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8冒險一戰
沈牧領著手下奮勇苦戰,遂寸逐尺的往西推進,追隨他的將士不斷倒下,四周則是殺之不盡,密密麻麻的敵人。
在他左方的單雄信忽然一聲驚叫,隨著倒地的戰馬拋滾地面,原來戰馬因多處受傷,失血過多,終捱不住。
沈牧心中叫糟,卻是無法分身,十多名敵軍立把單雄信團團圍住,劍劍矛斧齊下,單雄信就此完了。
沈牧瞧得睚眥欲裂,心中大怒,長劍閃電劈出,敵騎紛紛墜地,沈牧像失去理智般,只知向前衝殺,不顧己身,但求傷敵,在敵人中硬殺開出一條血路。
「當!」
長劍給對方硬震回來,同一時間背心傳來錐心劇痛,他自然而然生出抗力,後方本已命中他背心要害的長戟在他真氣衝擊和身體晃動下,滑往一旁,在他寬肩上拖出一條深可見骨的傷口。
沈牧清醒過來。
就像從一個噩夢中醒過來,發覺自己正陷進另一個噩夢中。
四周全是敵人猙獰可怖的臉容,在火把照耀下,他被敵人重重包圍,身邊再無手下追隨,劍、劍、矛、戟四方八面向他不停招呼,而他已接近油盡燈枯的境地。
洛水東岸的林區就在百許步的距離外,可是其中卻不知隔著多少重敵人,他能闖得多遠呢?
有人在前方大喝道:「沈牧!你死期到哩!讓老子把你的鳥頭割去領功。」
長劍旋飛一匝,把擊來的四、五把兵器擋飛,定神瞧去,赫然是李元吉的心腹將領宇文寶,難怪有能力擋自己一劍。而對方的長槍連消帶打,正破空而來,直插他臉門。
沈牧心中湧起一個念頭,就是此刻絕不能死!待要舉劍擋格,忽然發覺整條右臂酸麻之力,原來剛才再被人在肩胛處劃了一劍,只因身體受創過度,沒有平時應有的感覺,純憑護體真氣不讓敵劍深進傷及筋骨。
他心叫吾命休矣時,對方長槍竟在他頭頂以毫釐之差划空而過,而他卻往下跌墜。愛馬千里夢往左傾頹,四周敵人蜂擁而來,各式兵器由上而下齊往他攻至,務要把他刺為肉醬。
沈牧明白過來,他一直以人馬如一之術支撐著愛馬的生命,所以千里夢雖多處受傷,仍能撐到這刻,適才他真氣不繼,再無法以真氣照顧千里夢,愛馬支持不下去,立斃當場。
他想起早前單雄信墜馬慘死的可怕景象,千里夢死前的悲鳴像來自第二個世界的呼喚,沈牧心中燃起仇恨的火焰,左掌按地,「哩」的一聲往前竄起,避過往下擊來的七、八種兵器,移到宇文寶馬腹下。
宇文寶大吃一驚,沈牧雖渾身浴血,傷痕纍纍,可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是名震天下的少帥沈牧?若他膽子大一點,拼著不顧死傷一槍下擊,保證可向世民、元吉領取擊殺沈牧的大功,可是就在如此佔盡上風的情況下,豈肯犯險,竟躍離馬。
沈牧暗叫天助我也,拼盡餘力以背脊彈地,就那麼以單手雙腳緊夾馬腹,又以長劍狠刺馬股,戰馬吃痛長嘶人立,沈牧從馬腹暗施人馬如一之術,宇文寶的坐騎立即向前直衝。
戰馬慘嘶。
沈牧從半昏迷的狀態下醒轉過來,發覺自己正滾下斜坡,尚未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時,忽然身體又再懸空,朝下急跌,但見斜坡盡處竟是危崖峭壁,以他現時失血虛弱的情況,十多丈深的高度足可跌他一個粉身碎骨。
