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章:任馳騁(下)
晨有三千白甲揚鞭出營,暮歸之時白甲染晚霞。
漢陽城西五十裡外的荒原,比起貧瘠蒼茫的東羌郡唯一勝出的一點便有數條稱不上闊江大河的暗流小溪,沿著古河床流域隱蔽在土塊沙層之下,有了水源,大軍才有了立營駐紮的資本。
涼州之窮,貧寒便體現在這水上,江南之富,饒在魚米之鄉。
已故的御史大夫梁雲曾經就給泰天帝上書說過,若是放在其餘一州,即便旱災也不會出現涼州的燃眉險情,民成寇、鼎烹人。
數排拒馬杆和鐵蒺藜埋在大營外,除了轅門的行路外,八萬軍中所有的木柱都被削成了拒馬擺放,委實是被霸王虎騎營善奔襲的幾次光輝戰績打的怕了。第一個成了馬蹄下亡魂的武威郡府寒膽城,幾千武威郡精銳郡卒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便被虎騎營掩殺一同,連城門都來不及關閉便成了路邊的屍骨。
岩城一戰,侯霖更是幾番死裡逃生,對於那日隆冬大雪和漫天火光記憶猶新。更忘不了城外那場燕陽鐵騎殺退虎騎營的一戰。
想到這,侯霖露出個滿足笑容,也不知馬瑾那小子怎麼樣了,長安宮變,正值年輕力壯卻暮氣沉沉的泰天皇帝死社稷,作為大漢國之屏障的燕陽府按理不該像一潭死水一樣毫無動靜,苦於深陷這涼州兵事又無消息來源,侯霖只能憑著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來擬想燕陽軍和馬瑾的動向。
侯霖兩隻手揣在寬大袖口裡,交叉摩挲。鄭霄雲侍立身側,這才顯得稍稍有了些高位者的氣態。轅門下方,謝狄春腋下夾著頭盔看著一隊又一隊替代青州騎出哨探情的雪狼營復命歸營,身影被西斜落日拉的細長,伶仃孑然。
「謝將軍總計放出去了二十伍雪狼營騎卒,到現在只回來了八隊,剛剛回來的那隊前幾日我才跟他們伍長閑談過幾句,是個典型的涼州漢子,豪爽大氣,只是沒能回來。」
侯霖站得筆直,謝狄春的倒影恰好拉在他腳下,他向前邁了一步,有意避開謝狄春倒影的腦袋,只是很快又縮了回來,仍舊在原地站立,聽到鄭霄雲略帶感傷的話語後腦袋輕點,致意自己聽見了。
「回來的其他幾伍各有傷亡,有一伍在乘馬的只剩下兩人了,身後用韁繩牽繫的戰馬上都是被馱運回的屍體……」
侯霖無悲無喜打斷道:「我一直站在這,我看得見。」
鄭霄雲語塞,低下頭長嘆一聲道:「可惜這幫西陲漢子,若是擱在西陲邊境上,不知能多殺多少黑羌人,結果卻在咱兒大漢自己的地盤和自己的人生死相向。」
「大漢千年,從來都是內憂多於外患,幾次外族侵擾前必定是朝綱不正,奸佞當道,才致使國力衰頹給了外族可乘之機。唯有這次大亂不同,國力正盛之時天子蒙難,四方雲擾,涼州又遭遇百年大旱,七郡內萬畝田地顆粒無收……」
侯霖回過頭,輕笑一聲道:「扯遠了,當下要務實,可不能像在學士府時那樣高談闊論指點江山了,幾千年來哪一個名將是在紙上唾沫上畫出說出的。」
鄭霄雲眼見天色開始昏暗,侯霖搶先道:「你先幫忙把營帳里的火生起來吧,涼州這鬼天氣,午時能把人晒乾,晚上能把人凍僵。」
「我在站一會。」
侯霖一如轅門下站立如石塑的謝狄春,仍由晚風撲面,屹立不動。
又是一行雪狼營騎卒歸營,六匹戰馬、三人,七具屍首。居前的伍長見到謝狄春后捂著肚腹下馬,露出兩行血齒艱難一笑道:「將軍!」
謝狄春身影一頓,看到伍長身後的馬匹上被一把斷掉持桿長矛貫穿胸膛的屍首,生生抑住悲憤語氣故作平穩道:「稟情。」
肚腹被簡單包紮還在往外滲血的伍長正色道:「稟將軍,我伍在漢陽城北二十裡外遭遇大批叛軍,人數過千,幾乎人人披甲,步卒居多,好在沒有被發覺,只是在歸來途中遇見一支同樣回城赴命的叛軍哨騎,截掉了九人,剩下的一個讓他跑了。」
伍長通紅的手從肚腹上鬆開,猛然抱拳低頭道:「是末將無能!」
謝狄春扶住他臂膀:「傷勢如何?」
伍長燦然一笑:「不礙事,捅我這劍的叛軍卒子人頭就綁在我馬上,將軍,末將斗膽在請個情,能否把我這一伍的軍功全算到七個陣亡兄弟的身上,他們家眷都在東羌郡,劉貿然那小子上面還有雙親要撫養,最小的弟弟才上書院,缺銀子……」
