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訴
傅康華就是傅家的定海神針,傅希堯篤定爺爺會替自己擺平父母那一道難關,心裡已經放鬆不少,剛才被打的疼就開始一束束地浮上來,傅希媛拿出藥箱替他上藥,沾了藥水的棉花一碰到傷口他就齜牙咧嘴地喊疼,傅希媛故意下手更狠了一些,跟彈棉花似的不輕不重打著他的軟肋:「現在知道痛了?爸媽是白疼你了,居然敢說出那樣的混話來氣他們,你心裡過意得去么?」
從小到大,這個弟弟無論犯了什麼錯,大家總捨不得責罵,而得了什麼好卻第一時間送到他跟前,同小祖宗似的捧著哄著,所以他的性格也比較厲害,甚至有些目中無人。不過她知道他為人處世還算有分寸,不會做太出格的事情,這次若不是被逼急了,他有的是法子同父母慢慢磨,而且不是真的對那女孩子上了心,哪裡會這樣鬧?
傅希堯本來還嬉皮笑臉的,這下卻抿緊了唇,好像在思考,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好半晌才問了一句:「姐,你還怨嗎?」他問的自然是當年傅希媛被家人拆散鴛鴦,然後被迫嫁給家世相當的姐夫的事。那時他剛從國外留學回來,還沒來得及參與,事情已經差不多塵埃落定,所以他沒什麼感覺,只是今時今日,卻感同身受,他人脈通天,哪裡會不知道二姐和姐夫一直相敬如冰,到現在竟還鬧到分居,她該是最難受的一個吧。
傅希媛頓住手,愣愣失神了好一會,尖細的下巴動了動,又忽然笑道:「我不過是說你兩句,你倒反將我一軍,都過去那麼多年的事情還提來做什麼?大過年的,晦氣!」可她的手跟她的心一起漸漸地冰冷,眼底的溫柔不過是她偽裝於人前的武器。
她看似嬌弱,卻跟每一個傅家人一樣,不會將脆弱表現出來,只是半年前得知那人要結婚的消息以後,她不堪一擊的防守轟然坍塌,也因此跟丈夫漸行漸遠,她當然怨過,還想過去死,可終究背棄了那個人遵從父母之命嫁了別人,一切不再有任何的意義。
傅希堯定定看著二姐連化妝都掩不了的慘白臉色,眼底有一層光,下意識說:「姐,你想哭就哭吧,這裡沒旁人,我也不會笑你的。」這些年,她壓抑了太多太久了。
傅希媛一怔,然後笑著打了他一下:「莫不是被大哥打傻了?凈說些胡話!」她轉過身收拾藥箱,藉以掩飾自己有些泛酸的失態,如果不是爺爺親自去接,她根本不想回來的,她站到窗檯前,夜幕已經降臨,外頭黑壓壓的一片,正當傅希堯暗罵自己哪壺不該提哪壺的時候,聽見她輕輕柔柔的聲音說:「我不能哭,也不能後悔。」
雖然說得模稜兩可,不過傅希堯卻懂她的意思,人生路只有一條,還談什麼悔什麼怨什麼恨?只是如此,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能向父母妥協,他也從來沒有正經地妥協過任何事就對了。
想到了今晚的事,傅希媛皺了皺眉,又重新走回傅希堯身邊,低頭問他:「接下來你到底想怎麼做?爸媽他們是關心則亂,一時被你唬住了,可等他們冷靜下來就能想清楚,難道到時候你又鬧一次?」
傅希堯往後一靠,從口袋裡拿出那條夏小冉不稀罕的項鏈,擱在手心裡把玩著,打磨得極為細膩的鑽石在光影下折出耀眼的光芒,他半笑不笑地說:「我還能怎麼辦?你也說了,我再本事也不過是鬧一鬧,爸媽不答應我也沒轍了。」
