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玲瓏
卿羽鬆了一口氣。再去倒一杯水,掰開沈雲珩的嘴灌了進去。但他已經無法下咽,灌進去多少,就淌出來多少,她只好爬到床上,將他的頭枕在自己膝蓋上,一手掐住他的下頜,一手將水灌進去。待一杯水灌完,她已是滿頭大汗。
他全身發涼,額頭上和手心裡全是冷汗,她拿剪刀剪開纏在他胸口厚厚的一層繃帶,但見傷口潰爛流膿,周圍的皮膚已泛黑褐色,再遠一些的呈紫黑狀,腫脹老高。看傷口是四棱利器所傷,她想起當日在戰場上,他被一枝長矛刺中胸口,卻當即斬斷,那矛頭便留在體內。
那時她便看過,沒有傷及心脈,雖然刺得深些,但也算是外傷,上藥之後多加休養便會慢慢好起來。也怪當時她慌亂之中過於大意,竟沒能想到矛頭上淬了毒液,由此他才這般熬不住。
大戰完畢之後他就收兵回到了肅州,傷口沒有做及時處理,路上的顛簸加劇了毒素向著四處蔓延的速度,她若是再晚來一天,見到的,只能是他一具冷冰冰的軀殼了。
玲瓏將手術所需的一切東西都備好送來,並遣了兩個大夫過來協助。雖然現在是白天,陸霄仍是擔心光線不足,派人繞床一周放滿了高燭,並拿玻璃燈罩護著,照得整間屋子亮亮堂堂,決不許手術過程出現一絲一毫的紕漏。
熱水升騰起的水霧氤氳了一方空間,卿羽果斷地褪去他身上的衣物,背上遍布的傷痕縱然見多識廣的兩個大夫都不約而同發出一聲低嘆,那些猙獰恐怖像蟄伏的蜈蚣般的傷痕,深深淺淺,縱橫交錯在背上。
他長年領兵在外,受傷簡直是家常便飯,但他卻從未跟她提及過背後的陰謀艱險,留給她的,永遠是溫暖踏實的懷抱。撫觸著他身上的每一處傷痕,卿羽原以為自己會慌亂的不成樣子,就如當初奶娘渾身是血地倒在她懷裡,她又急又怕,抽自己巴掌都不能冷靜下來,再或者如那次師兄下了戰場傷勢危急時,她大腦一片空白,除了擔驚受怕不上一點忙。
病不醫己,旁觀者清,這個「己」更多是指和醫者感情親密的人,怕只怕會有心理負擔,弄巧成拙,反倒成了害死至親的兇手,一輩子都要受著良心的折磨。可現在的她卻十分冷靜,冷靜得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她心裡清醒地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她自會全力以赴救沈雲珩,但若救不活,那麼她也不活了。當初信安城大戰前,他們曾說起過生死問題,那時她說會陪他一起死。可惜,那時他在她的心意表露之前就已黯然離去,若當時他聽到這句話,或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思量間,卿羽已將一柄鋒利的匕首消過毒,一手估摸著他胸口處的腐肉位置,一手將那匕首插進去,一寸一寸地前行切割。
刮骨剜肉之痛喚醒了他沉睡的神智,他的身子不安地躁動起來,旁邊兩個大夫拚死按住手腳。沈雲珩雙拳緊緊握著,抓扯住身下的床單,柔軟的布料被狠狠扭成一團,隨著滋啦一聲響,床單被扯破的瞬間,他本人因劇痛也發出一聲低沉的悶哼。
卿羽眼眶猩紅,依舊毫不手軟,直將那腐肉盡數割去才罷休。
鮮紅的血液汩汩淌出來,染得她滿手都是。她沉著命令著:「拿葯止血!」兩名大夫一個端來清水處理傷口,另一個匆忙拿來調好的藥材。她伏在他耳邊,輕聲道:「你若痛,不要硬撐。」說完,她將那藥膏塗抹在清洗好的傷口上。
更劇烈的痛感襲來,他緊閉的齒間發出一聲極低的痛呼,全身都止不住顫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手指收緊,痛得她低呼出聲。