心叫死得冤枉時,「蓬」的一聲水花四濺,竟掉進一個不知在何方何處的湍急水潭中,流水旋又把他沖離水潭,隨著一道急瀑,掉進向下層層湍奔的急流去。
沈牧放鬆肢體,力圖收集僅余的少許真氣,運氣調息。
「蓬!」
沈牧再隨另一短瀑墜往最下層的水潭,水流至此轉緩,沈牧睜目一看仍是在密林之內。
水潭一端是一道在林內蜿蜒而去的小河,非常隱蔽。
沈牧順水浮沉十多丈,到氣力稍復,才爬到岸上,再沒法動彈。
天色逐漸明亮。
慘痛的長夜,終於過去。
……
跋鋒寒一手摟著失去知覺的徐子陵雄腰,另一手提著偷天劍,從一株老樹飛瀉而下,在黎明前的暗黑中,來到洛水東岸。
後方追兵自遠而近,火把光在林中閃爍移動,楊虛彥長笑聲至,只見他現身一棵老樹之巔,冷然笑道:「跋兄果是不凡,竟能逃至此處,我此刻就給你兩人一個痛快。」
跋鋒寒暗感自豪,他利用密林的掩護,多番誤敵惑敵,令楊虛彥摸錯門路,否則早被追及。
跋鋒寒施展內視之術,曉得自己目下狀態,根本沒資格跟楊虛彥一決生死,何況大批追兵將至,他更沒能力抵擋。哈哈笑道:「希望楊兄的水性像你的輕功那麼好吧!」
楊虛彥卓立老樹顛頂,影子劍遙指岸旁的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小弟怎敢妄自菲薄,跋兄請投水一試。」
就在此時,船櫓聲響,一艘小舟從對岸暗處箭般射出。
跋鋒寒和楊虛彥愕然瞧去。
一人操舟駛來,大喝道:「跋兄上船……」
楊虛彥一聲叱喝,人劍合一,從樹頂滑翔而下,疾擊岸沿的跋鋒寒。
跋鋒寒大喝道:「希白兄來得正好!」右手還劍歸鞘,左手夾著徐子陵,先一步騰身而起,向侯希白駛至的小舟降去,安然落在小舟上。
楊虛彥落到岸沿,目送小舟迅速望南遠去,雙目殺氣大盛,卻已追之不及。
……
沈牧調息近半個時辰后,體內真氣逐漸凝聚,回復平常三、四成功力,身上十多處大小創傷在長生氣的神奇功效下大致癒合,但大量的失血仍使他有虛弱的感覺。
不過這並不是問題,問題在他信心意志所受到的嚴重挫敗和打擊,目睹手下逐一慘死眼前的憤慨無奈,以及對眾兄弟生死未卜的焦慮,形成心頭難以舒解的重擔。
他移到溪水旁,頹然下跪,頭往下探進湍急的水流中,大喝兩口水后,又把頭仰起來,面對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生出想痛哭一場,卻是欲哭無淚的感覺。
陽光從林木間灑射下來,照在身上暖暖的,可是他一顆心卻冷若冰雪。
這一切究竟是怎樣開始和結束的?為何會弄至現今這樣子?
突圍戰是徹底失敗了,李世民以高明的策略,把他的大軍摧毀粉碎。
自決定爭霸天下后,他尚是首次生出後悔的念頭。假若跋鋒寒、徐子陵和其餘一眾手下全部戰死陣亡,他如何面對這殘酷的事實?至於對宋缺的期望,彭梁的少帥軍,在這一刻是既遙遠又不切實際,他再沒心思氣力去顧及。
破風聲在頭頂響起。
沈牧近乎麻木的神經立作出反應,駭然上望,無名疾沖而下,降至他肩頭,以鷹喙磨擦他的頭髮表示親熱和眷戀。
沈牧苦忍著的熱淚終奪眶而出。
無名沖飛而起,在頭頂上方盤旋。
沈牧心中暗顫,又生出一絲希望,無名究竟想領他到什麼地方去呢?