傅希媛神色微變,知他已經打算破罐子破摔,無論如何也逼得爸媽答應他,她卻不贊同地正色道:「收起你生意場上謀算別人的壞水兒,這裡是你家,我們是你親人,打不斷的血脈。我還不知你的脾性?素來得不到手絕不罷休,你說沒轍騙騙外人可以,別想騙我!」見二姐突然如此疾言厲色,傅希堯臉色也不好看,想著反駁,傅希媛卻比他更快一步,「我是為你好,等我說完,你覺得沒道理的話完全可以當是耳邊風。」
這樣一來,傅希堯再忍不住也只能聽著。
「我聽說那女孩有了你孩子你才這麼急吧?還有今晚這一鬧,你也是算準了爺爺會回來?爺爺向來疼你到骨子裡,你不過左右說兩句好聽的,只要不是很過分的事他肯定什麼都答應你,況且還有孩子這一樁……你十拿九穩他老人家定會幫你跟爸媽說項,可你想過沒有,即使你能順利結婚,那結婚以後呢?她嫁給你,同時也是嫁進傅家,爸媽不歡喜,你還能一直兜著?就算你們住外頭,可隔三差五逢年過節你們總得回來吧,到時她如何自處?你們男人是沒做過人家媳婦不懂這些彎彎繞繞,尤其是像我們這樣家庭的媳婦,不得公婆心的該得多小心翼翼才能少看點臉色?經年累月就成了心病,是埋在你們之間的定時炸彈,你明不明白?」
傅希堯被她一句接一句犀利尖刻的問題給問懵了,坐姿變得筆直僵硬,卻又不敢看他二姐,他的確是算漏了這關鍵的一層。他握緊拳頭,那鑽石刺進他的手心也感覺不到疼,忽然想起了什麼,有些恍惚地說:「也許你說的都對。」他們是至親家人,傅希媛自然最清楚他一貫吃軟不吃硬,以為說動了他,可又為他下一句話而吃驚,「可如果連結婚這個保證我都給不了她,她恨我都來不及了,更加不可能跟我在一起,因為一開始,就是我迫的她……」
好像直到這一刻,他才找到了情感宣洩的出口,他被教做人要喜怒不形於色,被教做事要強勢,卻沒有人教他怎麼去愛一個人,夏小冉那他冷冷地看著他說,傅希堯,你只是個不懂愛的可憐人。
他也常常問自己,是不是真的像她說的,他只是因為得不到才這樣不依不饒?也許一開始是,可後來到底是不同了,尤其是現在還有了孩子這樣血脈相連的牽絆,他怎麼捨得了?他們都沒有他自己清楚,看起來像是他家裡這關難過,其實不是,最難的是她那裡,若說他有99%的手段讓她點頭嫁給他,卻只有1%的自信讓她心甘情願,只是他還固執地不想承認罷了。
……
等傅希媛離開后,傅希堯一個人靜靜地坐了很久,心裡很煩亂,想抽煙,卻在看到那個打火機的時候沉默了,這是他「逼」夏小冉送自己的,像他貼身的東西,襯衣、領帶以及錢包等等他都要求她送,好像這才是男女朋友,才有她屬於他的感覺。
忽明忽暗的火苗,在黑夜裡幽幽地閃晃著,他想了很久,才撥了一串最近知道卻已經滾瓜爛熟的號碼,響了好一會兒,那邊的人才接起來,是他熟悉的軟糯細柔的聲音,他一句話沒說下意識地就掛了電話,如同之前很多個夜晚一樣。
只是下一秒,他又再撥了一次。
夏小冉傻看著屏幕顯示的「無號碼來電」,又想起這些天莫名的電話,已隱約知道是誰,她其實也不想接,可是想起蘇曉沐的話,還是接通了,這次不同,她第一句便問:「傅希堯?」
傅希堯有些意外,卻還是緩緩說:「是我。」手裡的打火機「啪啪」地一開一合,忽明忽暗的火光影得他影影綽綽。
一時間,只聽見電話里微弱的電流聲。
夏小冉倒是直接:「你有什麼事?」十分疏離的口吻。
他不答反問:「你最近好嗎?」
