狼營伍長強忍著疼痛支撐坐起道:「十顆腦袋,勉強交差了,把兄弟們屍體也一併帶回去吧,往回走的路上應該是碰不到叛軍了。」
一直和伍長不對眼的羌人抬杠道:「碰到了呢?」
「一樣帶回去!」
羌人面色柔和了許多,抱拳挺直了腰板:「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