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記憶
像潔白的花朵,一旦被染了血色,就再難綻出純凈。她的王,再無法變回那個天真活潑的小猴子。可為何只一個輪迴,唐玄奘便從那等高傲冰冷殘酷的模樣,變成了眼前的樣子?是什麼洗凈了他的殘酷與冷漠?
——肉璇
「咦,女施主,你怎麼了?可是方才被嚇得呆了嗎?」一心的話,將肉璇從回憶里瞬間清醒過來,她如夢方醒,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正用憎恨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唐玄奘。
絕不能被他看出來!
肉璇暗暗地想,雖然從來沒有跟唐玄奘過過招,但她曾聽說,這個唐玄奘素來難纏,五百年前,就曾經有多少神仙妖魔因為他的算計而栽過大跟頭。說什麼「智慧第一,辯才無礙」,其實根本就是胡攪蠻纏,無恥陰險!
為了殺唐玄奘,肉璇已經潛心修行了五百年,脫離了曾經半人半妖的姿態,修來了一個完美的人身。那些昔日的妖都驚嘆她的美,他們甚至認不出她來!而肉璇,也經常來到河邊,看著清澈湖水裡倒映著的、自己的容顏,默默而笑。
她想象著,王在看到自己如今這容顏的時候,會有怎樣的表情。
會誇獎自己漂亮嗎?那個昔日被他笑話,稱之為「醜八怪」的小妖精,如今……也修成了人身呢。
他……應該會替自己高興的吧?
這樣想著,肉璇便轉過頭望向了孫悟空所在的方向。
孫悟空,她的王,還倒在他的筋斗雲上,凝望著遙遠的天際。他沒有看自己一眼,好像自己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為什麼……不看我呢?
肉璇的臉上閃過了一抹失望。
啊,是了!
因為他認不出我了嘛。
肉璇笑了。自己已經修成了人身,看起來,就連素有「火眼金睛」之稱的王,也認不出自己了呢。
「喂,小妖精,你一會要哭一會要笑的,在唱戲啊?」敖榮不耐煩地用尾巴掃了肉璇一下,緊接著,壓低音量,「別怪我沒提醒你,看戲的可不止是本太子自己。當心別被看出破綻,這場戲,可就唱不下去了。」
肉璇神色一凜。
是了,她怎麼能掉以輕心呢!唐玄奘就在自己的眼前,她絕對不會讓這個唐玄奘看出破綻!
於是她急忙收回視線,擠出了一抹笑容。
「小師父,奴家確實是方才被嚇到了,畢竟從那麼高的山上跌下來,奴家還以為自己會被摔死。」
這個「死」字,是肉璇咬緊牙關,從牙縫兒里擠出來的。她恨恨地瞪向敖烈,這匹有潔癖的死龍從一千年前就是這副樣子,不是嫌疑這個臟,就是嫌疑那個臟,但卻從來沒有聽他嫌疑過唐玄奘。彷彿這普天之下,就只是唐玄奘最乾淨似的。
明知道肉璇在怒氣沖沖地瞪著自己,敖烈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他那碩大而威武的龍頭始終揚著,飄逸的龍鬚隨風而擺,如月般閃耀著清輝。
肉璇心裡的怒意越來越濃。
這高貴的神明呵,你真的以為可以永遠高高在上嗎?
可笑。
「待我殺了唐玄奘,第二個就把你解決掉。」肉璇暗想。
「阿彌陀佛,真是對不住施主。」一心雙手合十,不好意思地道歉,「讓您受驚了。」
他說……什麼?
肉璇怔住了。
唐玄奘他……竟然向我道歉?
肉璇錯愕地看著唐玄奘。
眼前的這個小和尚眉目如畫,一雙濃眉下的眼眸滿是和善笑意,溫暖、清澈而又柔軟至極。
好像她的王。
一千年前的王,他也有著這般柔軟澄明的眼,卻……在看著神明對妖的殺戮遊戲之中,漸漸地變得犀利而冰冷;在反抗神明的殺戮中,變得嗜血而殘暴。
像潔白的花朵,一旦被染了血色,就再難綻出純凈。她的王,再無法變回那個天真活潑的小猴子。可眼前的這個人呢?為何只一個輪迴,便從那等高傲冰冷殘酷的模樣,變成了眼前的樣子?
是什麼洗凈了他的殘酷與冷漠?
這個人……他真的是唐玄奘嗎?
「別被他迷惑。」敖榮悄然伏在肉璇的耳畔,嘶嘶地吐著信子:「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算唐玄奘洗凈了眼裡的殺意,也洗不凈他雙手沾滿的血。」
肉璇的身體猛地顫了一顫,被敖榮的所言喚回了理智。
「這還差不多,」敖榮滿意地點頭,「想與本太子結盟,就得拿出點本事和誠意。」
誠意嗎?
肉璇悄然攥緊了拳。
我自然會讓你看到我的誠意,今日,不殺唐玄奘,我肉璇誓不為妖!