協助的大夫見狀,上前想要掰開沈雲珩的手,卿羽卻道:「沒關係,這樣他會好受一些。」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此情此景,和三年前他們初次相遇時一模一樣。那時他被沈雲琋的人馬追殺,遍體鱗傷地倒在她腳下,上藥時他疼痛不已,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臂,逼得她跟他一起痛。
那時是純粹作為一名救死扶傷的醫者,對待病人時表現出的寬宏醫德。而現在,她是真心心疼他的疼,若疼痛能過度,她情願讓自己替他分去大半,畢竟,他現在遭此痛苦,全是因為她。
待上完葯,一切包紮完畢,大夫和病人四個人均是一身汗,其中一名看起來年紀較輕的大夫收拾殘局收拾到一半,突然哎呀一聲:「不是說王爺中毒了么?就這樣把傷口包住了,還怎麼驗毒、怎麼配解藥啊?」
卿羽一邊替沈雲珩整理衣物,一邊道:「毒是由夾竹桃萃取的毒汁,稍後待我開了方子去抓藥就行了。」方才她剜肉的時候就已經斷出是何種毒物了,若要等一切處理完畢再想起驗毒,那她平日里學到的東西全就真還給大師父了。
那年輕大夫一臉崇拜:「您、您可真是位神醫,比我師父都強!」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大夫一瞪眼,嚇得他忙住了嘴,不忘扮個鬼臉。
卿羽看一眼這兩師徒,笑道:「我也只是碰巧認識這種毒罷了,讓前輩見笑了。」說著朝那大大夫略一彎腰,以示尊敬。
大大夫連忙還禮:「梁大夫過謙了,醫術這種事情,可不是碰巧不碰巧的。您的醫術更高一籌,我自愧不如。」
正值二人客套之時,陸霄風也似地沖了進來,逮住卿羽就問:「怎麼樣?」
卿羽點點頭:「一切順利。」眼見陸霄鬆了一口氣,不自覺多說了一句,「王爺身份貴重,府上難道沒有太醫么?若及早發覺中毒跡象,王爺也不會遭這麼大的罪。」
陸霄嘆道:「自然是有的。皇上把太醫院裡醫術精湛的劉太醫欽賜給了成王府,只是遠在京城,我原本快馬加鞭著人去請了,誰知一直沒有消息。」說到此處眼神一凜,恨聲道,「一定是瑞王搞的鬼,別說劉太醫了,現在恐怕整個成王府都被瑞王控制了。」
陸霄所說的瑞王,便是沈雲琋,前年弱冠之時被封了王位,賜了府邸,連同兩個側妃也住了進去。一想到這裡,卿羽就十分擔憂師姐的處境。
見卿羽默然,陸霄意識到自己又多話了,遂趕忙做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道:「既然都忙完了,那就都出去吧,別打擾王爺休息!」瞥一眼卿羽,「還需勞煩梁大夫在府上暫住幾日,待王爺醒來傷勢穩定了,您再走吧。」
卿羽正是求之不得,趕忙答應下來。
第二日中午時分,沈雲珩蘇醒過來,卿羽得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廚房忙著煎藥,當下喜不自勝,快速將葯煎好,端起來一路小跑就過去。
到了房間門口,剛一掀開帘子,隔著高大的屏風,隱隱聽見裡面傳來女子的啜泣之聲,她心下疑惑,輕輕放下帘子,再也邁不動步子。
屏風背後的床上,沈雲珩已經醒來,在陸霄的攙扶下背靠著衾被坐起,雖然身體仍是虛弱的很,但至少神智已清醒,精神也在逐漸好轉。
玲瓏跪坐在床角,面上滿是淚痕。美人淚目,好不惹人憐惜,偏那沈雲珩跟個沒事人似的,一張面無表情的臉,眼裡也是一片冷淡。
