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既然如此,兄台卻為何毀簪取珠只為換這區區一本春宮冊?」
「因為本少爺喜歡!」少年振振有詞地笑道:「我樂意看新鮮東西,何況剛才小哥兒說了,這書可是皇上都愛的,絕對意境如海千古高風,有見識的都曉得,這買賣絕對是物有所……」
「值」字還未出口,翻書頁的手卻頓住,那少年水亮亮的眼珠子陡然變得直勾勾的,身子好似被炸雷劈過,僵成一截焦木。
莫懷臣從剛才就饒有興味地瞧著,故意客氣地問:「看兄台如此驚艷,必是百年難遇的絕世好書了?在下不才,可否借來一觀?」
少年不禁大窘,抬眼對上了對面那風神戲謔的眸。
心裡暗恨了一句:可惡,他分明早知那是本淫圖艷詩的冊子,瞧此人文質彬彬,卻原來如此壞心眼!
出乎意料地,少年「啪」的一聲合上書頁,他有點兒高深莫測地搖了搖頭,「這冊子,公子不可讀。」
「哦,為何?」
「容易出事。」
餘生一聽,終於極乾脆的「咕咚」一聲,栽頭昏了過去,不需再篩糠般地哆嗦著狂飆冷汗,持續受罪了。
莫懷臣略怔了怔,卻眯了眼,薄唇邊靜靜溢出一縷冷笑。
很好,這個被軟禁了三年的梁王妃,果真好大的膽!
「出事?」他斯斯文文地屈指彈了下無瑕的白衣上本不存在的灰塵,睨了眼那本春宮冊,「小哥兒莫非有興趣找在下一試?」
少年不料轉瞬惹火上身,登時陣腳大亂,扔了書,羞得舌頭都結上了,「你胡說……我,我……你……我才沒有!」
「沒有嗎?」尾音輕揚,痒痒地搔人耳鼓,眼角魅惑一挑,就是萬千春風桃花。
少年嚇得往後縮了縮,狐疑著上下一陣打量,忽然「噗哧」笑出聲來,吐了吐舌,「少嚇唬人了,你才不是那種人。」
「一面之緣,小哥又憑何斷定在下是哪種人?」
「因為……」
對面的少年遲疑了下,原因很簡單,因為那人的一雙眼波凈如水,凈得無波無瀾,好像只倒映著蓮燈的水波光影,恍惚深幽,如是浮泛猥瑣之人,如何有這麽一對叫人有些膽寒的幽瞳?
他躊躇片刻,卻嘆了一聲,大剌剌地迎上去一掌擊在那人的肩上,說得理直氣壯,「不因為什麽,誰叫你剛才不厚道,任我翻那爛冊子卻不吭一聲,這下咱們算扯平還不成?反正我說不是就不是,你這人心眼真小,還要羅唆幾句才夠?」
莫懷臣忍俊不禁地搖搖頭,「這麽說,我該給你賠個不是了?」
恰好一陣夜風輕送,幾縷墨絲便拂過他微眯的桃花眼,唇角染笑,白衣勝雪,越發倜儻如雲外的仙人一般,也難怪過往的女子都亂了體統,無論距離遠近皆眼珠子不錯神地凝望著,眸子里的傾倒艷羨,直快化作水氣絲絲地漾出來。
少年陡然也瞧呆了,只覺得小心肝不期然怦怦跳了幾下,回過神來趕緊撤開眼。說也奇怪,對著的分明是同一張笑面,卻較方才感覺莫名親近了許多,倒是不討人厭的樣子了,就豪情萬丈地繼續大言不慚:「算了算了,一點小事本少爺也不計較,我看你也蠻上道的,下次請你喝酒。」
那人卻似乎做了真,「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如何?」
「咳……」少年想到什麽,齜齜牙,有些遺憾了,「算了,我不過隨便說說,你這人看來也不錯,可惜我出門難,約了大概也出不來,喝酒是沒戲了,就此別過啦。」
「這就要走了?」他似乎也不意外。
「嗯,時候不早了,我再不回去會受罰的。」少年邊說邊俯身,一指掐在倒在地的餘生鼻下人中,低聲嗔笑,「活該,誆我看那爛眼珠子的東西,再凍你半夜才好。」
餘生略微呻吟,似乎轉醒了,少年這才伶俐起身拱手,「相逢就是有緣,公子多保重!」
莫懷臣也不留人,「小哥也保重!」
少年點點頭,略鑽了幾鑽,轉瞬沒進了人群。
身後的人負手望向那少年消失的方向,神色復而收斂,一派高深難測。
不可見,不可交,於是索性連名姓都不相問,好個敏捷斷然的性子!