「我很好,謝謝你關心。」她冷淡地答,也識趣的沒問他怎麼知道自己的新號碼,只是好不容易開始的新生活,卻不想也不能再被他攪了。
「最近天兒冷,你記得穿暖一些,別被凍著了。」
「嗯。」
「別吃太咸或者太辛辣多油的東西,對身體不好。」
「嗯。」
「別看那麼多電影,也別總是哭,很傷眼睛的。」
「嗯。」
一熱一冷的對話,其實沒多大意思。
傅希堯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冉冉,真這麼恨我?」
這次夏小冉卻沒有回答,是恨他還是別的什麼,她其實早已分不清,卻知道不能跟他在一起。
傅希堯難得地笑出來,半開玩笑地說:「幸好你沒有『嗯』下去,否則我得去撞牆了。」他哪裡不知道她心裡的想法,只怕還是恨的,雖然他真的覺得,她和邵峰不能在一起的主因不會是他。
傅希堯還想說話,可夏小冉已經低喃:「傅希堯,以後別再打來了……」
傅希堯心一抽緊,笑意漸漸消失,居然也順著她的話說:「嗯,不會了。」
他道了一聲晚安,自覺掛了電話。
夏小冉將手中拿著的調羹放下,面前是她爸爸特地給她買的新鮮出爐的巧克力蛋糕,撒了一層厚厚的巧克力粉,很甜很香,不知道為什麼,她最近很喜歡吃甜的……
臨近過年,天氣冷得讓人怵,剛停的雪又洋洋洒洒地飄起來。
傅添榮夫妻倆商量了一晚上,也沒有個結果。吃早飯的時候傅希堯又沒出現,傅添榮以為他還要鬧,綳著臉很不悅地皺眉,有傅康華在,他也作不得。倒是傅希媛提了一句:「阿堯有幾聲咳,該不是病了吧?我去看看他……」
「你吃飯,我去。」無論如何,傅夫人是倔不過兒子,女兒不過是猜測,她就急急忙忙的上樓,敲了敲門,沒人應聲,她這才開門,遠遠看,傅希堯還躺在床上。
她走近又喚了一聲:「阿堯,先起來吃早餐。」還是沒迴音,她這才覺著不好,拉開他的被子一瞅,傅希堯一臉不正常的潮紅,額頭過手也是火燙的,傅夫人急紅了眼,一邊打內線叫人請醫生來一邊急著喊,「阿堯,你別嚇媽媽!」
傅希堯被動了幾下,這才有些醒神,好像越燒越清醒,見母親在身邊,他還像往常一樣笑:「媽,您怎麼了,我沒事啊,就是覺得困,您讓我再睡會兒吧。」
哪裡是沒事,是燒糊塗了。
很快傅家的其他人也都來了,傅康華看了一眼,又對兒子哼了一聲,拂袖離去,其他人也被傅夫人通通打了去。很快醫生就來了,傅希堯已經燒到四十度,嘴裡一直朦朦朧朧地囈語著,傅夫人聽不清,可感覺像喊著誰的名字,她也管不了那麼多,焦急地看他掛點滴吃藥,又想起他昨夜那番激烈的話,心裡拎不清是什麼滋味兒,誰也不喜歡被人脅迫,尤其還是被自己的兒子為了一個女人這樣大鬧。可胳膊擰不過大腿,真把人逼急了,像邵家的一樣跑到國外去,或許做得更絕,有兒等於沒有,也不是個事兒,希媛希鵬就因這樣不喜歡回家的。
傅夫人嘆了口氣,這時昏睡過去的傅希堯慢慢醒了過來,動動僵硬的手臂才知道自己被扎了針,他也沒糊塗,沙啞著嗓子說:「媽,你回去歇著吧,我真沒事了。」他現在完全醒過來了,雖然全身都很難受。
傅夫人哪裡肯依他,怕藥性傷胃,讓他坐起來吃了點東西,他也乖乖照做把一大碗粥全喝光了,臉色也沒那麼難看,這才蹙起眉說:「你就算要跟我們鬥氣,也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我年紀大了,禁不住你如此這般折騰。」