「悟空,吃果子。」
坐在草地上的一心舉起一枚果子,對孫悟空說。
「不吃。」孫悟空枕著雙臂仰面躺在懸浮著的筋斗雲上,聲音悶悶的,好像睡著后的囈語。
「哦,」一心又伸手舉向敖烈,「敖烈,吃果子。」
此時的敖烈已然變化出人身,他雙眼微瞌,盤著雙腿,端坐於一個山巒之上,綉著九龍攢珠的銀白袍子翻飛,一頭銀色的長發隨風而舞,掠過他俊美的面容,在夜色中飛揚。威嚴的龍角若水晶般剔透,暗夜裡好像有層層水霧在其間涌動、流轉,散發出的幽光讓他的五官愈發的輪廓分明,美得讓人無法錯開視線。
他,素有「西海明月」之稱的西海三太子敖烈,果真像是一輪皎潔的明月,在深邃的夜空中散發出熒熒清輝。
「呸!娘娘腔!明明是只公的,還長成這樣,真是不要臉!」敖榮每次看到敖烈都氣得眼睛疼,為了緩解眼睛上的刺痛,他只好一個勁地用尾巴敲擊地面,發出一陣鼓點兒般的聲響。
敖烈緩緩睜開了眼睛,幽藍的雙眼彷彿連夜色都驚艷。
「師父,徒弟不餓。果子就給小四吃吧。」說著,敖烈伸出手指隨意晃動了一下。一心手裡的果子突然凌空飛起,「邦」地一下,砸在了敖榮的腦袋上,疼得他「哇」地大叫出聲,連蛇信都伸出嘴巴,顫了三顫。
「敖烈,有本事你給我下來單挑!」敖榮氣得跳腳罵。
「噗。」肉璇笑了,在此之前,她還從來沒有見過敖烈的這一面,原來,那隻傲氣上天的白龍,竟也是這般有趣。
這麼說起來,五百年前……王在隨唐玄奘西遊的路上……也是這般妙趣橫生的嗎?
一想起五百年前的西遊,肉璇的心,就狠狠地疼。
不在花果山,沒有眾妖也沒有她的西遊的路上,王……也是滿面笑容的嗎……
他如何能笑得出來?
肉璇抬眼望向孫悟空,眼中,溢出一抹怨恨。
然而這股怨恨卻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她竟然連王也開始憎恨了嗎?這是……不行的,不行的啊!
右手,開始隱隱作痛。自從她天以後,她的右手就總是頻頻地作痛,而且越來越疼得厲害……
應該不會有大礙的吧?
肉璇自己安慰著自己,身體,卻抑制不住地微微地顫抖。
要快點才行了。
她對自己說,時間畢竟不多了!
「女施主,你家住哪裡,明天一早,貧僧跟徒弟們就送你回去。」一心已經完全進入了「師父」這個角色里,從最開始的事事都要請教孫悟空和敖烈到現在,他已經學會了做主拿主意,其速度之快,頗令敖烈意外。這一次也是如此,一心不經詢問便擅作主張,有些令人頭疼。
然而,倒也讓他欣慰。
「奴家的家……」肉璇拖著長音,瞥了一眼孫悟空。
孫悟空躺在筋斗雲上,背對著自己,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而敖烈……也好像自己不存在一般,連瞥都不瞥自己一眼。
如此,也好。
一抹笑意,噙上肉璇的嘴角。
「奴家的家,就在山腳下,不過這獨猿山又高又陡,恐是一天下不得的……」說著,肉璇又幽幽地瞧了一眼端坐在山端的敖烈,嘆息道,「想來,小師父的徒兒也不會願意送奴家下山。不如明天慢慢走來,在半山腰處,還有一處寺院,名喚『觀音禪院』,師父也可進院里拜拜。」
「如此甚好!」聞聽半山腰還有一處寺院,一心的眼睛便是一亮。他從小便被父母遺棄,幸而是金山寺的方丈法明收養了他,所以一心從小就對寺院有著極為渾厚的感情。
師父法明曾說:「拜一佛如拜九千九百九十九萬那由他佛,拜一寺如拜千萬億座恆河沙之寺。」
如今金山寺雖己不能再回,這一路上還沒有見過什麼寺院,若他可以到「觀音院」里拜上一拜,至少也能了卻了他對於師父和師兄們的愧疚與思念吧?
「那就有勞小師父了。」肉璇說著,甜甜地笑了。
唐玄奘,你也不過如此。她想。
這個缺心眼的小和尚,又遭人算計了。敖榮無奈地嘆息。他現在真不知道,自己這樣利用小和尚白痴一般的缺陷去害他,到底合適不合適。這樣做固然不好,可如果不這樣做,對小妖精又不太好。萬般衡量之下,敖榮決定先睡上一覺。
畢竟,糾結也是很費神的哎。
首尾相銜,敖榮就這樣窩進了一心的懷裡。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敖榮開始很喜歡這個姿勢。人類雖然輕賤低級,但人的體溫卻還算是有點用處。看起來,等唐玄奘死了之後,他要綁一個人回西海,充當他的恆溫床鋪。只是不知道……在海底,人還能活否……
小和尚的身體很熱,他的心跳……一下接著一下,很是鏗鏘有力。真是奇怪,明明那麼小小的一丁點兒,竟然有這麼鏗鏘有力的心跳,真不愧是唐玄奘啊……
亂七八糟的思緒在敖榮的腦子裡亂飛,竟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