「你看看你還有什麼需要的,儘管跟陸霄說,他自會替你準備,」沈雲珩靠著衾被,面容猶現疲態,「玲瓏,從今往後,你都不要再踏進成王府的門。」
玲瓏聽到這句話,哭得顫抖的身子猛然一僵,堪堪止住的眼淚頃刻間又奔騰而下:「王爺,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此生我只願陪伴王爺身邊,哪裡都不要去,請王爺不要趕玲瓏走……」
沈雲珩閉目一嘆,似是累極:「玲瓏,你跟在我身邊十年,最了解我是個什麼樣的人。過去的十年間,我一直拿你當朋友,甚至是一個可以託付任何事情的知己,我以為你也一樣。但既然你做不到,我便只能讓你走。」
玲瓏淚眼朦朧,忽而發出一聲自嘲的笑來:「王爺方才說我最了解您?您是在說笑吧。我是跟了您十年之久,但卻從未有過一刻真正看清過王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王爺給人的形象是疆場上威嚴冷酷的戰神,朝堂上高貴倨傲的皇子,生活里溫柔謙和的尋常男人……這其中哪一個都是您,但又都不是真正的您。是,您是對我很好,好到讓我以為您心裡是有我的,可您明顯又拒我於千里之外……後來我才慢慢發現,您對所有人都溫和,卻也對所有人都冷淡,沒有人能夠真正走得到您心裡去。」
沈雲珩目光落在不遠處屏風上的風景畫上,對於面前這個跟了自己十年的女人聲淚俱下的控訴,似乎並不在乎。
玲瓏揩去面上的淚,卻沒想到又一串淚珠滾落下來,而她向著沈雲珩膝行一步,續道:「王爺還是忘不了那大梁的清平公主嗎?王爺可知她的心全在別處,即便王爺您為他拼盡全力,甚至丟掉性命,她都不會在意。就連王爺現在這般艱難處境的時候,她正在和另一個男人逍遙快活呢!王爺您就真的這麼……」
「住口!」沈雲珩怒道,接著便是重重咳了起來,陸霄連忙端來一杯茶給他順氣,卻被他一把推落地上,「玲瓏,你不必拿她激我,你不明白的。你只需要知道,現在你必須該走了,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再讓你留下來。」
「我怎不明白?我明白的很!」玲瓏突地拔高了聲音,近乎絕望地凝視著他,「正因為我對王爺愛而不得,才會明白王爺對那清平公主的一腔深情。但玲瓏要問王爺一句,您尚知愛一個人得不到回應有多痛苦,為何就不能體會玲瓏的一番真心,寧願看著玲瓏也跟您一樣痛苦呢?」
「玲瓏,感情不是施捨,況且我也沒有多餘的可以給你。」沈雲珩終於肯看她一眼,更多的話卻一句也不願多說了,只揮手道,「陸霄,送玲瓏走。」
陸霄與玲瓏同在成王府侍奉十年,二人之間多少還是有些朋友情誼在的,見此情形多有不忍,本想替玲瓏說情,但他深知沈雲珩的性情說一不二,天塌地陷都不會改換心意,說不定還會火上澆油,惹來更大的麻煩,便也不敢多說什麼,對玲瓏伸出一隻手,道:「走吧。」
跟愛慕了十年的男人表露心跡,就算被拒絕,也委實沒有想到會落得一個被迫遠離的下場。這本是一種難堪,玲瓏卻不後悔。暗慕的日子過於辛苦,說出來不管結果如何她至少做到了無愧本心。她愛的那個男人啊,因為另有心屬,便容不得旁的任何女子近身,愛上他真不知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
玲瓏無視了陸霄的攙扶,自己從地上慢慢站起來,轉過身去的一瞬間,眼淚潸潸披了滿面,而她快步離開,留給他最後一抹孤單而倔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