傅希堯立即笑說:「我哪裡敢?昨天是一時糊塗,真的。」
傅夫人凝視著他,不知道他是為了讓自己安心還是又打什麼別的主意,不動神色地試探著:「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你和……」
「媽!別說了!」傅希堯打斷她,呼吸有些急促,咳了幾聲才說,「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她,既然這樣就算了吧,強扭的瓜不甜。」二姐的話他是聽了進去的。
不敢置信兒子只一晚就改變了想法,倒讓傅夫人有些吃驚,可很快擰起眉說:「阿堯,同媽說真話。」
傅希堯卻堅持:「這就是真話,我也想通了,即使你們接受了,她也不可能嫁給我,不過是我一人演的獨角戲。」
「怎麼回事?」這跟傅夫人知道的有些出入。
傅希堯若無其事的笑,突然又想起了昨晚那通電話,心裡越難受,像蔓藤似的纏得他不能呼吸,事到如今,他也無所謂了,完完全全地跟母親坦白了一切,只咬重了一點,是他負了夏小冉,是他對不起人家。
傅夫人越聽心越沉,這些彎曲的情感糾葛是隱藏在調查資料后的另一面,她不顧兒子還在病中,狠狠地呵斥他:「這樣出格的事兒你也敢做?你瘋了不成?」
「是啊,我瘋了。」傅希堯靠著母親的肩膀,疲憊地閉上眼睛,「媽,我累了,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你放心,你們喜歡誰我就跟誰結婚,這總可以了吧?」
傅夫人一聽,不知是喜還是怒,聽聽這像話嗎?什麼叫做他們喜歡?可回頭一想,好像又是這麼一回事,他喜歡的他們不喜歡,他們喜歡的他看不中,肯定有一方得妥協的,只是沒想到他那麼快就服了軟。
她沒推開兒子,一邊溫柔地替他搓涼的手臂,一邊卻板著臉問:「那女孩的孩子呢?你不是還要去結紮?」
「她……定了今天,去做手術拿掉孩子。」傅希堯彷彿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逐字逐字的說完這句話,昨夜他打電話,其實就是想問她這件事,可還是沒說出口。傅夫人一怔,當下也明白過來,不知怎麼的,心裡酸酸的,喉嚨也哽著,傅希堯反抓著母親的手,又孩子氣地說,「媽,我不會去結紮的,就是不知道,他下輩子還願不願意投胎再做我兒子,怕是……不肯了吧?」
一滴滾燙的淚滴在傅夫人手背上,她嚇了一跳,卻不知自己也紅了眼。不管是否已經為人父母,都該知道,無論如何,沒了這一個孩子,就算再有下一個孩子也是不同了。
傅夫人猛地站起身,也沒有看他,語氣變得冷淡地說:「我也累了,回去歇一會兒,你別東想西想,正經把病養好咯。」然後她快步離開了他房間,在門口卻碰著二女兒,愣了一下,卻一言不地走了。
傅希媛本來想來看看弟弟,卻正巧聽了這番話,母親眼裡,分明是淚水,分明是心軟了。
她忽然想,怪不得爺爺常說,傅家四個孩子,還屬阿堯最聰明,她一直都覺得那是老人家的溺愛偏心,可如今卻改變了想法,軟硬兼施,沒人比他更在行了。
可她不知,傅希堯是真的難受,因為夏小冉定了今天要做手術這件事是千真萬確的,這個消息就比殺了他還難受千百倍,是真的傷了他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