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恨意

所有的喑不經事，都因為有人在身前擋盡風雨。所有的天真爛漫，都因為有人在身邊披荊斬棘。唐玄奘，你何德可能！！

——肉璇

一心睡著了。

篝火在燃燒，照亮了他粉嫩的臉龐，也照亮了他裹在紅色袈裟里的、小小的身子。

肉璇抬眼，環顧四周。

敖烈雖然還端坐在那裡，但顯然已經睡著了。

而王……王已經不在了，自從小和尚睡著以後，王便一個筋斗不知道翻去了哪裡。雖然肉璇很想多看他一眼，多與他在同一片藍天下共處多一會，但眼下，她知道，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肉璇悄然爬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向了一心。

這個又蠢又笨的小和尚絲毫沒有意識到即將到來的危險，他還在睡，睡得很沉，也睡得很甜。他長長的睫毛和胖嘟嘟的臉蛋都是那麼的可愛，可愛得險些讓肉璇心軟。

但是，肉璇知道，她不能心軟。她必須動手，現在就殺了唐玄奘，要快！

決心己下，肉璇迅速地從自己的發間拔下一枚木簪，狠狠地刺向一心。

那枚木簪，乃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在她修得人身的時候，特意與她的恨意一同煉就。五百年的仇恨是毒，足以令木簪幻化出可以致命的毒液。只要刺破唐玄奘的皮膚，哪怕只是一點，也足以讓他去死了。

木簪飛快下落，眼看便要刺進一心的喉嚨。

突然，一道寒光驟閃，木簪猛地刺中了一個硬物，發出「鐺」的一聲響。緊接著，那簪子便裂開一道縫隙，堪堪地斷了。

「噗！」

肉璇張口，便吐出鮮血。

那木簪既是從她的身上取下，便等於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因附著她的恨意，而連著她的六識。木簪一斷，自然會傷及她的心脈，讓她吐血受傷。

肉璇的血，沾了在擋住她攻擊的東西上。

這東西，肉璇自然認得。

不僅僅是認得那麼簡單，她對於它的熟悉，已然勝過了自己，勝過了一切。

因為它是如意金箍棒，是她深深敬仰的、王的武器。

「王？」肉璇怔住了。

那張臉，就這樣毫無徵兆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火光，讓他消瘦卻英俊的臉纖毫畢現，更讓他的金瞳如淬鎏金，他離自己如此之近，用那又光華四溢地眼看著自己，張口，只說了一個字：「滾。」

「王？」

為什麼，只有這一個字？她等了他五百年，又五百年，最後等來的只有這一個字嗎？

「王！」肉璇痛哭失聲，「你認不出我了嗎？我是……肉璇啊！」

說好了不哭的。

說好了要堅強，要變得殘忍，即便是王認出了自己，或是認不出自己，都要變得殘暴可怕，殺人不眨眼的。

誰知，她還是哭了。

這麼沒用，這麼蠢！

「管你是什麼肉，什麼璇。敢害和尚，殺無赦。」

「赦」字一出口，孫悟空的金箍棒便高高揚起，緊接著，狠狠地砸了下來。

王，竟然……要殺了我嗎？

肉璇怔住了。

她錯愕地抬頭，看著孫悟空那雙冰冷的眼，那雙嗜血、暴戾而又無情的眼，淚水，早已然滂沱。

她曾幻想了無數個與他相逢的開始，卻萬萬沒有想到，那些幻想的開始還沒有上演，他便以殺了自己作為結局……

我的……王啊……

肉璇緩緩地，閉上了流著淚的眼。

「悟空……」

一個淺淺的呼喚之聲突然響起，讓那迎面砸下的金箍棒突然間頓在了那裡。

那個聲音，純凈而溫和，卻輕輕淺淺，如夢的囈語。那軟糯溫和的聲音說：「悟空，不能殺生……」

不能……殺生？

肉璇猛地睜開了眼睛。

本應砸下來的金箍棒已然頓在了那裡，繼而被孫悟空揚起，扛在了肩膀上。

「哼。」他冷哼，眯起金眸對肉璇道，「既然是那蠢和尚想要饒你一命，俺老孫便不殺你。但你若膽敢再碰和尚一下，絕不會再留你命在。」

說著，他轉身，用他的金箍棒在一心的身前，畫下了一個圈，將他圍於其中。

只一個圈，便劃定了生死，劃定了她與他之間的距離。

何止五百年！

肉璇緩緩地跌坐在地，全身的力量盡失。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她守望了千年，等待了百年的王，就這樣頭也不回地離開。