謝狄春看著眼神里真情流露的伍長,瞥向身後那匹戰馬的主人。
被削掉長桿的矛尖依舊鋒利,白甲盡紅,即使侯霖隔著很遠,一眯眼還是瞧見了橫趴在馬背上的屍首除了血已乾涸的矛頭外,還有兩支箭矢深深嵌入分不清血肉鐵甲的軀體里,連同戰馬都後背都被血浸的鮮紅。
一葉可知秋夏更替,一眼可知戰事慘烈。
還在喋喋不休的伍長沒有注意到謝狄春扶他的雙臂在輕微顫抖,即便他注意到,也不會覺得這位年紀輕輕便在西陲邊上讓黑羌賊子聞風喪膽的五庭柱之一會有外露膽怯的一刻。
「吳桐這小子幫我擋了一矛,不然就是他牽我回來了,將軍,我這一伍都是苦命孩子,雖說命背不能怨父母,咱雪狼營戰死了兄弟更不能怨上面的將尉不是?吳桐這小子對將軍你最是崇敬,曾經私底下悄悄告訴過我,入雪狼營就是為了將軍你,他家裡更苦,要是沒撫恤送回去怕他那個斷了一臂的哥哥就活不過今年了。」
伍長看著一動不動緊咬雙唇的謝狄春,一下急了眼,下意識就要下跪,卻被謝狄春死死拽住。
「准了。」
六馬入營,三個還活著的將士牽著七名已死去的袍澤,羈絆僅僅是兩根纏成死結的繩索。
侯霖眼眶莫名紅了,他當然知道在這茫茫荒野上帶回六具屍首有多難,但他更相信不論身陷怎樣險境,被多少敵騎追圍,那兩根繩索都不會斷。
肚腹處鱗甲破碎如一張蛛網的雪狼營伍長在經過侯霖身邊時還不忘稍稍一停,舉起手縫都是塵灰血泥的拳頭,鄭重一禮道:「侯爺!」
這大概是侯霖笑的最難的一次了。
走到謝狄春身邊時,侯霖這才發現;這個似乎為了殺戮而生、西陲最年輕的五庭柱,抹了抹眼角,血絲密布的眼眶移到侯霖臉上,漠然道:「朔雲郡的風沙不比西陲邊上的小啊?」
無數說辭在侯霖腦海里如走馬燈花閃過,當他吐出口時,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雙肩更加沉重。
「對不起。」
謝狄春一臉疑色的看著他,倏忽輕哼一聲,如往日一樣不近人情道:「軍報我大致總結了一番,每伍遇到的叛軍騎卒共計十人,外攜輔馬十匹,是虎騎營無誤。叛軍已經入駐了漢陽城,不光是虎騎營,南北兩邊都看見了人數過千的步卒行旅,看來我們還是晚了一步。」
謝狄春側過身,背對著侯霖聲音緩和下來道:「我知道你為何要說對不起,但你不必說,入伍前他們就知道西陲軍不是涼州境內混日子的郡兵,保不齊哪天就會沒命。底下將士不知道你這個侯爺來歷,當你是奉朝廷之命的入涼欽差,我卻知曉你窮的叮噹響,不然來西陲不會連幾箱收買人心的黃金都沒有。」
侯霖欲言又止,謝狄春舉起一掌讓侯霖閉嘴,自己繼續說道:「我也知道天子死了,天下必定大亂,沒了天子何來朝廷?按國法陣亡疆場的將士家眷該拿的那五十兩銀子也不會有人送到他們家中,說的更難聽些、我底下這幫不知為了什麼賣命的弟兄,都是白死。」
侯霖狠狠拽住衣袂,眼神凶煞。謝狄春手抓立翎提著自己頭盔,苦笑道:「這幫西陲漢子不該死的這麼沒價值,不過你放心,我在邊軍這麼多年還存了些積蓄,起碼不會虧待跟我出生入死的將士。也不瞞你說、燒了這麼多黑羌部落,西陲軍里還是有不少能換真金白銀的好東西,我們也沒傻到都上繳到國庫。」
謝狄春看著轉而一臉懵懂的侯霖,一副奸計得逞后的狡詐笑容道:「侯爺啊、你不會上告朝廷表奏我西陲軍貪贓枉法吧。」
侯霖沒開口,只覺得謝狄春這副從沒見過的神情讓他毛骨悚然。
「陣亡將士的家眷會收到撫恤銀兩,一個銅板都不會少。這事你就不用費心了,不過我告訴你這事不是讓你心裡好受些,我西陲男兒的性命不是一堆銀子便能買回來的。」
謝狄春『大不敬』的用食指指著侯霖,一字一點,像是想點進侯霖的心口深處:「侯霖、你要真是為了平叛就好好思量思量接下來的仗怎麼打,我西陲軍把軍情給你拿了回來,就是為了後面能少死人。」
侯霖瞪大了瞳孔,看著雙眼逐漸冰冷的謝狄春放下手,寒聲道:「你要是為了西陲的兵權假借平叛之名行割據謀逆之事,我謝狄春必摘你項上人頭!」
侯霖置之一笑,敲打自己的佩劍道:「真要有那麼一天,還請謝將軍割我人頭時莫猶豫。」
日漸西墜,轅門之下、一甲一袍,四目相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