那少年其實是歷越國第一大學士的三女,歷越盈豐太后親封的瑞明公主,杜傾瞳。
若非今夜要追捕中計而來的堰丘之虎,他原本對這個撞上來的梁王妃並無探究之心的,畢竟當年一舉扳倒她的新婚夫君梁王李泓,將位高權重的皇上親弟就地正法的人,就是他莫懷臣本人。
不過,又如何呢?莫懷臣極輕地嗤笑了一聲,略揚手,幾個裝扮與遊人無異的敏捷漢子迅速現在身側,聲行整齊劃一,「大人有何吩咐?」
他只是淡聲問:「人來了沒有?」
柴青垂首稟道:「那人剛才路過關帝廟,現往前頭人多的地方去了,屬下等已在玉瓊樓前布下天羅地網,只等大人令下!」
「好!」袍袖捲起,一股寒意襲來,「為了這人大費周章苦心大半年,今晚絕對不容有失,記著,本相要活口!」
眾人嚴嚴齊聲應:「屬下遵命!」
夜越濃了,深冬的寒霧茫茫流散開來,市井的燈花越發劈啪繁華。
話說紹淵的上元節在三國之中最為不凡,這源於紹淵手藝人最精通上元面具的製法,或熊怪妖獸,或傾城佳人,或神或鬼,其色彩斑斕精描細繪,不只是求吉除穢的象徵,佩戴著走在街巷上更是令人眼花撩亂,平添了多少熱鬧。
杜傾瞳一路上好不羨慕,倒不敢再多逗留,只是加快了步伐回去尋杜魏風。說起來自己今天先是勉強師兄作陪偷溜,後來又為了那本破冊子,佯裝非要吃那新蒸的八寶翡翠糯玉糕,哄著他去排那長龍般的隊,回頭要真惹怒了一板一眼的杜魏風,可就糟了。
尋尋尋,一直行到人龍盡頭,居然沒覓見師兄的影子。
剛好掌柜的將一籠屜糯玉糕擺了上來,翡翠晶瑩,甜香四溢,但傾瞳自知理虧,只得苦著臉,離了攤子,踮起腳且走且四下張望,才出一個街口,急匆匆的步子驀然頓住了。
不遠處的陰暗樹影里,一個中年漢子背身往一個燈籠上撒了層幽綠光粉,然後牽起身邊一個丁點高的孩子混進人群。
與那人戒備擦肩之時,傾瞳微吸下鼻子,眉心就跟著蹙起了,這味道、這顏色,不會有錯,是花落塵寰「月迷殤」。
劇毒「月迷殤」,除了在暗裡能見一點青芒,就只有在初撒開時,有絲落塵花獨有的香氣,半刻工夫後便無色無味,卻可以只通過肌膚微觸,令人染上劇毒,隨人血脈流竄越快,毒性便越猛烈,最終叫人七竅流血,痛呼而死。
這個看似普通的漢子與何人結怨,為何要弄這麽歹毒的東西去害人?
一時好奇心起,隔著人用力一擠,身前的路人們,登時咒罵著擠作一團,撞上了更前頭的漢子和小孩,但那兩人並未太受打擾,鎮定自若地護住燈籠繼續前行。
他們身後的人群里,一塊四方腰牌落在某人手心,她清明的視線,凝在上頭那個流金的「莫」字上,在這開元城中,享著皇家一般待遇,敢在腰牌上燙著金的「莫」姓之人,只有一個,紹淵丞相莫懷臣!
驟然憶起三年前的那一日,漫天遍地的鞭炮聲,自開元城門一直沸騰到那座高闊威儀的梁王府中,撲面的都是喜氣嫣紅。她由著人領上軟綿的長毯,行了那夫妻大禮,那個男人僅在對拜時悄笑著對她說:「累了吧?放心,我會好好對你!」
她只覺得那時的梁王意氣風發,也有幾分丈夫的溫柔,可惜那溫柔,卻並不長久。他拜完堂就受宣匆匆去了宮裡,連她的喜帕都未曾掀開,她便守在那雕花床邊,冷冷清清的直到半夜。
她等到的卻是一紙皇諭:梁王李泓勾結私黨,逼宮篡位,其罪可誅,已於庭前正法。即日起,梁王府一應財物盡數充歸國庫,遣散府中家奴,念其王妃初至紹淵,准其戴罪之身留於梁王府,不得擅離。欽此!
領了旨叩了頭,自己抬起頭來做的頭一樁事,居然是定而緩地將合歡酒斟了滿滿一盞,後仰脖,一飲而盡。
合歡酒烈,她於是就醉倒了,沒喝醉,也只能醉!
皇上說梁王造反,那麽梁王就一定是造反當誅,哪怕梁王策動驚天宮變的這一日,不巧到恰好是他自己的大婚之夜。
為什麽?不過就是梁王在紹淵權重一時,還招搖地迎娶他國公主,於是乎樹大招風,終於犯了紹淵帝王的忌諱。可惜父親心機萬千,終沒抵過二姊在歷越皇帝余承天那裡的一句枕頭風,自己必須遠嫁,然後無可避免地成為了這場政局中的棋子。
而莫懷臣,是這盤棋局的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