……
小舟在侯希白操縱下朝洛水南端疾駛,徐子陵躺在船頭,跋鋒寒正勉力為他以真氣療傷。
侯希白焦急的道:「子陵情況如何?」
跋鋒寒放開緊按著徐子陵的雙手,目注前方,沉聲道:「我不殺楊虛彥,誓不為人。」
侯希白劇震失聲道:「子陵!」
跋鋒寒嘆道:「子陵尚未有性命之虞,不過內傷嚴重至極點,恐怕永遠難以完全痊癒,且要看他的造化。希望他能憑本身清純的真氣,為自己創造奇迹。」
侯希白一呆道:「竟嚴重至此?」
跋鋒寒道:「楊虛彥的黑手邪功霸道惡毒,入侵子陵五臟六腑和奇經八脈,使我無法驅除。唉!你怎會這麼巧於此生死關頭出現來救援呢?」
侯希白道:「我到梁都找你們,知你們仍在洛陽,遂立即趕來,途中遇上沈落雁,得她告知情況。早前在洛水等候機會,便是她的安排,只因她不宜現身,才由我單獨來接應你們。」
跋鋒寒恍然而悟,難怪侯希白來得這麼合時。
侯希白沉吟片刻,道:「天下間,或者有一個人可治癒子陵的內傷。」
跋鋒寒大喜道:「誰?」
侯希白道:「就是石青璇,她得乃母醫道真傳,又深悉石之軒魔功,只她才會對子陵的內傷有調治的辦法。幸好子陵曾告訴我她目前隱居的地方,離此只是十天許的路程,我立即送子陵去。」
跋鋒寒喜道:「我陪你們去。」
侯希白搖頭道:「此事由我負責。跋兄得設法找到沈牧,再趕來和我們會合。」
跋鋒寒點頭道:「只要沈牧未死,我定可找到他。希白一切小心,以楊虛彥和李元吉的為人,定不會放過你們。」
侯希白哈哈笑道:「他們要傷害子陵,首先要問過我的美人扇。」
跋鋒寒長身而起,一聲長嘯,往左岸投去,轉瞬消沒在林木間。
毛毛細雨,漫天灑下來,自午後開始,天上的雲愈積愈厚,遮日蔽天,到黃昏時終落下小雨點。
整個伊洛平原被茫茫雨粉籠罩,如煙如霧。勝利的大唐軍對整個戰場的清理,搜索敵人的行動,到此時才告一段落,開始在伊闕城西南方的平原集結和重組。
沈牧比任何人更明白李世民想在他壯大前抹殺他沈牧,他絕不會罷休。
大規模的搜索行動,即將全面鋪開。
沈牧帶著無名和一顆正在受傷淌血的心,來到能遙眺大唐軍行動的小山上,感覺孑然一人的孤獨滋味。
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他終嘗到慘敗的痛苦和失落。
雨點灑到臉上,涼浸浸的。
猛地一個人影從左方密林閃出來,哈哈笑道:「好小子!原來你真的沒死!」
沈牧一聲怪叫,撲下山坡,與跋鋒寒擁個結實,歡喜得眼睛充滿熱淚。
跋鋒寒嘆道:「子陵他!唉!子陵……」
沈牧如受雷殛,臉上血色褪盡,往後跌退三步,顫聲道:「子陵……」
跋鋒寒苦笑道:「不要誤會,子陵仍未死。不過被楊虛彥以石之軒的魔功加上《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的歹毒武功重創。幸好侯希白想起有石青璇在,她已成能令子陵復元的唯一希望,我們只能聽天由命。」
沈牧一呆道:「侯希白?」
跋鋒寒把經過說出來后,目光投往遠方的唐軍,雙目立即殺機大盛,淡淡道:「我要李世民雙倍奉還我們所受的折辱和痛苦。」
沈牧曉得徐子陵仍健在,立即龍精虎猛起來,道:「李小子今趟殺不死我沈牧,叫人算不如天算。事實上我們的突圍戰非是一敗塗地,至少我們三個仍是活生生的,子陵醒過來后便不會有事。我們去找楊公、麻常、王玄恕和陳老謀那隊兄弟,他們理該成功突圍逃出生天。」說罷發出命令,無名衝天而起,偵察遠近。