淚，一滴接一滴地落下，那冰凍的草地，沾上斑斑血淚，即便是暗夜之中，也紅得耀眼。

就……那麼重要嗎？

這個和尚？

就真的那麼重要嗎？！

為了保護他，不惜殺死自己自幼相伴的同伴，也因為他夢裡隨便說出的一句話，就可以違背初衷，放下殺機……

肉璇看向一心。

那個若兔子一般柔軟，卻如魔鬼一般可憎的小和尚就睡在王為他劃定的圈裡，他睡得那樣踏實，那樣香甜，彷彿知道即便是地動山搖，妖魔來襲，也有人能夠保護。

所有的喑不經事，都因為有人在身前擋盡風雨。

所有的天真爛漫，都因為有人在身邊披荊斬棘。

唐玄奘，你何德可能！！

肉璇的眼，慢慢地變得血紅，恨中的恨意與怒意，如篝火般熊熊燃燒，熾烈灼人。她的手，緊緊地抓著地面，十指深深陷入凍土之中。

血色，自她的右手熒熒閃動，似蛇一般竄入她手腕上的經脈，綻出妖嬈的藤蔓。

「時間不多了。」有一個聲音在她的腦海里響起，「時間不多了，要快，要快！」

「很快了。」肉璇在心中默默地回應那個聲音，「很快了，很快。唐玄奘，他絕活不過三天，絕對……」

她緩緩地站起，轉身步入不遠處的樹林。

「我會殺了他，殺……」她喃喃地嘀咕出聲，早已然分不清到底是在臆境，還是在現實。

「為了殺唐玄奘，竟然……跟那種東西做了交易嗎？」敖榮的眼睛，緩緩地睜開，那碧綠如翠湖之水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肉璇的背影，蛇臉上，竟有說不出的複雜神色。

「值得嗎？」敖榮喃喃地問，卻，沒有人給他回答。

「小師父你看，觀音禪院就在那裡！」肉璇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寺院，叫道。

一心抬起頭看過去，但見巍巍萬道彩雲遮掩山間，露出層層殿閣，艷艷千條紅霧繞於蕭瑟枯木之間，高聳的鐘樓在隆冬唯一蔥鬱的松柏間聳立，七層浮屠之塔在這半山腰之中更顯巍峨。

「當——當——當——」

陣陣鐘聲響起，如此熟悉的轟鳴，一心的臉上立刻綻出了笑意。

「是寺院，是寺院！」他拍著手地笑，「悟空，敖烈，我看到寺院啦！」

孫悟空扛著金箍棒走在最後面，聞聽一心朝著自己這樣嚷，便隨口應了一聲：「哦。」

跟這隻不解風情的猴子相比，敖烈倒是十分的配合。他點了點頭，居然屈尊降貴地伸出袖子里的手拍了一拍，笑道：「好，真好。」

「敖烈，你噁心不死心？哄小孩嗎？」敖榮委實受不了敖烈一見唐玄奘就這般狗腿的樣子，氣得他的蛇膽一抽一抽地疼。敖榮罵完了敖烈，又轉頭「啪」地一尾巴打在一心的腦門，怒道，「還有你，你就這麼沒見過世面？一個破爛成這樣的寺院就能給你樂成這樣？你的腦子到底好使不好使？好使不好使？！」

敖榮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拍打一心的腦門，疼得小和尚捂著圓滾滾的小光頭一個勁地喊疼。

「敖榮，你有所不知，書上都有寫：『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觀音院雖破雖舊，但因為有佛菩薩的存在，所以就成了無上的清凈聖地。」一心說完，卻又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道，「哎呀，我忘了你是蛇，蛇是不識字的。」

「誰說本太子不識字？」敖榮氣得一個勁兒地吐著蛇信子，「蛇也可以很有文化的，你知不知道！不對，本太子不是蛇，是龍，是龍，是龍！！！」

敖榮大聲咆哮，他猛地一躍，飛至半空，現出巨大龍身，張口，就朝著一心吐出巨大火焰。

熾烈的火焰呼嘯而至，似一隻巨獸，眼看就要將一心吞噬。

就這樣，把唐玄奘燒死嗎？

肉璇瞪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幕，眼睛里，已然有著抑制不住的熱切。

燒吧，最好燒死他，這樣，王就解脫了，我們整個妖族，就可以獲得新生！

烈火己至，如巨浪般鋪天蓋地壓向一心。

而一心，卻只是仰頭看著火焰，眼神專註，好像在研究著什麼。

「轟！」

火焰似是撞到一堵牆，被轟然劈碎擊破，火星四處飛濺。而那火星最為集中耀眼之處，卻顯露出一個消瘦的人影。

精瘦卻結實的身子，微彎的背，如此消瘦，卻如此強大，令那漫開的火星都成了他的陪襯。

王……

浴火而威的王者呵……萬妖之王，為何你要以自己的尊貴之軀，為那個卑微低賤的人擋住火焰？

肉璇的眼中，再次蒙上一層仇恨的血淚。

孫悟空背對著敖榮，他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任憑火焰在他的身後燃燒，而他，則站在火里，彎下身拎起了一心。

「放著白龍馬這匹坐騎不乘，卻偏要步行，你還真是有夠蠢。」孫悟空說著，用力這麼一拋，直接把一心拋給了敖烈。

敖烈見狀，哈哈一笑。他的身形一轉，炫白的光芒閃耀，將他瞬間籠罩其中。緊接著，一道白影自光中閃出，在一心即將落地之時，穩穩地接住了他。

眼看一心遠離火焰，孫悟空便站直了身子，緩緩地……轉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