兩人仰天觀察無名飛行的姿態,跋鋒寒道:「若我所料無誤,李世民現在是故意予我們足夠時間收拾殘兵,繼續南下,而他因有水路之便,根本不怕我們飛出他的手指隙縫。」
沈牧點頭同意,以李世民的力量,本可把搜索範圍擴展至伊闕和壽安南面的山野,但他卻沒這麼做。擺明是讓沈牧與殘兵敗將會合,令他難以獨自逃亡,再揮軍追擊,置沈牧於死地。
蹄聲在南邊響起。
沈牧一震道:「該是我們的人,見到無名故趕來相會,我們去看看!」
兩人展開腳法,越過另一座小丘,漫天風雨下只見麻常和七、八名手下,正朝他們方向奔來。
兩方相見,恍如隔世。
麻常隔遠便淚流滿臉,悲泣道:「少帥快隨我來,楊公不成哩!」
這句話有如晴天霹靂,震得兩人渾身發麻,呆在當場。
沈牧和跋鋒寒在附近一座密林見到楊公卿,他挨著一棵老樹躺在林內,臉如死灰,致命的是一支從背而入的勁箭。
陳老謀、王玄恕、跋野剛、邴元真團團圍著他,卻是回天乏術,一籌莫展。
沈牧一眼看出楊公卿生機已絕,性命垂危。他強忍熱淚,來到楊公卿旁跪下,抓起他雙手,送出長生真氣。
林內蟄伏著近五千突圍逃至此處的楊家軍、飛雲衛和來自洛陽的將兵,人人身負創傷或躺或坐,在凄風苦雨下,一片窮途末路的氣象。
楊公卿眼帘顫動,終睜開眼睛,見到沈牧,軀體微顫,嘴角逸出一絲笑意,啞聲道:「少帥!」
沈牧湧出英雄熱淚。
跋鋒寒在楊公卿旁蹲下,探手抓著他右肩,察看他背後箭傷,神情一黯,搖頭無言。
沈牧強忍悲痛,道:「一切都沒事啦!」
楊公卿不知是否受沈牧輸入真氣影響,雙目神采凝聚,臉上抹過一陣紅暈,反手抓緊沈牧雙手,道:「我早知少帥不會出事,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少帥堅持下去,終有直搗關中的一天。」
沈牧曉得他回光反照,心如劍割,自第一天認識這位亦師亦友的名將,他一直像慈父般關懷和照顧著他,義無反顧全力的支持他,而他卻因自己的策略鬥不過李世民而身亡,悔恨像毒蛇般噬咬他早傷痕纍纍的心。
「噗!」
麻常在楊公卿旁跪下,臉孔埋在雙手中,全身抽搐,卻強忍著沒哭出聲來,其他將士無不凄然。
楊公卿像用盡生命僅余的力氣般鬆開抓著沈牧的一對手,露出最後一絲笑意,柔聲道:「有生必有死……少帥……」
沈牧大駭,把耳朵湊到他顫震的嘴旁,楊公卿以微僅可聞的聲音道:「給我殺死李建成。」
喉頭「鼓」的一聲,就此斷氣。
漫天風雨的黯黑中,沈牧、跋鋒寒、麻常、陳老謀、跋野剛、邴元真和王玄恕七人,立在密林旁靠近伊水一處山頭,瞧著三艘大唐巨艦,沿伊水駛來,望南遠去,人人心頭沉重,感到前路艱難灰暗。
只有沈牧雙目神光閃閃,不知又在打什麼主意。
楊公卿的死亡對他造成嚴重的打擊!可是楊公入土為安后,他立即回復過來,楊公之死反激起他的鬥志。
不計徐子陵,他們七個人是突圍軍僅存的七位領袖,洛陽群將中只跋野剛、邴元真和王玄恕二人能追隨沈牧到此地。其他大將如段達、崔弘丹、孟孝文、單雄信、郭善才、張童兒等十多人均命喪當場,可見戰況的慘烈,突圍軍傷亡之重。
沈牧忽然道:「假若我們背崇山結陣而戰,可以守多久?」
眾人均明白沈牧的意思,由於敵人有水路之便,可迅速調動大批兵員,無論他們往任何一方逃遁,必給敵人截擊於途上,不要說南下千里逃往鍾離,襄陽那關他們肯定闖不過去。
換句話說,他們絕沒有逃脫的僥倖。但若就地冒險一戰,雖終難逃全軍覆沒的命運,但卻死得轟轟烈烈,不用似喪家之犬般給人趕得竄南遁西,死得窩囊!這是所有人對沈牧說話的理解。